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方言的結束,或許也是另一種方言的開始。
現在,用“學無止境”來詮釋語言學習,也可以這么理解:如果你停止學習,一只瘋狂的綠色小鳥會永無止境地追在你身后,直到永遠。
被“多鄰國”硬控的人很多,安森垚也算其中一個——他學的是粵語。作為國內互聯網較早被人熟知的知識科普博主之一,很多人對他的認知應該是從“全國各地都有啥樣的口音”這期短視頻開始的,這也是安森垚在B站上的代表作之一。
如果把時間拉回十多年前,“互聯網語言大師”安森垚還是個學生時,英語反倒是最拖他后腿的一門學科,“不像理科找到規律就能以不變應萬變,(而是)純硬背單詞”。留學時,他特意選了非英語國家,“日語里頭那么多漢字,應該比較容易吧”。到了日本他才發現,日語和漢語之間,就如同漢語與英語之間那樣風馬牛不相及。
借由這個契機,安森垚對歷史比較語言學開始產生興趣。“如果我想了解這個事兒,又想給別人講明白語言學,那我最好舉什么例子?你不能舉外語的例子,那不好懂;那你就舉方言(的例子),用最有溫度、大家最熟悉的語言。”
安森垚和他的奇幻方言互聯網沖浪之旅,就此開啟。
“我尋思我也妹(沒)有口音吶”
一切從一個謠言開始。
“灤平不是普通話之鄉。”開始制作方言系列視頻之后,這應該是安森垚最常辟謠的一個話題。“普通話的官方定義是: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典范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范。”普通話的制定,需要經過廣泛調研,充分考慮各地語言習慣,并非片面地將某地方言照單全收。
官話方言是中國十大方言中使用人數最多的一種,包含北京官話、冀魯官話、東北官話、中原官話、西南官話等8種次方言。“發音整體是沒什么區別的,無論是云南、四川或黑龍江,每個字的發音差別不大,互相之間完全可以交流。”安森垚說。
普通話之所以“普通”,就在于它是可以被普遍理解的通用語。而北方話作為其基礎,語言壁壘自然也比較小,所以,很多北方話的用語習慣亦能廣泛地在全國范圍內傳播。
經典金句“我尋思我也妹(沒)有口音吶”就此誕生。安森垚懷疑,這個梗就是從他這兒傳開的,因為很多年前他錄視頻聊過這回事。確實有很多東北人跟他說過,覺得自己沒有口音。“其實我們東北人一般不會連著說‘妹有口音’,‘妹有’的使用也得分語境。”
“這么多年來,為什么東北笑星容易火?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東北話的)語言壁壘比較小,全國人民大概都能理解。”作為哈爾濱人,安森垚有時候還蠻“羨慕”南方小伙伴的,因為相較而言,自己像個沒有家鄉話的人,說話太“標準”了。
(圖/《鄉村愛情》)
但在安森垚看來,這正是北方話的最大魅力。首先,它是“傳承最有序、真正意義上的中原話”;其次,在現階段,可能全世界華人都必須學北方話,因為人們總得找到一個交流的標準。當然,現在的北方話和古代北方話差別已經很大了,它是一個自然而然的演變過程。可以說,中國官話是長時間被北方話規訓的。
“有意思的是,定義標準(語言)的那個地方,它自身(方言)卻一直在變化,這很好玩對吧?”在安森垚眼里,這就是北方話蓬勃生命力的源泉。
互聯網上流傳一種說法:如果一個宿舍中有一個東北人,一個學期過去,大家聊天時就會變成“東北一家親”。東北話的傳染性魔力因何而來?安森垚的回答脫口而出:“因為只有東北人會肆無忌憚地說自己的方言啊。”
“東北人總以為自己的方言大家都聽得懂。比如說‘埋汰’這個詞,東北以外,本來頂多是華北一帶的人也會用,但就因為東北人總是不停地到處說,隨著互聯網傳播出去,現在大家都知道了。”
東北人這張停不下來的嘴,和仿如與生俱來的語言天賦,很大程度上是被東北這片土地激發的。“東北自然條件不好,非常冷,一年中有大半時間不能外出種地,農閑時大家只能聚在屋里、坐在炕上,吃飯、打牌、嘮嘮嗑。這多少帶點悲情,是一種對苦難生活的自嘲。”
這種情緒溫度差,或許正是東北話感染力的來源。對于南方人來說,和普通話相對接近的東北話,那些“接地氣”的語氣詞和口語用詞,都是對日常生活思考和觀察后的結果。“一樣米養百樣人”,反過來說,來自五湖四海的人,一同行走在綿延的土地上,總有交會處,亦有同感時。
方言的生命和溫度,總和孕育它的土地相連,也和使用它的人民相融。
一個巨大的“推普”進程
故事又要從另一個謠言說起。
“古漢語正統在某地”這種說法,大家或許略有耳聞,有人還能拿出“力證”:以粵語為例,粵語是聯合國承認的一門語言,所以粵語不是方言,而是一門獨立語言。事實上,語言(language)和方言(dialect)之間的界限本就難以界定。安森垚說:“德國的德語和奧地利的德語也是聯合國認證的兩門不同的語言,但本質上近乎一樣,你怎么解釋?”
