近年來,醫療公平問題越來越受到科幻作家的關注。科幻游戲《賽博朋克2077》,構建了一個科技高度發達但貧富分化嚴重的晚期資本主義世界,醫療資源遵循商業邏輯分配,呈現出高度私有化的特征。“國際創傷小組公司”(Trauma Team International)是《賽博朋克2077》世界中最有標志性的醫療服務機構,只為給負擔高額費用的客戶提供醫療救助。在商業邏輯中,醫療體系不再具有人文關懷,而是將醫生與病人都視作交易物來對待。這種醫療私有化想象反映了設計者對當前醫療保障體系不足之處的擔憂,也提醒著玩家反思醫療資源作為基礎服務的分配公平問題。
一、“醫療或生意”:創傷小組的設定
基于高度私有化的世界觀,“國際創傷小組公司”成為夜之城中僅存的、較為完整的醫療保障機制。與我們熟知的公立醫療保障系統截然相反,國際創傷小組公司是一家總部位于西雅圖的私營跨國企業,以提供快速響應的武裝療救為核心業務,依靠完善的救護流程與無視風險的高執行力獲得了世界級聲譽。
創傷小組以團隊方式執行這一流程,任何一座大型城市都有創傷小組等待客戶的求救信號。為了達成“七分鐘救命,不然就退款”的服務宗旨,創傷小組通常由一名駕駛員、一名副駕駛員、兩名安保人員、一名醫療師和一名醫療助手組成。創傷小組外出執行任務時,會搭乘一輛AV-4型武裝浮空車,而浮空車中配備有可維持生命的冷藏低溫罐。當客戶求救時,專業的人員配置和昂貴的設施能讓創傷小組迅速響應并完成急救。同時,創傷小組具有數量眾多的后方醫院,這些醫院擁有豐富的藥品儲備和先進的醫療技術,可以進行后續救治,直到客戶恢復健康為止。
然而,與其優質醫療資源相對應的,是創傷小組極為高昂的收費標準。對于創傷小組來說,救治病人并非“醫療”,而是“生意”。與現有搶救機制爭分奪秒的工作方式不同,創傷小組的響應時間并非盡其所能,而是根據客戶的醫療套餐分為不同時長,只有繳納大量保險費用的白金會員才能享受三分鐘響應的服務。創傷小組的服務對象,往往是跨國公司的高管,少數公司職員偶爾也能享受優先級較低的醫療服務(如康陶公司為工作五十年以上的員工購買黃金會員套餐,這被視作夜之城最珍貴的福利)。在公立醫療已經崩潰的夜之城,普通人求助創傷小組是一種奢侈的行為,除了承擔高額的車輛、設備、彈藥和燃油等費用,從呼叫急救起,客戶需要每分鐘支付100歐元的服務費。如果付不起任何套餐,即便病人就在眼前,創傷小組依然會無視他們,因為他們并不屬于“客戶”的范疇。
圖1 車禍后看到創傷小組的大衛·馬丁內斯(圖片來源:動漫《賽博朋克:邊緣行者》截圖)
“創傷小組!得救了!”
“他不是客戶,這女人也不是。確保客戶人身安全,這些人留給市政運尸車即可。”①
在《賽博朋克:邊緣行者》中,遭遇車禍的大衛母子本能得救,但創傷小組卻毫不猶豫地放棄了他們,這是因為高度私有化的醫療體系已經與商業行為無異。與希波克拉底誓詞②恰好相反,創傷小組的醫療服務依據患者的高低貴賤提供。對于白金會員,他們會盡其所能進行救治,哪怕這種救護會威脅公共安全③。但是,如果無法立即支付費用,一切醫療資源都無法得到。
圖2 V與杰克對創傷小組白金會員地位的評論(圖片來源:游戲《賽博朋克2077》截圖)
盡管創傷小組費用高昂,身在隨時可能遇到生命危險的夜之城,努力獲取醫療資源依然是大多數人為之奮斗的目標,國際創傷小組公司的生意也源源不斷。在創傷小組的醫療機制下,“病人”被異化為“客戶”,兩種概念核心差異在于人的價值是否被金錢所衡量。當我們注意到這種截然不同的差異,就不得不警惕醫療私有化。
二、“人或物”:納迪婭的困境
除了“病人”概念的異化外,作為醫療體系的另一端,“醫生”也遭遇了同樣的困境。盡管創傷小組的救護流程唯錢是從,但執行任務的成員依然會存在個體的感情與思考。納迪婭(Nadia)是創傷小組的成員,在一次救護任務中,為了救護客戶,除她以外的全部隊員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包括她的男友。這段經歷讓她對救護工作的價值產生了懷疑:創傷小組的職責是什么,完成生意或救死扶傷?隊員們的生命和情感應該何處安放?
