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69年2月上旬和同學們一起乘坐汽車離開昆明的,我們要去距離昆明近一千公里的潞西縣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幾十輛大卡車晝行夜宿,歷時一個星期的時間,才到達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境內的潞西縣,我們乘坐的卡車最終停靠在遮放區戶拉鄉,等鄉親們幫我們卸下車上的行李,那幾輛大卡車便揚長而去,車后塵土飛揚,猶如一條長龍。
在鄉政府大院做了短暫停留,我們又乘坐前來迎接的馬車,來到了一個叫莽佤的傣族村寨,大家臨時分散開借住在老鄉家中。分到莽佤的十名昆明知青基本都是我們學校的同學,也有個別其他學校的同學,我們都是十六七歲的孩子。
圖片來源網絡
莽佤村寨是一個典型的傣族村寨,寨子西側是一條河流,應該是龍江的支流。寨子里一片蔥綠,隨處可見翠綠的芭蕉和竹子,村口還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大青樹。一個個用竹籬笆圍成的小院子里都很整潔,一棟棟別致的竹樓是傣族人家的住房,家家院子里都有木瓜樹、竹子和香蕉,村寨不大,給人一種很幽靜很古樸自然的感覺。
我借住的那戶人家家中四口人,傣族大爹好像是隊里的干部,我感覺寨子里的老鄉都很尊重他。傣族大媽四十多歲的年紀,個頭不高,一臉和氣。他們家有兩個女兒,大的十六七歲,小的八九歲,兩個女孩長得都很漂亮,見到我就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跟我打招呼。他們一家人,就大爹懂漢語,也會說漢語,大媽和兩個孩子不會說漢語,好像能聽懂我說話的意思。
冷不丁借住在傣族老鄉家中,我特別不適應,一是語言障礙,二是生活習慣不同,最關鍵的是他們家有一個漂亮的妙齡女子,我感覺一點都不自在。好在我住在了二樓的偏房里,自己住一個房間,不像我的同學黃文生,他和傣族一家人居住在一間房子里,比我還不自在。
后來我才知道,傣族大爹年輕時在緬甸做過生意,經常跟漢族人打交道,他不光會說漢語,還會寫字。傣族大爹的名字叫巖石(音),他家三個女兒,大女兒已經嫁人了,二女兒叫玉應(音),當年十六歲。小女兒叫玉甩(音),當年九歲。玉應下面原來有一個男孩,五歲那年在河邊溺亡了。
春節前的那段時間,是寨子里最清閑自在的日子,因為馬上就要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在備年貨,一日三餐自然很豐盛。我在巖大爹家借住,什么活都不用我干,我天天陪著大爹喝酒,陪他聊天,有時也跟他在寨子里轉轉,我不像是來插隊落戶接受再教育的,反倒像來串門走親戚的客人。大爹大媽對我特別好,不讓我干活不說,連我的衣服都是玉應幫我洗,天天大米白飯,頓頓有魚有肉,比起我們昆明的生活,真得強一百倍。
春節過后,農忙開始了,我們舒適愜意的生活也就結束了。
第一天下田干活,隊長安排我們知青跟著女社員一起清理田間的谷草(稻草),準備放水春耕。田間到處都是脫完稻谷的稻草,這些稻草要挑到場院去。女社員只顧自己干活,也沒人管我們。我們只能自己動手,學著社員們的樣子,扁擔兩頭穿上稻草,踩著濕滑的田埂往場院挑稻草。
玉應看我挑擔子很費勁,她就來到我身邊叫住我,把我挑的稻草拿掉兩捆,我挑起來也就不那么費力氣了。
那天收工回到家,巖大爹看我總用手揉肩膀,他就笑著對我說:“明天不要去挑谷草,跟我去學犁田。”
原來,巖大爹是生產小組組長,也是社(遮放區是1969年4月份成立的人民公社,莽佤村寨之前叫生產合作社)里的農把式。當時寨子里的男人只負責犁田耙田,婦女插秧鋤地,啥活都干。傣族人家男人的地位很高,女人很勤勞能吃苦,也很賢惠,可說是天下最賢惠的女人。來到巖大爹家我就發現了這個問題,大媽天天洗衣做飯,切青菜喂雞喂豬,一刻也不閑著。
巖大爹對我特別關愛,手把手教我犁田,教我耙田,教我使喚耕牛,還給了我鹽巴,讓我和耕牛培養感情。后來只要我沖耕牛一伸手,喊一聲,耕牛就跑過來用戶舌頭舔我的手心,耕牛特別喜歡鹽巴的味道。巖大爹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我說:“小李,好好學習,以后當隊里的農把式,做我家的女婿。”