2025年1月8日,廣東佛山。錦華路掛滿特色揮春,吸引年輕人打卡。揮春也叫作春聯、門聯、福貼,粵語地區稱揮春。(圖/陳楚紅/中新社)
“歷史上沒有哪個地方像一個冰箱一樣,把語言‘凍住’,然后讓語言從此不變,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人類的語言一定會在人們的交流過程中發生變化。”在安森垚看來,首先現在就不存在古漢語,更沒有“正統”這個說法,只是各種方言的演變方向不一樣。
“每個地方都有點‘存古’,如果說廣東話和客家話保留了一些唐宋時期的首都話、北方話或者中原話的特點,那四川話和云南話則更多保留了明朝時候的官話,也就是標準化用語。”
進一步說,與其說某地方言是“古漢語正統”,不如說那是歷史遺留下來的“推普”結果。
宋朝“推普”時,福建人朱熹卻覺得福建人說話難聽,聽不懂,像鳥叫;廣府話則正好,廣州人說的話跟洛陽話一模一樣,非常標準。那是因為廣州在唐朝進行過一次“推普”——也就是說,在唐朝,官方就已經強行讓廣州人使用當時的官話(即洛陽話)。
“那唐朝之前難道就不存在更古老的廣州方言了嗎?漢朝的廣州人是怎么說話的?所以,說誰就是‘古漢語本語’是不可能的,大家都是古漢語的孩子。”安森垚說。
要想說透方言這回事,安森垚認為只有一個法子:一定要研究古漢語。只有研究古漢語,才能知曉方言里的聲調是如何變化的,又有著怎樣的對應關系。“南北方言的明顯差異,其實更多是在聲調和一些本土化詞語上。”
安森垚覺得更有意思的是,南北方言走上不同的演變之路,是因為“各有各的懶”。“方言一直在變化,是因為大家說話的時候越來越懶了,還懶成了兩種方向。比如說,粵語懶的方向是去掉卷舌音,而北方話就干脆把音全卷在嘴里,吞音嚴重,熱愛連讀。”
以“家”字為例,其上古漢語的一種擬音是“kra”,是個卷舌音。廣府人不習慣說卷舌音,把它變成了一個拉長的“ga”;“kra”中有復輔音“kr”,北方人說累了,干脆將它變成了“jia”這個發音。“哪種說法更貼近古漢語?其實都不好說。”
這也是安森垚覺得做方言科普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大家要加強了解。學方言便于交朋友,多了解對方的方言和家鄉,就有了話題,就可以拉近距離。”在他看來,沒有比這更好的溝通方式了。
希望以后產生的新語言,核心就是方言
“我想象不到方言能夠留存下來的任何可能性。”從研究方言那天起,安森垚 “方言消亡論”的想法就沒有改變過。
這不單是他一個人的想法。“全世界很多語言學人都是這樣認為的,原來還樂觀點,大家覺得可能有個五六十年(方言)才會徹底消亡,現在大家覺得也就剩下二三十年了。”
“100年前,全世界活著的語言大概有2000多種。到今天為止,有超過100萬人使用的語言,就剩100種了。”安森垚認為,語言的大擴張是不可逆的,有著歷史必然性,現在幾乎整個拉丁美洲都說西班牙語,北美洲都說英語,歐洲的德語岌岌可危,“50年內,全世界可能就只剩下10門語言”。
方言“消亡”,并不是指永遠不會有人說這門語言。現在四川還有部分地區的人說嘉絨語,但它已經基本上是“死語”了。因為需要使用它的地方越來越少,使用場景空間逐漸縮窄,直至消失。
“語言是用來交流的,當它的使用場景越來越少,消亡是一個必然的結果。”雖然很悲觀,但安森垚也很少得出如此“武斷”的結論。“現在信息流通之快,已經很難出現一種像過去那種‘頑固的’方言。某一塊地域的人說一種別人聽不懂的方言,我覺得現在這種情況幾乎不會真正存在了。未來的時代,一定是全國都在說一種話。”
人類永遠需要方言,但方言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互聯網方言。歸根到底,我們需要方言,是因為我們需要一個小圈子、一種“黑話”,它同時也是一份自我認同。新時代的方言亦會應運而生。
2022年1月26日,江西南昌。萬壽宮歷史文化街區中的“地道南昌方言”燈牌更新。(圖/視覺中國)
“我們保護方言,是可以教大家說方言、傳播方言文化,但沒辦法逼著大家用。所以你要是問這種保護能不能讓方言存續下去,我覺得不能。我們唯一的方式,就是對它進行更多研究,更好地保留資料、存好檔案,這些都是以后要進博物館的東西。”
安森垚認為,相較于大吼大叫地“強調”使用方言的重要性,普通人能做的,是自發性地增加方言的使用場景,不要有方言羞恥。“互聯網特別好,好就好在大家可以大膽地說方言,大膽地去制造一些破圈的方言梗,用方言去講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做好這些,方言的生命力自然就會延續。”
因為地理隔閡而產生的方言,在這樣一個地理隔閡近于無的新時代,其消亡是一種必然。但安森垚還想提醒大家,恰恰因為這樣,我們也可以讓普通話更豐富。“別忘了普通話也是會變的,它也會引入新詞,不是一潭死水。”
“很多方言專屬的詞語和發音,也能成為我們下一個時代的普通話或者標準語的一部分。”安森垚覺得,這就是方言獲得新生命的可能。
“我們希望以后產生的新語言,它的核心就是方言。人類最美妙的優點就是求同存異,在分裂、分化和包容中一起前行。永遠不要制定一個純粹的標準。如果存在唯一的不變,那就是世界永遠在改變。”
語言學家馬克斯·魏因賴希曾打趣道:“語言是擁有陸軍和海軍的方言。”一種方言的結束,或許也是另一種方言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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