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時代真的來了
回溯上世紀八十年代,我于華東師范大學修讀本碩學位。彼時,中文系在我們心中堪稱熠熠生輝的 “大” 系,在全國高校同類系科里名列前茅,聲名遠揚。這里匯聚了許杰、施蟄存、徐中玉、錢谷融等一眾如雷貫耳的學界泰斗。在他們的悉心培育下,大批優秀的文學創作人才脫穎而出,以王曉玉、趙麗宏、格非、李洱等為代表的 “華東師大作家群” 應運而生。剛恢復高考時,一度五屆同校,積攢十多年的人才如潮水般涌入大學校園,可謂人才濟濟。就拿格非來說,那時他的作品《追憶烏攸先生》已初顯其獨特的敘事風格,對人性的深度挖掘更是為日后創作奠定根基。而趙麗宏的詩歌滿溢對生活的熱愛與對未來的憧憬,在校園里廣泛傳播,激勵著眾多同學投身文學創作。那時的麗娃河畔,處處洋溢著濃厚的創作氛圍,大家圍坐討論,靈感在交流中不斷碰撞。與當下 AI 寫作浪潮下相對安靜的創作環境相比,那時的創作純粹依靠人類的靈感與筆端,沒有 AI工具的 “介入”,但卻充滿了人文的溫度與激情 。
直至今日,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在全國高校中文系排名中依舊風采卓然。然而,人工智能熱潮洶涌襲來,從 ChatGPT、OpenAI 的橫空出世,到中國的 DeepSeek 在全球范圍內引發轟動,AI 似乎已無孔不入,深度融入各個領域。2025 年 2 月 19 日,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行政領導班子換屆,羅崗教授就任新一屆系主任。他在就職講話中提及 “文本末日”,盡管是正面回應,但仍讓我捕捉到一絲對 AI 時代 “文本末日” 的隱憂。
如今,AI 寫作工具的發展勢頭迅猛,在市場上需求日益增長。在新聞領域,面對突發新聞,AI 能依據預設模板,瞬間將體育賽事比分、賽事基本情況轉化為新聞稿件,滿足人們對信息快速獲取的需求。在商業文案方面,廣告公司利用 AI 生成產品宣傳文案,能在短時間內產出多版本內容,為創意策劃提供豐富思路,大大縮短創作周期,降低人力成本。在學術研究輔助上,AI 可以快速整理文獻資料、生成文獻綜述框架,幫助科研人員節省大量時間。但這并不意味著AI 寫作會完全替代人類創作。例如,人類記者撰寫的新聞稿件,會融入現場觀察的細節、對事件的深度思考以及人文關懷,這是 AI 生硬的模板寫作難以企及的。人類撰寫的商業文案,能精準把握品牌的獨特氣質與受眾的情感需求,創造出更具感染力和記憶點的內容。
機器的高效輸出、精準分析和強大的數據處理能力,雖看似在逐步擠占人類傳統寫作的空間,但實際上,這更是一場全新的探索與嘗試。它為寫作領域帶來了新的可能,豐富了創作的方式與途徑。在數字化浪潮中,人工智能的崛起讓我們不禁思考:情感式寫作、體驗式寫作和經歷史寫作還有生存價值和空間嗎?
AI 陰影下,“文本末日” 論如何甚囂塵上?
