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承不承認,雪正從“瑞雪兆豐年”的比喻中出走。下雪這種天氣,正在成為審美意趣的附著物。保羅·策蘭的名作《雪的款待》這樣寫道:“以充滿信心地/用雪來款待我:/每當我與桑樹并肩/緩緩穿過夏季,/它最嫩的葉片/尖叫。”我不想多解釋這首詩的意蘊,因為很多文章已經對它進行了解讀。我想說的是,這里的“款待”其實就是高于農業意義的,它在強調著雪的精神價值。
當農業社會漸行漸遠之后,中國這個數千年的農業大國,正在用一種全新的視角,解讀著雪的價值。從社會學角度出發的雪,帶著我理性的觸須。而更多的時候,雪傾注著我寧靜的熱情。
它早已貫穿著我人生的始終,像無形鎖扣追隨著我。
一、
我曾在《詩歌月刊》上發表過這樣一首詩——《莫干有雪》:“最先落下的雪,往往成為陣亡者/它們在溪澗里死去,在馬路上死去/在墓碑上死去,在一把把顏色各異的傘上死去/就像馬賽馬拉河上的角馬/它們的尸體堆積成山,而更多的同類/正在逃離鱷魚的頜骨,和著名的死亡旋轉/最初的雪已經成為冬天的祭品/接下來的雪將成為山林虔誠的信徒/這些天空潔白的哈達/將被套在竹林的上方/雪霽之后,必有一只麻雀飛過/它們將逃脫彈弓的射程/那粒準備越冬的蛹/在雪中睜開眼睛,又永遠地閉上/它們在五臟俱全的地方/豎起永恒的墓碑/等待著下一場暴風雪/在山嵐中襲來,那時/麻雀將在雪地里死去/它們的尸體,將重新變成一座墳場。”這是我童年的雪,它介于真實和想象之間,在一片開闊的地帶。
童年的時候,每當下雪,看著我們快樂的模樣,很多大人會說我們太不懂事,不識他們的辛勞。每當秋天來臨,他們總會拿著加長的鉤子,將毛竹的梢頭割下來。這種作物被他們稱之為“毛料”,這不但會給他們帶來一筆收入,更重要的是,在下雪的時候,毛竹能得到最大限度的保護。去掉梢頭之后,雪就不那么容易將毛竹壓彎了。饒是如此,每當風雪肆虐,村民們還是會擔心自己家的山林成為重災區。我記得有一次小學的課文里講到“瑞雪兆豐年”的篇章,說是雪給那些越冬的小麥蓋上一層棉被,而我當場給老師提出疑問:“可是,在我們這里,雪卻是要壓彎毛竹的,這可是要減產的。”當時老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并告訴我,只要讀好課文就行了。
那些毛竹在某種程度還能消受冰雪的盛情,小一點的竹子卻是不堪重負。淡竹、紅竹在暴風雪之中被徹底壓彎了腰,就像那些拉竹子下山的村民一樣,總是在夜里哼哼唧唧地叫個不停。那時候,村里小店里販賣著各種傷筋膏藥,包裝紙上都標注著虎骨的成分。我那時天真地以為,雖然在莫干山區域已經難覓野生老虎的足跡,但在祖國的山川中,一定還潛伏著不少的老虎,不然怎么會有這么多老虎被制成膏藥呢?
