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這世道的,然而這一次,回到闊別二十年的故鄉,眼前的景象卻還是讓我心頭一沉。村子早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荒涼得近乎死寂。村口的老槐樹依舊挺立,只是樹干上多了幾道深深的裂痕,像老人臉上的皺紋。樹冠依舊茂密,卻遮不住樹下那幾間破敗的土房。房頂上的茅草早已腐爛,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像一排排枯骨。
我踩著泥濘的小路往里走,腳下的泥漿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響。路邊的水溝里漂著幾片枯黃的菜葉,還有一只死老鼠,肚子脹得老大,散發著腐臭。村子里靜得可怕,連一聲狗叫都聽不見,只有風卷著枯葉在地上打轉,發出“沙沙”的聲響。
“誰?”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循聲望去,看見一個佝僂的身影從一間土房里探出頭來。那人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襖,袖口已經磨得發亮。他的臉上布滿皺紋,眼睛深陷,卻閃著警惕的光。
“是我,阿福。”我認出了他,是兒時的玩伴栓柱。
栓柱愣了一下,隨即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黃牙:“是你啊,阿福哥!”他快步走過來,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濃重的汗臭味。
我們站在路邊寒暄了幾句。栓柱告訴我,村里的人都搬走了,只剩下幾戶人家還在這里守著。他說這話時,眼神飄忽,不時往村東頭瞟。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一座青磚大宅。那是地主王老爺家的宅子,如今已經破敗不堪,墻上的白灰剝落,露出里面的青磚。
“王老爺……”我剛開口,栓柱就變了臉色。
“別提那個畜生!”栓柱咬牙切齒地說,“他早就死了,死得好!”
我注意到栓柱的右手在發抖,那只手缺了一根小指。我記得小時候他的手指是齊全的。
“你的手……”
栓柱把手縮進袖子里,低聲說:“進屋說吧。”
栓柱的家比我想象的還要破舊。土炕上鋪著一張破草席,墻角堆著幾個破瓦罐。屋里彌漫著一股霉味,混合著煙熏火燎的氣息。
“喝口水吧。”栓柱遞給我一個缺了口的粗瓷碗,里面的水渾濁不堪。
我接過碗,卻沒有喝。栓柱坐在炕沿上,掏出一個破舊的煙袋,開始卷煙。他的手還在發抖,煙絲撒得到處都是。
“那年你走后不久,王老爺就開始收租。”栓柱吸了一口煙,緩緩說道,“他說年景不好,要加租。我們種的地,收成連交租都不夠。”
我注意到他說“我們”時,眼神變得黯淡。
“我爹去求他,跪在地上磕頭,額頭都磕出血了。”栓柱的聲音有些發抖,“那個畜生,他……他看上了我妹妹。”
栓柱的妹妹小芳,我印象中是個活潑可愛的姑娘,總是扎著兩條麻花辮,笑起來有兩個酒窩。
“那天晚上,王老爺帶著家丁來搶人。”栓柱的手緊緊攥著煙袋,指節發白,“我爹拿著鋤頭擋在門口,被他們打死了。我娘……我娘瘋了,跳了井。”
屋里安靜得可怕,只有栓柱粗重的喘息聲。
“小芳呢?”我輕聲問。
栓柱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卷著煙。過了許久,他才說:“她死了,死在那座大宅里。”
我注意到他說“死”字時,聲音里帶著一種奇怪的平靜,就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后來呢?”