“文本末日”(Textpocalypse)這一概念,由馬里蘭大學英語系學者馬修?柯申鮑姆(Matthew Kirschenbaum)在 2023 年發表于《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的文章《迎接文本末日》(Prepare for theTextpocalypse)中率先提出,主要探討生成式人工智能對人類寫作和文本創作的深遠影響。
馬里蘭大學英語系學者馬修?柯申鮑姆(Matthew Kirschenbaum)
柯申鮑姆指出,生成式人工智能(如ChatGPT)借助大型語言模型(LLM)生成文本,其功能類似“自動補全”,但這種功能已擴展至整個互聯網。他警示,隨著生成式AI 的普及,機器生成的文本可能會無節制地充斥互聯網,甚至通過 “自我訓練” 生成更多文本,最終致使 “毫無人味”的合成文本泛濫網絡。
他還進一步指出,這種 “文本海嘯” 可能使人類創作的文本變得稀缺,如同書法家的作品般珍貴。他提到,互聯網原本是 “讀 — 寫” 網絡,但隨著 AI 介入,它可能轉變為 “寫 — 寫” 網絡,網絡將自行書寫和重寫內容。
后來,柯申鮑姆在普林斯頓大學發表題為《文本末日,或文化邏輯的泥漿》(Textpocalypse, or the Cultural Logic of Slop)的演講,進一步闡釋 “文本末日” 概念。他指出,隨著大型語言模型(LLM)的普及,文本正演變成一種 “通用貨幣”,其最終文化邏輯是將意義從文本交易中抽離。
“文本末日” 理論引發了廣泛熱議,《數字評論》(The Digital Review)等媒體紛紛展開回應和分析。其中既有對 AI 技術的批判性思考,也有對人類寫作未來的樂觀展望:
《AI 增強的創造力》(AI-AugmentedCreativity):探討 AI 在創意生產中的作用,強調 AI 與人類創造力的共生關系,指出 AI 不僅是工具,還能通過與人類協作,推動更深層次的創新。例如在音樂創作領域,一些音樂創作軟件能依據設定的風格、節奏等元素生成基礎旋律,音樂人在此基礎上融入自己對音樂的獨特理解與情感表達,從而創作出全新的音樂作品。與單純依靠 AI 生成的音樂相比,這種融合了人類創造力的作品更具靈魂,能引發聽眾更深層次的情感共鳴 。
《文本末日:一位文學學者眼中的 “灰色泥漿”》(Textpocalypse:A Literary Scholar Eyes the “Grey Goo” of AI):認為盡管 AI 生成的文本可能帶來挑戰,但人類寫作的獨特性和創造性不會被取代。以莫言的小說創作為例,他筆下的高密東北鄉充滿奇幻色彩,對人性、社會的刻畫深刻而獨特,這是基于他豐富的生活經歷、深厚的文化底蘊和獨特的個人感悟,AI 難以復制。AI 生成的小說情節或許連貫,但往往缺乏生活的質感和對人性深度的挖掘,無法像莫言作品那樣引發讀者強烈的情感共鳴。
《生存文本末日:為什么人類寫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重要》(Survivingthe Textpocalypse: Why Human Writing Matters More Than Ever):探討 AI 時代人類寫作的重要性,認為盡管 AI 可以生成大量文本,但人類寫作的獨特性、情感深度和文化價值使其在 AI 時代更具意義。像楊絳先生的《我們仨》,用平實的文字記錄了一家三口的生活點滴、相濡以沫的情感以及對生活的感悟,這種情感的細膩表達和文化內涵是 AI 無法企及的。對比之下,AI 生成的家庭生活類文本可能只是平淡地敘述事件,難以傳遞出那種真摯深厚的情感。
《10 種人類寫作在文本末日中生存的方式》(10 WaysHuman Writing Will Survive the Textpocalypse):提出人類寫作在 AI 時代生存和發展的策略,指出人類寫作可通過情感表達、文化深度和創新性來區別于 AI 生成的文本。例如,在科幻文學領域,劉慈欣的《三體》構建了宏大的宇宙觀,對人類文明、道德、科技發展等進行深度思考,充滿創新性,這是 AI 難以模仿的。AI 生成的科幻作品可能會遵循常見的科幻設定,但很難像《三體》這樣創造出具有突破性的世界觀和深刻的思想內涵。
美國作家海倫?菲利普斯(Helen Phillips)認為,盡管 AI 技術發展迅猛,但人類寫作的核心價值在于其獨特的情感和體驗。她的新作《嗡鳴》探討在人工智能和氣候變化雙重壓力下,人類如何通過寫作尋找意義。菲利普斯強調,寫作不僅是表達,更是將個人經驗轉化為普遍意義的過程,這是 AI 無法替代的。