不過,村民們雖然很討厭雪,但他們也是從孩童的模樣過來的。在他們天真無邪的時候,也曾擁有過雪的蜜月期。山是一種豐富的載體,雪后的世界,就是動物們特別神奇的時刻。雖然我的家鄉沒有老虎,但野生動物們卻也擁有自己的故事。有一年大雪封山,一頭黢黑的野豬跑進了一戶人家的豬棚。當女主人睡眼惺忪地起床喂豬食的時候,她被那團黑色的閃電嚇壞了。
她曾聽聞野豬在饑餓的時候,會像得了狂犬病一樣用自己鋒利的獠牙攻擊人。當時她馬上尖叫起來,瘋了似地箭步奪門而出。而野豬看到她,也做出相同的動作。原來,它的獠牙被村民們埋下的雷管炸沒了。失去武器的它,只能迅速逃竄。聞訊趕來的村民們,將野豬驅趕到小溪流中,人們用石頭砸它,最后,土槍射出的子彈擊中了它的天靈蓋。倒在血泊中的它,成為了村民們的晚餐,而我則用這個事例寫了《有趣的事》,那是當年的期末考試的題目,成就了我人生中唯一一次的作文滿分。
除去稍顯詭異、魔幻的章節,雪的世界基本上是按照既定的章程來的。也許是天生對完美的事物存在著疑問,笛卡爾人格的我從小不喜歡堆雪人——那是在用裝飾的物件去取悅自己,取悅他人。我喜歡對抗,喜歡靈動的瞬間。每當人們招呼著要打雪仗的時候,你總能看到我的身影。當我們躲藏在竹林之間,突然射出的雪球在耳邊呼呼而過,這種刺激的感覺,怎么是溫情脈脈的堆雪人儀式所能比擬的呢?有時候,我甚至躲在雪人背后,掏著雪人腚上的積雪,將他制作成武器,這成為我“帝國反擊戰”的一個重要章節。它,既為我提供了掩護,又給我提供了彈藥。而那些辛苦堆積雪人的鄰居,則會罵罵咧咧,他們勞作的成果就此付諸東流,沒有等待陽光的召喚,就化為了一灘雪水。
在山區,還有一個奇特的現象:雪線的位置,總是遵循著自然界嚴格的戒律。有時候,隔壁村下雪了,我們這里卻不見雪的蹤影;有時候,隔壁村已經封山了,我們這里還有著可以自由進出的通衢。有一年春節,我去臨近的一個村找同學玩耍,結果大雪封山了。我硬是翻山越嶺,走了好多雪地的泥濘路才回到了家中。如果換到現在,家里的人肯定都嚇壞了??墒牵瑳]有通訊手段,家人一定覺得我不會做這件事情,當他們看到我回到家中,他們都非常吃驚,這么小的身體居然如此倔強。
那時候,我們南路鄉還沒有并入莫干山鎮,由于是1958年才從吳興劃到德清縣的,操持著吳興口音的南路人,就成為莫干山麓方言孤島的遺民。作為德清和吳興交界的第一個自然村,我們總是遭遇隔壁村的一些孩子。其中一個隔壁村隸屬于吳興喬溪鄉,那個村里的人基本都是太平天國運動后從溫州地區遷入的,他們說話時有著兩種不同的聲道——溫州話和當地吳興方言,隨時都在自由切換。我們村和他們交換過土地,我們給他們竹林,他們給我們耕種地。雙方心里都有著芥蒂,時常爆發著沖突。而雪,將這種沖突最大限度地開發了出來,這是兩個孤島之間的戰爭。雪后交通不便,我們栽種在他們村的蘿卜等農作物,總是被他們順手牽羊。而他們村的惡霸長林是遠近聞名的,很多時候,我們村的人只得忍氣吞聲。在風雪來臨的時候,他們村的人就會對山林放松警惕。我們村的人就冒著風雪,到山上去挖他們的冬筍。他們對山上的事物沒有我們村的人那么熟稔,時常還誤以為是野豬干的好事。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但無論如何,最后雙方還是要在雪仗中一見高下的。承擔這個任務的,就是我們這些孩子,畢竟,就算我們的雪仗再怎么激烈,惡霸長林也不會對我們這些孩子下手。
雖然有著“世仇”般的關系,但兩個村莊之間偶爾的通婚,卻緩解著空氣中的緊張。下雪的時節基本都和打年糕的時間段重合。習慣于吃米飯的我們,從這個時間點開始,就會在食譜中加入新的元素。有一年打年糕的時候,雪下得特別大,積雪讓整個村莊都變得緩慢、遲滯。自行車在雪的世界里擱淺,突發奇想的我拿出家里的小板凳,將它改造成了一個簡易的雪橇。其實,它究竟有沒有雪橇的作用我不得而知,反正,拿著它,利用坡度在業已結冰的雪地里滑行,顯然是可行的。吃過村里碾米廠新出爐的熱年糕,我們體內似乎充滿了蠻力。由于這個碾米廠已經是方圓五里之內的唯一幸存者,他們村的人也將糯米搬到了那里,等待著年糕從機器里爬出來。他們吃著同樣的年糕,眼巴巴地看著我在雪地里的快樂滑行。久違的善意居然在我的心底里滋生,原來這就是和解的意義。我們一起滑行在冰雪世界,從碾米廠到兩村的交界處,都是我們快樂的身影。等上坡的時候,我們爭相拿著“雪橇”,告訴對方這是自己應該做的……
