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天,在一條從忠縣駛往萬縣(今重慶萬州)的輪船上,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抓著甲板上的欄桿,目不轉睛地看著腳下,那條洶涌而去的大江。小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無人能知,倒是旁邊有幾個旅客擔憂地問:“這小孩是誰呀,也沒一個大人跟著,萬一不小心掉江里咋辦?”過了一陣,一對年輕夫婦慌慌張張地從船艙里出來,一把抱過小孩子,埋怨地說:“一不留神你就跑出來了,外面有啥好看的嘛。”
那個小孩子就是我——此時正在一臺筆記本電腦上打字的我。遙想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幕,是我第一次見到長江。彼時的長江,不管給一個六七歲孩子留下什么樣的印象,都在歷經四十多年風吹雨打中消失殆盡。好在作為一個中國的孩子,總是有各種機會見到長江,見到她那變幻莫測、多姿多彩的模樣。
長江
我在《詩經》里見到長江。《小雅·四月》中說:“滔滔江漢,南國之紀。”意思是,長江和漢江的滔滔波浪,統領著南方的諸多河流,浩浩蕩蕩地向東流去。《國風·周南·》里說:“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借男子鐘情一位美麗姑娘之口,寫出了漢江的寬廣和長江的悠長。
我在《楚辭》里見到長江。出生于秭歸、成長于荊州的詩人屈原,足跡遍布長江流域,最終自沉于屬于長江水系的汨羅江。他那大量詞采瑰麗、想象豐富的詩篇里,自然不乏長江的身影:“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將郁郁心懷抒發于山水之間,何嘗不是一種詩人與時代的暫時和解?
我在唐詩里見到長江。乾元元年(758年),李白受永王李璘案的牽連,被流放到夜郎(今貴州桐梓)。第二年,朝廷大赦天下,他獲得自由,順著長江疾駛而下,前往湖北江陵。途中,詩人以無比愉悅的心情,寫下那首膾炙人口的《早發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我在宋詞里遇見長江。元豐五年(1082年),因“烏臺詩案”被貶到黃州的蘇東坡,來到赤壁磯古戰場,追憶千百年前的悠悠往事,揮毫寫下《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蘇東坡
我在課堂上見到長江,我在文學典籍里見到長江,我在民間傳說里見到長江,我在影視作品里見到長江。這條發源于青藏高原唐古拉山脈的大江,像一條巨龍,自西而東,在祖國的大地上蜿蜒流動,流到了每一個中國人的血脈和靈魂深處。
二
父親曾經在萬縣工作了十余年。期間,他幾乎每年都會把我從開縣(今重慶開州)一個叫厚壩的農村接到萬縣,過暑假或者寒假。這座城市的一切,都讓作為鄉下孩子的我,感到無比新奇。好喝到刺舌頭的橘子汽水、太陽底下曬得發軟的柏油馬路、年輕人身上穿著的喇叭褲……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物。當我做完了作業,又遇到不上班的周末,父親就帶我去附近的西山公園走一走。
西山公園是一座背靠西山(太白巖)、面臨長江的城市公園。里面林木參天、郁郁蔥蔥,動物園、鐘樓等給年少的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這絕不是西山公園的全部。多年以后,當我捧起歷史書時,就了解到與西山公園有關的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是在1926年9月5日,英國三艘軍艦停泊在萬縣江面上,朝著人口稠密的繁華市區狂轟濫炸近3個小時,造成導致五千余名無辜民眾傷亡的萬縣九五慘案。事后,西山公園一度改名為九五公園,并在公園里建立九五慘案紀念碑、九五圖書館、九五慘案白骨塔等,供民眾緬懷、憑吊。
萬州西山公園
站在西山公園里,俯瞰著山下白練一般的長江,聽著往來船舶發出的悠長汽笛聲,不由想起孔子說的那句話:“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滔滔江水,見證了千百年的沉重歷史;滾滾浪花,訴說著無數載的滄桑故事。