2025 年 2 月 17 日,《澎湃思想周報》發表關于 “文本末日” 的討論,指出生成式 AI 對原創思想和文學創造力的削弱值得關注。文章提到,盡管 AI 技術帶來新機遇,但人類寫作的情感和文化價值使其在 AI 時代依然不可替代。
我國當代著名作家余華和王安憶在談話節目中,正面回應 ChatGPT 對寫作的影響,他們認為,生活充滿意外,很有信心地表示,ChatGPT 目前不會對他們的寫作構成威脅。余華的《活著》以福貴的一生為主線,展現了時代變遷下普通人的命運沉浮,這種對生活苦難的深刻洞察和人性光輝的挖掘,源于余華對生活的觀察和感悟,AI 難以做到。與 AI 生成的類似題材故事相比,《活著》中的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立體,情感更加真實可感,具有強大的藝術感染力。
余華和王安憶都認為ChatGPT 目前不會對他們的寫作構成威脅
人類筆觸的堅守:情感式、體驗式與經歷史寫作的不可替代
馬修?柯申鮑姆的 “文本末日” 理論警醒我們,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快速發展正深刻變革文本創作生態。不過,人類寫作的獨特性和情感深度,始終是 AI 無法復制的核心價值。未來,人類創作者需要更好地利用 AI 工具,同時堅守人類寫作的獨特性,以應對這前所未有的挑戰。普遍認為,人類寫作的核心價值在于其獨特的情感和體驗,這是 AI 無法替代的,就像美國作家海倫?菲利普斯所強調的情感和體驗在寫作中的重要性。
1.情感式寫作:AI 無法觸及的心靈回響:情感是人類獨有的精神財富,情感式寫作則是將這種財富轉化為文字的藝術形式。它不只是表達喜怒哀樂,更是通過文字傳遞作者的內心世界,引發讀者共鳴。在 AI 時代,情感式寫作的價值愈發凸顯。機器雖能模擬情感詞匯,卻無法真正理解情感的復雜性和多樣性。比如朱自清的《背影》,通過對父親在火車站為自己買橘子時蹣跚背影的描寫,將深沉的父愛展現得淋漓盡致,這種情感的細膩表達是機器難以復制的。AI 生成的描寫親情的文章,可能只是堆砌一些常見的親情描述詞匯,而《背影》中父親攀爬月臺時的艱難動作、樸實的話語,以及朱自清內心的觸動,這些細節背后蘊含的深厚情感,是 AI 無法還原的 。情感式寫作能跨越時間和空間,連接不同人群。它讓人們在文字中感受到溫暖、慰藉和力量。無論是古代詩人筆下的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還是現代作家對愛情、友情的細膩描寫,這些文字都承載著人類的情感基因。AI 或許能生成類似文字,但永遠無法觸動人心。
2.體驗式寫作:AI 難以復刻的生活實感:體驗式寫作是將個人經歷、感受和思考融入文字的過程。它強調 “在場感”,通過生動細節和真實感受,讓讀者身臨其境。這種寫作方式在 AI 時代同樣不可替代。機器雖能收集大量數據,卻無法真正體驗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比如徐霞客游歷山川,將自己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遇到的艱難險阻以及對大自然的驚嘆都記錄在《徐霞客游記》中,這種真實的體驗和獨特的感悟只有親身經歷才能寫就。AI 生成的旅行游記可能包含景點的基本信息,但卻缺少徐霞客在面對惡劣天氣、陡峭山路時的緊張心情,以及發現絕美風景時的震撼與欣喜,無法讓讀者感受到那種身臨其境的獨特體驗。體驗式寫作不僅記錄個人經歷,也反映社會的多元性和復雜性。它讓人們通過文字感受不同生活,拓寬視野,增進理解。AI 生成的文本往往缺乏這種 “現場感”,無法讓讀者真正感受到文字背后的故事。
3.經歷史寫作:AI 無法承載的文明厚度:經歷史寫作是對過去的記錄和反思,是對人類文明進程的梳理。它不只是對事件的羅列,更是對歷史的解讀和思考。在 AI 時代,這種寫作方式依然具有不可替代性。機器可以整理歷史數據,但無法理解歷史的復雜性和多樣性。歷史不只是時間的線性流動,更是人類智慧、情感和沖突的交織。司馬遷撰寫《史記》,不僅記載了帝王將相的事跡,還通過自己的視角對人物進行評價,融入了對歷史發展規律的思考,如對項羽的描寫,既展現了他的英雄氣概,也剖析了他的性格弱點,使得人物形象豐滿立體。而 AI 生成的歷史人物傳記,可能只是簡單地列舉事件,無法像《史記》那樣從人性、文化、社會等多維度去展現人物,也難以體現出司馬遷對歷史的深刻洞察。經歷史寫作能幫助我們理解過去,反思現在,展望未來。它通過文字記錄人類的輝煌與挫折,讓我們從中汲取經驗教訓。AI 雖能生成歷史文本,卻無法賦予其深刻的意義和價值。