哦,原來,這就是“雪的款待”。等到開春的時候,冰雪已經和我們無關。春天的蓬勃讓整個鄉村都能聽到竹筍破殼的聲音,等到了四五月,它們每天都能往上竄幾十公分。忙于農活的我們,雖然已經沒有先前面對他們時的劍拔弩張,但卻又回歸到冷漠的姿態。也許,這是在等待著下一場雪,在下一場雪中,我們又和解,像是在演繹某種周期律。
二
雪的童年,被成長的陽光曬化了。冰雪的世界,在生命的冊頁里,終將會成為被撕爛的碎片。這正像它降臨的時分,在天空中以瑣碎的姿態飄落,被土地收集。
縣城的中學生涯,雪已經開始部分地缺席。那時候,我們全家已經住在縣政府后面的小區。在這座小城中,雪似乎是不受待見的,又或許,那幾年天氣真的非常炎熱。偶爾見到的雪,當落到地上的時候,就已經宣告了融化的結局。雪霽后,并沒有驚喜傳遞到我的身邊,讓它們再次在生命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那時候并沒有發達的交通,尤其是下雪天,父母都很擔心我的鋌而走險。如果我那時候想返回鄉下去看雪,顯然是不被允許的。況且,下雪的日子一般都接近于期末考試,繁重的學業,也是不允許我放肆的。所幸的是,那時候也沒有發達的通訊工具。大部分的家庭還沒有安裝程控電話,更別說微信朋友圈這樣的社交軟件呢!對應這樣落后的交通,匹配讓大人蒙在鼓里的落后通訊,反而成為了某種心安理得的理由。
而每次回鄉下,一場場被我錯過的雪,又會在奶奶繪聲繪色的講述中復活。那幾年,毛竹的價格蹭蹭蹭地往上漲,她和爺爺的收入增加了好幾倍。他們的日子過得越寬松,她就越擔心雪的重壓會破壞自己的美好生活。而每次那些折斷竹子的聲音在周遭響起,她就會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她的描述充滿著哀怨,似乎是在向我控訴雪的暴行。而我津津有味地聽著,卻在想象著一場大雪,是如何地讓整個鄉村都沉浸在晶瑩剔透的世界。那將是童年生活的延續,讓我不致于對成長那么恐懼。這樣的祖孫組合,是帶有一種戲謔的色彩的??赡?,從這個時間點起,我們的世界觀就相互背離了。連接我們的,只是血緣關系和那些共同的記憶。
中學時期,縣城中下雪最厲害的一次,居然發生在春天。那是一次猝不及防的事件,整個小鎮都如臨大敵。我們縣的縣城是新的,那時候搬遷才不到五年。這次突發的冰雪天氣,像是一次大考,讓整個縣城都在進行著最后的決戰。電視和廣播中時刻在提醒著大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應對這次的大雪可能帶來的災害。而我也第一次知道,撒鹽可以使積雪的道路變得通暢。這是網絡時代到來前最后的知識盲點區,我們需要借助口口相傳的方式來了解某些事件。
川端康成的《雪國》充溢著空靈唯美的氛圍。在雪國的世界里,有躲避風雪的溫泉旅館,有清麗純真的藝伎,有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那里仿佛不是現實世界,在魔幻中被雪包圍的城市,讓我們有一探究竟的沖動。而我在那時候的縣城,卻和雪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雪國”,那么這座小城市,必然是偏居一隅的邊城。
雪在那個春天就那么下了,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遭遇的“城市之雪”。當春雪覆蓋那些開花的樹枝,姹紫嫣紅和純白無瑕構成了另一種魔幻。在街邊清掃積雪的志愿者們戴著耳套,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過街角。我認出了其中幾張熟悉的面孔,其中一個是我同學的母親。她引導著同學們都加入到清掃大軍,以“好人”的朱批向大家發出了邀請函。她還說,事情完結之后會向校方寫表揚信??晌夷菚r候依然是個頑皮的孩子,斷然拒絕了這樣的要求。