“后來?”栓柱冷笑一聲,“我放火燒了那座宅子。王老爺被燒死了,他的家丁追我,砍掉了我的手指。”
他伸出右手,殘缺的小指像一根枯枝。
“我逃進了山里,當了獵人。”栓柱站起身,從墻上取下一把獵槍,“這些年,我就靠打獵為生。”
我看著那把獵槍,槍管已經生銹,卻依然透著殺氣。
“村里人都說我瘋了。”栓柱撫摸著槍管,“可我知道,我沒瘋。瘋的是這個世道。”
屋外突然傳來一聲烏鴉的叫聲,凄厲刺耳。栓柱走到門口,望著遠處的荒山。
“阿福哥,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在山上摘野果嗎?”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那時候多好啊……”
我沒有說話。記憶中的青山已經變成了荒山,野果樹早已枯死,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像一具具骷髏。
“走吧,我帶你去看看。”栓柱背上獵槍,走出門去。
我們沿著山路往上走。栓柱的腳步很輕,像一只老貓。他的眼睛始終警惕地掃視著四周,仿佛在提防著什么。
“這些年,我經常夢見小芳。”栓柱突然說,“她總是穿著那件紅棉襖,站在山頭上對我笑。”
我注意到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可是每次我走近,她就消失了。”栓柱停下腳步,望著遠處的山巒,“就像那些野果樹一樣,再也找不到了。”
我們走到山頂時,太陽已經西斜。夕陽的余暉灑在荒山上,給枯草鍍上一層血色。
栓柱站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上,獵槍扛在肩上,身影被拉得很長。他望著遠方,眼神空洞。
“阿福哥,你說人為什么要活著?”他突然問道。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山風呼嘯而過,帶著刺骨的寒意。
栓柱轉過身,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有時候我覺得,活著還不如死了痛快。”
我心頭一緊,正要說話,卻聽見遠處傳來一聲槍響。
栓柱的身體猛地一震,隨即緩緩倒下。他的胸口綻開一朵血花,在夕陽下格外刺眼。
我撲過去扶住他,他的身體已經變得冰涼。
“終于……解脫了……”栓柱艱難地說完最后一句話,閉上了眼睛。
我抬頭望去,看見幾個黑影正在遠處的樹林中晃動。他們穿著制服,手里拿著槍。
“逃犯已經擊斃!”一個聲音喊道。
我抱著栓柱的尸體,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夕陽的余暉漸漸消失,黑暗籠罩了整座荒山。
遠處,又傳來一聲烏鴉的叫聲。
栓柱的死讓我在荒村里又停留了幾日。村里剩下的幾戶人家對他的死諱莫如深,仿佛從未有過這個人。只有村東頭的王老爺宅子,依舊矗立在那里,像一座巨大的墓碑,記錄著這片土地上的血與淚。
我決定去那座宅子看看。
推開吱呀作響的大門,一股霉味撲面而來。院子里雜草叢生,幾根斷裂的柱子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正廳的門半開著,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張張開的大口。
我摸索著走進去,腳下踩到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是一只破舊的繡花鞋。鞋面上還殘留著幾絲紅色的繡線,依稀能看出是一朵牡丹。
這是小芳的鞋嗎?
我的心猛地揪緊了。記憶中的小芳總是穿著這樣的繡花鞋,在村口的老槐樹下跳皮筋。她的笑聲清脆悅耳,像山間的溪水。
“小芳……”我輕聲呼喚,聲音在空蕩蕩的宅子里回蕩。
突然,一陣冷風吹過,正廳的窗簾無風自動。我仿佛看見一個穿著紅棉襖的身影在窗簾后一閃而過。
“誰?”我厲聲問道,聲音卻有些發抖。
沒有回答,只有風聲嗚咽。
我壯著膽子走過去,掀開窗簾,后面空空如也。窗臺上積了厚厚的灰塵,上面有幾個模糊的腳印,像是有人在這里站了很久。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這宅子里,似乎還殘留著某種無法消散的怨氣。
“阿福哥……”
一個微弱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我猛地轉身,看見一個穿著紅棉襖的少女站在門口,背對著我。
“小芳?”我顫抖著聲音問道。
少女緩緩轉過身來,我看見了她的臉——那是一張慘白的臉,眼睛空洞無神,嘴角卻掛著一絲詭異的笑容。
“阿福哥,你終于來了……”她的聲音飄忽不定,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想后退,卻發現雙腳像生了根一樣動彈不得。
“你知道嗎?那天晚上,王老爺把我關在這里……”小芳的聲音突然變得凄厲,“他……他……”
她的身影開始扭曲,紅棉襖上滲出大片大片的血跡。
“不!”我捂住耳朵,閉上眼睛。
等我再次睜開眼時,小芳已經不見了。正廳里依舊空蕩蕩的,只有那陣冷風還在嗚咽。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宅子,直到跑出很遠才停下腳步。回頭望去,那座青磚大宅在夕陽下顯得格外陰森,像一只蟄伏的巨獸。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小芳站在老槐樹下,穿著那件紅棉襖,對我招手。我想走過去,卻怎么也邁不開步子。突然,她的身影開始扭曲,變成了一棵枯死的野果樹,枝干上掛滿了血紅色的果實。
我驚醒過來,渾身冷汗。窗外,月光慘白,照在荒村的廢墟上,像撒了一層鹽。
第二天一早,我決定離開這個村子。臨走前,我又去了一趟栓柱的家。屋里的一切都保持著原樣,只是墻上多了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栓柱和小芳站在老槐樹下,笑得那么燦爛。
我取下照片,小心翼翼地放進懷里。這是荒村留給我的最后一點溫暖。
走出村口時,我又看見了那座青磚大宅。陽光下,它顯得更加破敗,墻上的裂縫像一張張咧開的嘴,仿佛在嘲笑這個荒誕的世道。
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轉身離去。身后,老槐樹的枝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像是在為我送行,又像是在訴說著這片土地上未盡的哀傷。
荒村依舊荒著,像一塊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刻在這片黃土地上。而那些逝去的生命,那些未盡的仇恨,那些無法言說的痛苦,都將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
只有風,還在嗚咽。
只有老槐樹,還在守望。
只有荒村,依舊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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