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棕櫚獲獎、奧斯卡提名影片《阿諾拉》中，米奇·麥迪森飾演的脫衣舞女阿妮，以一萬五千美元的價碼，成了俄羅斯金主萬尼亞（馬克·埃德爾斯坦飾）的臨時女友，為期一周。對于阿妮來說，這是完美的一周，最終以她戴上結婚鉆戒作結。

可惜聚得快，散得更快：隨著男方父母派來的打手登場，逼他們注銷婚姻，等待阿妮的是塞嘴和捆綁，萬尼亞則溜之大吉。這種充斥暴力、毒品和性愛場面的電影，被定為限制級再正常不過。

電影頗受好評，但最近米奇·麥迪森無意中的爆料卻在電影界捅了馬蜂窩——她說拍《阿諾拉》的床戲時，現場沒有親密指導。

《阿諾拉》??????????????

“決定是我做的。”2024年12月，在《綜藝》雜志舉辦的演員對談環節，她對另一位演員帕梅拉·安德森說。

為了消除誤會，她解釋說導演肖恩·貝克和制片人薩曼莎·權提出要啟用親密指導，不過她和埃德爾斯坦還是覺得：“現場人越少越好。何況這樣我們可以提高效率，速戰速決。”

那么 ，“ 親密指導” （Intimacy coordinator）究竟是個什么職務？又為什么很重要呢？電影拍攝中請親密指導到場，哪怕對于今天的好萊塢都是新鮮事物；至于國內，很多導演聞所未聞。

《阿諾拉》

寫這篇文章前，作者特意在微信上征詢了三位華語片導演的意見。“ 親密指導？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第一位導演告訴我。“沒聽過啊。”第二位導演回復我。“在我有限的經驗范圍內，正規劇組沒聽說有這個職位啊。”第三位導演這樣說。

值得一提的是，他們三位中有兩位在電影學院任教。

嚴格說，直到2010年底，好萊塢電影公司才開始聘請動作和精神健康方面的專家到現場，除了設計親密場面外，還為參與拍攝的各方提供法律和情感支持。

雖然有些電影公司對親密指導到場做了硬性規定，但是該規定遠未輻射至整個行業，這也就為《阿諾拉》這樣的劇組留下“自己看著辦”的操作空間。

肖恩·貝克在《阿諾拉》片場

不過演員有一套說辭。在那場《綜藝》對談中，麥迪森說片中阿妮從事的職業，是她考慮不用親密指導的另一原因：“我演的角色是性工作者。我之前看過肖恩的電影，了解他對于真實性的執著。我想讓自己完全沉浸在角色中，所以我準備好了。”

肖恩導演的《橘色》和《紅色火箭》同樣以性工作者為主角。作為當事人，麥迪森的個人感受可能比親密指導的“行話”更有說服力：“這部電影需要阿妮的身體和皮膚出鏡。裸體就是她的戲服。她以一種高度性感的方式出現，因為那是她的謀生手段。她必須那樣做。所以作為演員，處理這個角色時，我也必須把它當成自己的工作。”

不同于將專業人士請到現場指導親密鏡頭的拍攝，《阿諾拉》是導演和制片人親自上場。“他們會談到不同的姿勢，什么是他們想要的。”麥迪森告訴《綜藝》雜志。

《阿諾拉》

導演肖恩·貝克也有自己的看法：“親密指導？我認為要看具體情況，看什么電影。如果演員要求有，那就一定要有。但是我在導演生涯中執導過不下十場性愛戲，已經駕輕就熟。整個過程讓我們的演員有安全感，被保護，舒服和專心，是我們首先要考慮的。”

雖然麥迪森在那場演員對談中回憶，拍攝《阿諾拉》中的性愛場面是一次正面經歷，她的評論還是在網絡上引起熱議。

在社交媒體X上，有用戶認為，肖恩·貝克詢問演員是否需要親密指導此舉非常下作，還有用戶認為麥迪森有被操控之嫌。不過也有人為演員辯護：“她肯定是在熟悉工作環境的前提下做的決定。” “如果她覺得行，那有什么問題呢？”

也許是因為牽涉到行業利益，親密指導的抗議格外大聲。對于麥迪森的說法，選角導演、表演教練，同時也是專業親密指導的瑪西·利羅夫回應道：“那是她的權利，她可以做主，我非常理解。但是親密指導在現場不只是為主演考慮。”

開拍之前，親密指導幫助演員做好充分準備?