在學校里,孩子們的天性還是被徹底地激發了出來。雖然,一本正經的老師們早已三令五申,不許在校園里打雪仗,以免學校的玻璃窗會遭到破壞,保持他們學究本色的眼鏡片也會遭遇不測。在樓道里,我們歡快地喊著各種關于雪的口號和詩句。尤其是我,一個剛從農村轉到城市的孩子,天生帶著某種卑怯,在雪中也變得異常放肆:“向我開炮,向我開炮!”這爽朗的叫聲,帶有無厘頭的色彩,是一種對經典的后現代處理。結果,兩個隔壁班的女學生偷偷地潛伏在我身后,撩起了我的棉衣,往里面放了兩個雪球。凍得直哆嗦的我,迅速地跑回了家,可不幸的是,低溫癥狀還是如期而至……
這場雪是及時的,不僅考驗了剛剛建成的新縣城,也瓦解了我內心羞怯的廊柱。它不再佇立在那里,阻擋住我進一步欣賞城市生活的美。上世紀90年代,城鄉的二元對立還是很突出的,根植于內心的偏見隨處可見。如果說僅僅是他人的歧視的話,通過我們自己內心的強大,就可以讓這種意識消弭。可往往是,我們自己先有了低人一等的感覺。那時候,很多人明明可以考上重點高中卻寧愿去讀中專,這在農村的學生當中更為普遍。因為,只要通過中專的門檻,他們就可以告別農村戶口,讓人有一種鯉魚躍龍門的既視感。
雪蕩滌了這一切,并使我終身受用。也許,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在盛大的雪之中,我開始解放天性。那種肆無忌憚,引領著我,走向天性的反面,羞怯的面紗跌落在地,在自由的道路中,我也掃清了積雪。如果說我是一根倔強的毛竹的話,那么,從此我也開始茁壯成長了,被砍斷了容易內壓壞的梢頭,抖落積雪之后,引領著我,走向城市更深的通道,而其中的一個重要的站點,就是2008年那場大雪。
那是一場無差別傷害的大雪。彼時,我已經是一家報社的記者。那時候,由于單位將我派到一個并不熟悉的崗位,我心緒不佳。那個冬天,在一場場夜酒中,我在湖州迷失了方向。
那亦是一次重要的轉折,從此我明白社會關系和學生時代過家家式的吵鬧具有云泥之別。我雖然已經工作一段時間了,可身上卻有著雪的一面:永遠相信單純的事物總存在于世,只要保持你內心的純凈就好了。這樣的心靈雞湯,卻是極其有害的。這是可以預見的挫折,而我卻渾然不覺。
這時候,久違的大雪又降臨在了人間。起先,我們以為這只是一場稀松平常的雪,甚至比不上我小時候遭遇的那些雪。我像平常時那樣,在報社附近的出租屋里逗留,在舊酣之際,拿出心血來潮時買的《隋唐演義》,看著好漢們是如何的刺刀見紅。凌煙閣的那些功臣們,仿佛個個都政治正確。有時候踩踏在雪中,我也幻想著在大唐,如果有這樣的雪,也能挎著自己的大刀,成為一個擎天保駕的功臣。這自然是酒后的想法,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整個世界像白雪一樣的刺眼。而這種刺眼,正在一日日地加劇。
道路已經基本癱瘓。從湖州回縣城只有幾十公里的路途,但我始終被困在冰雪之中。中間,有報道稱交警支隊的支隊長在指揮道路搶險的時候,不小心滑倒而雙手骨折了。公檢法是我之前聯系的部門,而調到新部門之后,我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在最忙碌的時刻,我只能通過觀賞雪景來消磨時間。而無時不刻不在滾動播放的廣州火車站的新聞,牽動著所有人的神經。這時候我才發現,原來,世界已經這樣的緊密相連,在一座從不下雪的城市,竟有這么多人因為雪而滯留在火車站。因為他們本身就來自遙遠的地方,冰雪,阻斷了他們歸家的路途。而其中有些人,則因為滯留導致的體力不支,永遠地倒在了歸家的路上。
我在幻想著,如果有一天我也加入到候鳥的隊伍,我會和他們一樣么?是否也在回歸的路上一路躑躅,還是依然像先前一樣困在原地。幾個同事因為被雪困住,實在百無聊賴,于是他們邀請我去棋牌室打牌。溫暖的空調吹著我們,隔絕著外面冰冷的世界。你無法走出這個屋子,刺骨的寒風會將你吞噬。
有時候,隔壁的房間里會傳出浪笑,同時,伴隨著一些哀嘆。同伴們說,那是一群性工作者在講述雪中的秘事。下雪,讓她們的生計犯難。到現在為止,我還不明白他們究竟是聽清了講話,還是以自己的意念在揣摩。但是,他們繪聲繪色的描寫,本身就是故事中有趣的部分,如果他們的幻想力彌補了聽力的缺失,那不正是一次虛構作品的獲勝么?