每天收工回到家,巖大爹就會點上他的水煙袋抽上幾口,還讓我學抽煙。吃飯的時候,也不用我動手,我碗里的飯還沒吃完,玉應就等在我身邊準備給我添飯。借住在巖大爹家,我享受了和大爹一樣的待遇,簡直就是皇帝一樣的待遇。
圖片來源網絡
不知不覺中,我突然發現,玉應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她常盯著我看,眼神很溫柔,脈脈含情。我的衣服臟了都是她來幫我洗,有時我還沒把臟衣服換下來,她就站在旁邊等著,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在巖大爹家借住期間,我經歷了兩次尷尬。
那個年代,傣族村寨有個不成文的風俗,寨子里沒有廁所,不管男人女人,方便的時候就鉆進竹林里就地解決。一次我去房后的竹林方便,正好和小解的玉應打了個照面,當時我覺得很尷尬,轉身就跑出了竹林。好幾天我都不敢正眼看玉應,好像犯下了什么錯誤。玉應卻照樣一口一個比宰(哥哥)叫我,沒看出一點生氣的樣子。
還有一天中午收工后我去河邊洗澡,到了河邊才看到,玉應正在河邊洗頭,上身幾乎全部裸露。那一刻,我的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脖子根,轉身就往回跑,玉應卻大聲喊我:“小李宰,李斌哥……”
水稻一天天長高,高過了我的腰部,高過了我的肩頭,這么高的水稻,我是第一次看到。后來到江蘇當兵,我說滇西的水稻人頭高,戰友們都說我吹牛,沒有一個人相信。
收完第一季稻谷,隊里在打場(打谷場,也叫場院)旁邊給我們修建了新房子,成立了知青點,我們昆明知青也就不在老鄉家借住了。搬家的時候,房東大媽拉著我的手一個勁抹眼淚,玉應也不讓我走。我答應她們以后還經常回來,她們才放我走。
搬到知青點后,我們只能自己動手燒飯了,再也不能吃現成飯了。隔三差五,玉應就來給我送好吃的,幫我洗衣服,也幫我們知青燒飯燒菜。幾名男同學說我真有艷福,玉應可是莽佤最漂亮的姑娘,說我以后肯定要做她家的上門女婿了。被同學們捉弄,我覺得很尷尬也很難堪,差點沒跟那兩名同學翻臉。
后來玉應再來知青點給我送好吃的,我就開始冷淡她,也不讓她幫我洗衣服了。玉應很委屈,有一次竟然抹著眼淚離開了我們知青點。
1970年冬季,我順利通過了征兵體檢和政審,成了一名光榮的軍人。離開莽佤的前一天,巖大爹把我叫到他家,大媽給我做了好多好吃的,有酸筍煮雞、有香茅草烤魚、酸扒菜、烤牛肉、涼拌菜……滿滿一大桌子,還有大媽釀的米酒。
那頓飯我沒吃多少,大媽和玉應總是抹眼淚,我心里也很難受。來到莽佤生活了近兩年的時間,大爹大媽給了我很多關愛和照顧,他們把我當成了他們的兒子,他們家的女婿,玉應玉甩也把我當成了她們的哥哥和親人,這要離開了,我才意識到了這一點,我也舍不得離開他們一家人,還有朝夕相處的同學們和鄉親們。
分別的時候,大爹苦笑著對我說:“小李,我原本想讓你做我家的女婿,我來給你建房子給你安家給你辦婚禮,可你……”大爹話沒說完,眼睛里竟然泛起了淚花。在我眼里,巖大爹是無比剛強的男人,他永遠都不會流一滴眼淚。那一刻,我心里也說不出是啥滋味,不爭氣的淚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隊里派馬車送我去公社武裝部,我坐在馬車上任憑淚水流淌,卻不敢抬頭看為我送行的鄉親們。馬車走了很遠很遠,我才回頭看了一眼我生活了近兩年的莽佤村寨,送行的鄉親們都回去了,只有玉應還站在那棵大青樹下朝我張望,她的身影,漸漸模糊在我的視線里。
在部隊服役十七年,我轉業后被安置在南京工作。等我再回到第二故鄉時,我已經認不出巖大爹和大媽了,他們都老了,頭發白了,牙齒也脫落了。玉應也當了奶奶,去城里生活了。玉甩還生活在莽佤,生活在她父母身邊,她說父母年歲大了,身邊需要人照顧,她要陪伴著父母慢慢老去。
圖片來源網絡
時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每當回憶起當年在滇西插隊落戶的情景,每當想起巖大爹一家人,我心里有溫暖有感動更有憂傷和愧疚,當年巖大爹一家給了我涌泉一樣的恩情,我報答他們的卻不足一滴水。好在我和玉甩和玉應都有聯系,希望以后的日子里,她們能給我機會,讓我報答他們一家的恩情,減輕我心中的不安和愧疚。
作者:草根作家(感謝李斌老師真情講述)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