利羅夫曾為《怪物：梅內德斯兄弟的故事》和《嗜血法醫：源罪》等影視作品擔任親密指導。令她和同行不安的是，關于《阿諾拉》中親熱戲的拍攝，演員成了媒體口中那個做決定的人。

另一位資深親密指導杰西卡·斯泰因洛克表示贊同：“當你聽到‘你是否需要幫助’這種話，有人會選擇不要，因為他們覺得沒必要接受額外的支持，卻沒有意識到其他人在現場也需要親密指導。”

“作為電影人我非常敬佩肖恩·貝克，但是很明顯，他對片場的權力運作故意裝糊涂，”利羅夫認為，“演員面對一個掌握生殺大權的人不可能說不。你不想讓自己看起來難伺候。你不想讓劇組為你花更多錢——親密指導本來就是一個新工種，是拍攝預算上的一個新項目。”

《阿諾拉》中充斥著大量背景演員，他們負責完成很多大膽場面。影片開場是阿妮工作的脫衣舞俱樂部；她和萬尼亞的性愛戲份開場前，已有幾個不知名的女性在為幾個同樣不知名的男性跳貼身舞。

《阿諾拉》

利羅夫認為，盡管這些臨時演員沒有臺詞，但是如果有個親密指導在場，他們還可以和專業人士討論一下，比如什么樣的衣服、什么樣的身體接觸讓他們舒服。利羅夫曾在劇集《鱈魚角》中，獨自一人指導了30多名舞者外加她們的男性客戶的親密場面。

大家往往只關注劇組最有話語權的人，比如導演和主演，但片場里還有“其他劇組成員”，這正是親密指導工作領域常被忽略的地方。只要拍攝中涉及裸體鏡頭，親密指導就要確保劇組所有工作人員是在舒服和安全的狀態下完成表演的。

一名親密指導在HBO某劇集的拍攝現場

正如利羅夫所說，親密指導的工作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創傷急救：“預防有演員或劇組成員被某場戲刺激，恐慌發作。”

在一些親密指導看來，攝影師其實更應該被關注，比如《阿諾拉》的攝影：“他可是全程坐在那里，默默記錄眼前發生的一切。電影圈的人早被訓練得只會說是，而不考慮其他。這個現狀很難改變。”

“我認為現場有人指導對于每個人的安全都很重要。”2024年8月，宣傳《愛情，到此為止》的布蕾克·萊弗利在接受采訪時這樣說。“特技需要指導，舞蹈需要指導，現在兩個人的身體交織在一起，還有嘴巴等等，卻只聽見有人喊‘Action’和‘Cut’——所以我覺得親熱戲有人指導對于每個人的安全很重要。”萊弗利對媒體說。《愛情，到此為止》劇組聘請了兩位親密指導。

《愛情，到此為止》

話雖如此，用了親密指導就不會起糾紛嗎？很遺憾，答案是否定的。2024年12月，萊弗利對《愛情，到此為止》導演兼主演巴爾多尼提出了性騷擾指控，包括對方向她展示女性的裸體照片和視頻，在劇本之外增添性場面等等。

巴爾多尼方面對于以上指控全部否認。無論如何，有點諷刺的是，去年8月巴爾多尼還在一次采訪中強調了片場有親密指導的重要性：“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這部電影沒有親密指導是萬萬不行的。”

看來親密指導也許不是萬能的。

在去年進入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小心肝兒》中，妮可·基德曼和哈里斯·迪金森演繹的親密場面，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導演哈利娜·賴恩后來接受采訪時說，她的拍攝初衷是，期待本片使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女性主義者”。

《小心肝兒》

一個女性主義者是如何拍攝親密場面的？這事本身很有借鑒意義。

賴恩自己也是演員出身，她知道兩位主演妮可·基德曼和哈里斯·迪金森需要一個支持系統：“我想讓他們覺得安全——我說的不只是親密場面，而是情感上的安全。就像在劇場工作時，大家相互協作那樣。”

基德曼和迪金森的角色在廉價旅館中初會那場戲，對賴恩來說挑戰很大，因為那是他們初次試探對方、釋放激情的時刻，兩人來去之間有很強的表演成分，這是故意設計的。

《小心肝兒》

“戲里兩人都想掌握主導權，”賴恩解釋說，“她走進來，穿著高級定制的套裝。她訓斥他，他嘲笑她。性探索就像走出舒適區后，去嘗試新鮮事物，說一些你都不敢相信自己能說出口的話。我們就想展示這些不可思議的脆弱感，以及幽默成分。”

為了準備這場戲，賴恩在攝影棚搭建了一個她可以完全控制的空間。“雖然地毯看著臟兮兮，上面有污漬，其實非常干凈。”她為此很自豪，“我就是要讓每件東西都干凈柔軟。這些都是人們不去注意的細節。想想我的演藝生涯，有多少次曾在骯臟又惡心的地板上爬行……”

《小心肝兒》

賴恩對《小心肝兒》中幾個長鏡頭很用心：只有攝影指導賈斯珀·沃爾夫可以和兩位主演待在房間里，連導演都只能坐在外面看監視器，燈光和收音都提前就設置妥當，以便不干擾演出的自然流暢。“親密感就這樣出來了。我們設計得非常清晰，所以在那個時刻，他們只用放開演就行了。”導演說。

賴恩對該片的親密指導麗茲·塔爾博特充滿感激。

“一個好的親密指導猶如好的特技指導。作為女演員，尷尬是常有的。我體驗過很多羞恥和不自在，”她回憶起自己第一次拍性愛戲的場景，“那年我才16歲，還是個處女呢，就不得 不在一部電視劇里和別人上床。我記得那個男導演喊了聲‘好了，開拍’，然后就沒了。我甚至不知道該做什么。我多希望當時有個親密指導在場。”

哈利娜·賴恩和妮可·基德曼在《小心肝兒》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