這是我人生中最接近“雪國”的一次,它將成為絕唱。因為在不到一年之后,我告別了風雪的故鄉,踏進了和雪絕緣的南國。
三
在中國,有很多人只有南北的概念。比如,無論我是在家鄉還是在深圳,很多人都會用“南方”的概念定義我所居住的地方。其實江南和南國,還是有著不小的差異的,其中,“會不會下雪”就是一條重要的標準。在離開江南的前夜,我去杭州西湖邊的奧斯卡電影院看了《東邪西毒終極版》,在回家的路上,路上漂起了小雨,出租車司機在車里放棄了陳奕迅的歌?!拔易〉某鞘袕牟幌卵?,記憶卻堆滿冷的感覺?!币幌氲揭サ牡胤脚徬愀?,我感到異常的悲涼。那是一次不得已的出走,因為我母親參與非法集資被騙了很多錢,她自己也欠下了不少的債務,作為兒子,我是被連帶的。而“一座不下雪的城市”突出了地理上的遠,自小我還看到過蘇東坡的被貶和流放,惠州、海南都在深圳的方位。當我望著窗外這座求學的城市,想起那些物是人非,不爭氣的眼淚在座椅上滴落。
略微精通地理學的人都知道,雪線是和緯度、海拔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的。在深圳,除非你登上梧桐山的山巔,你才能巴望著看到一些零星的雪花。有一年,他們說嶺南也有雪真實地來過,當我起床的時候,只是看到了一些水滴。據傳,深圳第一次北記錄下雪是在1246年初,蒙軍在滅朝鮮等諸國后,主力軍終于開始全力攻打南宋,在三十幾年后的崖山海戰中,宋軍最后的有生力量也被消滅。嶺南的淪陷,意味著整個中原王朝被趕盡殺絕。所以,據說每次深圳下雪都會有一些特別的事情發生。然而,我在深圳的十年,雪只存在于那些夸大其詞的說法中。深圳并沒有乞力馬扎羅山,真實的雪,在這里是一種難以企及的奢望。
剛剛到深圳的時候,對于雪的渴望還沒有那么的深。可是,社交軟件的介入,卻在不斷地將雪呈現在我的面前。全國各地的雪,就開始在微信朋友圈飄揚。因為網絡將資訊無限地運送過來,所以每年的雪都會提前,從秋天開始,北方就開始飄雪了,他們開始用“第一場雪”的字眼來撩撥所有的朋友。而我還在深圳的冷氣中度日,我也知道,深圳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冬天。對此,可以參考我在《作品》雜志上的一首詩——《失效的部分時節》:在鵬城,很多節氣是失效的/冬天,就像滅絕的猛犸象/過了冰河時期,它們就以/標本的形式,展覽在我的面前/而我,現在已經喪失了部分好奇心/對于這樣的氣象充滿免疫/當北方的寒氣聚集在大地的腹部/我和所有的植物一樣,等待著冬眠/而在溫暖如春的南國/我不得不像一頭野獸一樣/繼續逡巡在自己的領地/繼續施展自己的捕獵技巧/有那么一刻,我在為那些/被我撲倒的獵物而進行哀悼/并且大聲宣告:讓那些節氣回歸/這樣,作為雜食的物種/在寒冷的時節里,我身體里/肉食性的本能將被寒冷鎖進大地的衣柜。
這些被刪除的季節,主要就是集中在冬季,而雪,就是其中最重要的章節。在濕熱的南方,故鄉的雪時常占據著我的心頭。可下雪的日子,我未必能夠回去,而回去的日子未必會下雪。這些年走南闖北,也去過不少的城市,可是,差不多十年了,我見過雪后的草原,可是卻從未經歷過下雪的過程,幾匹吃草的馬,在雪后挺立,而我在刺骨的寒風中迅速鉆進了詩友的車輛。我也到過雪后的大連、鄭州、北京……在蕭瑟之中,看到人們在瑟瑟發抖。他們躲進暖氣房,用釋放出的氣體,使城市迅速升溫并讓雪迅速融化。
我身邊的很多廣東人一輩子都沒見過雪。他們心中所有下雪的畫面,都來自于影視資料。他們想到北海道去看雪,像那些港片里的橋段一樣:說著感人的粵語臺詞,在茫茫的雪原中,彼此追逐著愛人。雪在他們的生命中,從來都是輕盈的,沒有任何的重負??墒牵蟛糠值乃麄?,還是和雪緣慳一面。