機器生成的文本雖準確、規范,卻往往缺乏溫度和深度。它們無法觸及人類情感的細膩層面,無法復刻個體的體驗,也無法承載歷史的厚重。即便在 AI 時代,情感式寫作、體驗式寫作和經歷史寫作依然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它們不只是文字的堆砌,更是人類靈魂的映照,是連接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橋梁。
破局之路:AI 與人類寫作的共生新范式
AI與人類寫作并非相互排斥,而是可以相互補充。從市場需求來看,AI寫作的高效性滿足了快節奏社會對大量文本快速產出的需求,而人類寫作的獨特性則滿足了人們對深度、情感和創意的追求。AI可作為強大的工具,助力人類創作者提高效率。例如,AI增強的自然語言處理工具在語言精確性、內容總結和創意寫作輔助方面作用顯著。一些智能寫作軟件能迅速檢查語法錯誤、提供近義詞替換建議,幫助創作者提升語言表達的準確性。但人類在語言運用中,憑借對生活的深刻理解和深厚的文化素養,能創造出富有韻味和獨特風格的表達,這是AI難以完全模仿的 。
人類寫作的核心價值在于其獨特的情感和體驗,人類能通過情感和創意賦予文本深度,這是AI無法替代的。AI可以生成文本框架,人類創作者則可在此基礎上注入情感和文化內涵。比如在創作一篇旅游攻略時,AI可以依據數據庫中的景點信息、交通住宿情況生成基本框架,而創作者結合自己的旅行經歷,分享旅途中的趣事、獨特的感悟,能讓攻略更具吸引力。當然,AI對人類寫作的影響深刻,人機協同遠比想象的復雜。所以,要有效應對“文本末日”的挑戰,需要構建人機協作的新模式:
1.分層創作體系:基礎層由 AI 完成數據整理、框架生成等重復性工作;核心層則由人類聚焦情感表達、價值觀注入及文化批判。在創作一部小說時,AI可以梳理出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資料、構建簡單的人物關系框架,而作家負責賦予人物性格、情感,構思情節發展,表達對社會現象的思考。AI構建的框架可能邏輯清晰,但缺乏情感色彩,人類作家的創作則能讓故事充滿生命力 。
2.工具賦能與創意提升:AI工具能為創作者提供靈感啟發、語言潤色和內容優化,幫助創作者突破創作瓶頸,提升寫作效率。一些 AI 繪畫軟件可以根據文字描述生成圖像,為小說、劇本創作提供視覺靈感,激發創作者的想象力。然而,人類創作者的靈感往往源于生活中的瞬間觸動、長期積累的文化底蘊,這種靈感的深度和廣度是 AI 無法完全涵蓋的 。
3.教育轉向:培養創作者 “AI素養”,包括提示詞工程、算法糾偏能力,以實現對工具的更高效掌控。在學校教育中,可以開設相關課程,教導學生如何準確使用提示詞與AI進行交互,如何辨別AI生成內容的合理性,避免被錯誤信息誤導。人類的思考和判斷能力是使用AI工具的關鍵,只有具備良好的思維能力,才能讓 AI 工具更好地服務于創作。
4.倫理與版權規范:建立AI生成內容的標識制度,區分人類與機器的貢獻,保障原創權益。例如,明確規定在新聞報道中,如果使用了 AI 生成的部分內容,必須標明,防止讀者產生誤解。這是因為人類創作的內容蘊含著獨特的思想和勞動價值,與 AI 生成內容有著本質區別 。
5.文化創新實驗:鼓勵 “AI+人類” 的混合創作形式,比如基于 AI 生成素材的再創作競賽,或結合虛擬現實的沉浸式敘事。可以舉辦以AI生成的故事梗概為基礎的小說創作比賽,讓創作者發揮想象力,將簡單的梗概拓展成精彩的小說,探索新的創作模式。在這個過程中,人類的創造力和AI的高效性相互結合,但人類的創造力始終是推動文化創新的核心動力 。
“文本末日”并非預言,更不是必然結局,而是一記振聾發聵的警鐘,也是對人類創作的深刻反思。AI 的崛起促使人類重新定義創作的本質 —— 從“獨占性技能”轉向“協作性藝術”,人機結合將成為文本寫作的新常態。唯有通過技術批判、倫理重構與創造性融合,才能實現從“危機”到“新機”的轉型。我們無需恐懼“文本末日”的到來,而應更加珍視那些能觸動人心、記錄生活和傳承歷史的文字,情感式、體驗式和經歷史寫作,依然是我們堅守的核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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