圖3 醫護人員納迪婭的糾結(圖片來源:漫畫《賽博朋克2077:創傷小組》)
納迪婭的猶疑狀態迅速被公司察覺——公司為每位成員都裝配了監視器,對員工的言行甚至睡眠都全程監測,就是為保證員工能夠堅守客戶至上的工作信條。為了能夠繼續工作,納迪婭不得不勸說自己,只要能完成任務,為公司創造商業價值,任何醫護人員的犧牲都是值得的。由此,醫護人員的自我實現不再來源于救死扶傷的信念,而是純粹的商業行動。自我馴化使得她更靠近創傷小組“顧客就是上帝”的價值觀,在被視作生意的醫療救護中,醫護人員成為被出售的服務,公司才是唯一的受益人。
然而,納迪婭很快遇到了新的困境。她需要全力救護的新客戶,正是曾經殺死她所屬小隊中其他醫護人員的殺手。殺手呼叫創傷小隊,是為了躲避幫派的追殺。納迪婭無法心安理得地幫助他,但她的搭檔卻告訴她創傷小隊的唯一使命就是保證白金會員的安全。納迪婭強迫自己執行任務,但在救護過程中,被殺手殺死的朋友們一直出現在她腦海中。在作為人的情感與作為物的職責中,納迪婭最終選擇了遵從本心,她殺死了客戶,也難以逃脫公司的制裁。
納迪婭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在漫畫最后,納迪婭說自己的選擇不是因為死去的男友,也不是因為殺手的作惡,下定決心時,她竟然獲得了解脫并感到愉悅。在創傷小組的救護機制下,為了保障客戶的安全,醫護人員的再多犧牲對公司而言都是值得的。這種模式下,不僅病人被按照金錢分成三六九等,醫護人員也不能存在自己的主體意識,而是作為一種滿足客戶需求的資源存在。納迪婭的困境,不僅僅是復仇或履職,在其背后涉及的,是做人還是為物的抉擇。雖然從異化角度對賽博朋克世界的討論已經屢見不鮮,但我們很少把這一角度放在看似高高在上的醫學技術人員身上。而《賽博朋克2077》通過設想高度私有化的醫療體系,幫助我們注意到醫護人員的困境。盡管創傷小組的規則對“前現代”的醫學誓言嗤之以鼻,但還是會有醫護人員愿意不計利益地給予病人力所能及的幫助(如納迪婭在執行任務時給了非客戶的小女孩一枚抗生素)。納迪婭依靠作為醫護人員的本心突破了私有化醫療體系對生命的漠視,違反公司規則的同時,她重新獲得了人的地位,也獲得了久違的放松和救贖。
三、“金錢就是生命”:科幻想象背后的醫療私有化擔憂
從大衛母子、桑德拉和納迪婭的案例中,我們很容易看到,與創傷小組宣稱的“有效生命急救”相對應的,是這一體制對生命的普遍漠視。創傷小組的醫療機制,被讀者認為是殘酷和難以接受的,而這一科幻想象,則是基于當下的醫療系統私有化問題產生。看起來,資本的良性競爭能夠更好保證醫療服務的質量,但這是否意味著醫療這一公共資源從此只對少數人開放?創傷小組的設定,讓我們進一步思索醫療公平應當何去何從。
美國醫療服務業的運行困境是“創傷小組”的靈感來源(“創傷小組”亦將公司本部設置在西雅圖)。在富裕國家中,美國的醫學技術世界領先,但與之對應的是個人醫療支出的高昂與公共醫療保障系統的相對無力。事實上,美國醫療服務業的中堅力量是私立非牟利醫院,盡管這些醫院可以獲得政府的諸種福利,但它們依然會收取昂貴的就醫費用。為了更好地承擔就醫費用,民眾不得不更加積極地購買醫療保險,而保險公司則通過篩選醫生來完成對治療過程的控制,從而獲取利益(在《賽博朋克2077》的世界中,醫院和保險公司被合二為一,構成了行業寡頭“國際創傷小組公司”)。個人醫療支出的居高不下、投保人與保險公司直接的博弈與政府監管的舉步維艱,導致了民眾與醫療系統間的信任危機。
“創傷小組”的設定,即基于私有化醫療體系到達極端造成的醫療資源極其不平等的情況。單一寡頭公司掌握醫療技術、藥品研發、緊急救護等多種資源,造成醫療事業成為赤裸裸的金錢交易,這表現出科幻作品對醫療體系私有化的諸種擔憂。