1274年初春,元朝軍隊在經過長達六年的激戰后,終于攻克軍事重鎮襄陽,隨即順漢江南下長江,并在蕪湖之戰中擊敗南宋水軍的主力。失去了長江屏障的南宋王朝,在第二年就被元軍攻破了都城臨安(今浙江杭州)。
1842年盛夏,停泊在南京下關江面的一艘英艦皋華麗號上,清廷代表耆英、伊里布、牛鑒與英國代表璞鼎查簽訂了一份協議。這份協議在結束第一次鴉片戰爭的同時,也將中國推入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淵藪。
1938年初夏,中國軍隊和日本軍隊,在武漢外圍沿長江南北兩岸展開一場長達4個月的大型會戰。雖然這場會戰最終以武漢失守而結束,但中國軍隊浴血抗戰,使日軍付出了重大代價,速戰速決的戰略方針被徹底粉碎。此后,抗戰進入戰略相持階段。
武漢會戰
1949年暮春,規模恢弘的渡江戰役打響。解放軍二野、三野和四野的一部分,共計120余萬人,在西起九江,東至江陰的一千余里戰線上,強渡長江。他們解放了長江以南大片區域,將勝利的紅旗插上了南京“總統府”,宣告了蔣家王朝的滅亡。
古往今來,長江之畔風云變幻,戰爭硝煙四處彌漫,英雄豪杰們為了家國天下在這片土地上奮勇拼殺,長江的波濤記錄了他們的勇敢與無畏,也銘記著一段段血與火的往事。
三
中秋節前夕,與兩位好友去了一趟云陽。云陽縣城坐落于長江北岸,是一座移民新城,素有“萬里長江、天生云陽”之美譽。雖然天氣比較燥熱,但我們依然興致勃勃地爬上長江南岸的一座山頂,在清風徐來中俯瞰長江和對面的云陽縣城。
云陽縣城
“很多攝影愛好者都來這里拍攝云陽縣城全景。”陪同我們的一位云陽本地朋友說。她是一名資深媒體人,也是一名攝影高手,對全縣拍攝出片率超高的場地了如指掌。
這是自然的。居高望遠,高處總是有絕佳的風景。在她的提示下,我拿出了手機,選了一個比較合適的角度,對著山下一陣猛拍。遠遠看去,江面上貨船和客輪來來往往,一座大橋飛架兩岸;更遠處,一座建成沒多久的高鐵站影影綽綽。這一切構成了一幅欣欣向榮、蓬勃發展的新城新景象。這時,我稍有些后悔,沒有帶上家里的無人機來航拍。
短短的一天行程,我們馬不停蹄。在云陽縣博物館了解這座古老縣城的前世今生,在彭氏宗祠欣賞獨具特色的渝東北祠堂文化,走進街頭巷尾品嘗一碗噴香的麻花包面(抄手或餛飩),來到長江邊與百舸爭流的景象同框拍照留念。“每次來云陽,都感覺有新變化。”我們一致得出這個結論。
彭氏宗祠
應長江而生,因長江而盛。云陽的發展,是整個長江經濟帶建設的縮影。
讓我們把時間軸和空間軸拉長。向東奔流的長江,向來就被譽為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她灌溉180萬平方公里的廣袤地區,哺育了居住了4億人口的城市和鄉村。她像一條玉帶,串起了重慶、武漢、南京、上海等眾多重要工業城市和經濟中心。這些城市依托長江的便利水運條件和獨特的交通樞紐地位,發展出了強大的制造業、服務業和商貿業,又帶動了物流、倉儲、金融等相關產業的發展。
潮涌珠江兩岸闊。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東南沿海地區,珠江三角洲得到迅猛發展。長江怎么能落后于人呢?1990年,以浦東開發為標志,長江三角洲及整個長江流域被帶動起來,昂首闊步邁入改革開放快車道。2016年,國家啟動長江經濟帶建設,堅持生態優先、綠色發展,積極推動產業升級和科技創新,在保持高質量生態環境的同時,進一步推動了長江流域的經濟活躍、商貿繁榮。
暮色四合,我們驅車離開燈火通明的云陽。經過長江大橋時,水光、月色交織,倒映著萬家燈火,拼成一幅富有煙火氣的幸福圖卷。隨著幾聲汽笛,一艘滿載貨物的輪船穿橋而過,耳邊不禁回想起這首《長江之歌》:
“你從雪山走來,春潮是你的豐采。你向東海奔去,驚濤是你的氣概。你用甘甜的乳汁,哺育各族兒女。你用健美的臂膀,挽起高山大海……”
大江東去,永不停歇。這不是告別,而是下一次重逢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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