相比于坐享雪景,我更喜歡看到第一片雪花的到來。我仿佛一直在等待著這樣的時刻。在2018年的12月,在我離開故鄉那么久之后,當天氣預報都在訴說著第一場雪將在莫干山降臨。我提早幾天買好了機票,等待著任性的銀裝和青翠的竹葉融為一體。因為,我一直想要找回真正的時節,感知記憶中的四季分明。
我走下飛機,和詩人沈葦在杭州下沙短聚。在當他準備在高校園區的新家中做飯,快遞小哥剛剛把他從新疆家中寄出的幾箱書送到,他冒著風雪,繼續去往下一個目的地。屋子里的取暖器發出淡紅色的光,這是以前在雪天里未曾經歷的。我們打開一瓶白酒,溫暖迅速將我們從對寒冷的畏懼中拉回來。
在離開家鄉的這些年,他一定見過很多天山的雪。那些雪應該會顯得異常粗暴,像2008年的雪一樣,摧毀著慣常的一切。比如,這首《蘇醒》就寫到了雪后的場景:“太久地沉湎于自己一只云雀提醒我的孤陋無知/讓我聞一聞嫩草的氣息/摸一摸嬰兒的笑臉吧/人們脫下厚厚的冬衣/小口飲用陽光的甜橙汁/這些融雪后塵土飛揚的街巷/發藍的圣寺,異族店鋪,印度香/馬車載來一群年輕的鄉村鼓手/他們四溢的激情,火熱的目光……/我要撲向他們的旋律/追隨他們歌中的駿馬、勇士/要拆除一身的墻、瓦、門、窗/我站立的地方變得豐盛廣大/世界是我蘇醒的身體的一部分。”他已享用過那不羈的雪,用詩歌完成在異色的土地中雪的必修課。當我們碰杯的時候,雪依然在下,他可能無法感知我的興奮,因為下雪的過程,我已經許久未曾感知了。也許,在他看來,這樣的雪太過于溫柔,簡直就是隔靴搔癢。
和他分別之后,我走向去德清的高鐵。我在描繪著下雪的藍圖,在那些瓦片上,雪的到來,將讓夜晚變得更加透明。透過電燈,白雪在光暈中舞蹈。一只有著琥珀色眼睛的貓,在雪地里哀怨地祈求著吃食……
可是,這僅僅只能說明,我的想象力是如何的匱乏。在雪的廣袤無垠中,每個人所能到達的地方都是有限的。當我來到莫干山下的見山廬,廬主慎志浩已經準備好了暖酒的小菜,尤其是那雪中的紅蘿卜,更是清冽異常,生津的汁液在展現一種異樣的甘甜。北美友人王華兒饋贈的壁爐,則在木屋內展現著冬日最大的善意。傳統和現代,在這里達成了和解。
到了夜晚的時候,我不僅感受到了雪的澄明,一場意外的停電,造就了別開生面的圍爐夜話。是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安排。而這一切,都將在詩歌中被銘記:停電的夜晚是現代社會無言的饋贈/它在雪花的重壓下降臨人間/而爐中的熱氣,重新捂熱冰冷的時空/這是普羅米修斯偷來的火種/還是天使在上帝造辦處順手牽羊/神半瞇著眼睛,看調皮的孩子/把玩著焰心,像愛被調試/當木制房屋漏進呼嘯的山風/我們獲取熱量,從深山中孕育的纖維素/爐火的能量得以自證,它將山和人/鍛造出新的可能。這是莫邪干將/樂于看到的結局。他們用縱身一躍/完成某種飛升。藉著這勇氣的灰/被山巒蒙蔽的氣息開始揮發出余威/而圍坐在爐火旁的現代人不再羽扇綸巾/也不會圍著欄桿憑吊雪的來意和去處/用手機傳遞信息,謀殺至暗時刻/像倫敦受難的時刻,人們在地下室/聆聽首相振聾發聵的演說。在每個時代/都有一種更新式的表達。只要我們仍記住/古老的戒律,逾越形式的藩籬并不可恥。
趙俊(詩人)
趙俊,1980年代生于莫干山。曾參加37屆青春詩會、40屆魯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曾出版詩集《莫干少年,在南方》《天臺種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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