第一種也是最為明顯的擔憂,即直接破壞了醫療資源的可及性。醫療私有化帶來的直接后果,是醫療的可及性與金錢直接掛鉤。邊緣人群無法得到任何醫療資源,只能求助于黑市的義體醫生,更加貧困的民眾只能選擇自我療愈。這種狀況不僅加劇了社會階層的兩極分化,也違背了醫療公平的基本原則,即不依照病人的身份地位一視同仁進行救治的原則。這種由于社會經濟地位導致的醫療資源分配差異,進一步拉大了不同收入群體的生命健康差距,使得大量醫療資源向極少數群體傾斜,也從整體上削弱了社會醫療衛生資源投入的效果。
第二種擔憂則更為隱蔽且深刻。醫療高度私有背景下,寡頭企業將救治病人看作一場交易,這直接對人的生命權醫療服務中的人文關懷造成了挑戰。人的價值被金錢直接衡量,為了拯救一個白金客戶,創傷小組不惜殺死大量無為公司賺取利益的“不安全因素”來確保客戶的生命安全,哪怕這個客戶惡貫滿盈,正在遭受追殺,這在當下的醫學倫理中是不可接受的。同時,這也損害了醫護人員的人格與尊嚴,在這種機制下,醫護人員被完全當作提供服務的“物品”對待,為了完成利潤豐厚的救援交易,公司犧牲再多醫護人員也在所不惜,體現了醫療私有化對生命價值的雙重標準。
對醫療私有化體系的隱憂,不應當被看作科幻作品中的無稽幻想。當前,由于社會經濟差異,醫療資源分配問題已經愈來愈成為民眾所關心的熱點。低收入群體對醫療價格更為敏感,往往難以負擔高昂的醫療費用,導致醫療資源的可及性降低。在此背景下,如何平衡醫療資源、發揮政府職能已經成為各國領導人所無可避免的議題。我國持續推行促進醫療公平的相關舉措,申明推動公立醫院高質量發展、健全基本醫療保障制度的政策,通過宏觀調控提升衛生健康視野的數量與質量,并通過支持藥品創制解綁發達醫療技術與私有資本之間的關聯。在政策之外,創傷小組的故事也帶給我們新的啟示:將醫療看作純粹的技術話題或商業話題都是錯誤的,正如醫學人文理念所主張的,醫療體系中最為重要的是人,應當秉持人本原則,公平保障醫生與患者的尊嚴,堅持基本的醫學倫理與價值。醫護行動應當在人文精神的指引下,保護每個人的生命健康與基本尊嚴,承擔社會責任,為公共健康和社會進步謀求福祉。
作者簡介:
韓笑,重慶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科幻文學。本研究受到重慶大學科幻主題研究生創新項目“科幻重慶與賽博朋克中國化研究”(項目號:2023CQSF08)的資金支持。
① 該場景是《賽博朋克:邊緣行者》第一集中大衛·馬丁內斯母子遭遇車禍的場景,創傷小組及時趕到,但只營救他們的會員,無錢購買服務的大衛母子被忽視。
② 誓言內容有:“無論置于何處,遇男或女,貴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為病家謀幸福。”
③ 《賽博朋克2077》游戲中,白金會員“桑德拉”的呼救一旦發出,創傷小組就會立刻趕到對其進行救治,并不允許玩家再次接近。
擬刊發于《世界科幻動態》2024年第3期,以最終印刷稿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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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科幻動態》征稿信息
排版:沈 丹
編輯:林雪琪
審定:李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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