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肖千平
編輯|張欽
“直到(完成清欠)公示截止那天下午,球隊才知道還有沒解決的投訴。”一位接近廣州隊的人士向《在場外》透露。廣州隊工作人員花費 2 小時聯系上相應球員,對方表示自己幾天前就向中國足協投訴,一直沒得到反饋,也沒人找自己協商。
在這之前,廣州隊和已知的投訴球員爭取調解,達成分期償還薪資的協議。
2025 年 1 月 6 日,中國足協發布 2025 賽季準入名單,廣州隊沒有通過準入。當日晚間,廣州隊在官方微信公眾號發布解散公告。17 天后,廣州蒲公英足球俱樂部(原“廣州安華足球俱樂部”)發文宣布和清遠足校簽訂合作協議,吸收清遠足校 2007 年齡段球員。
雖然全文未提及“恒大”二字,但清遠足校即位于廣東省清遠市的恒大足球學校。恒大足校 2012 年成立,學校官網顯示恒大集團為其累計投入近 30 億元。
據《足球報》 2023 年的報道,恒大足校當時已經和恒大集團脫鉤,自主經營,自負盈虧。與之相反的是,截至解散,廣州足球俱樂部仍然是恒大集團子公司。
恒大集團創始人許家印不是狂熱的足球迷,投資足球更多出于商業考量。他用自己地產生意人的經驗和邏輯,用恒大集團的方式投資、運作一個足球俱樂部,交換群眾基礎和上級支持。
2010 年,許家印花 1 億元買下廣州隊,和當時的恒大女排、恒大物業,以及稍晚成立的恒大冰泉、恒大汽車一樣,廣州恒大足球俱樂部成為恒大集團資產的一部分。
恒大對待廣州隊的方式,也是對待旗下所有資產的方式:自上而下大筆投入,帶著恒大集團的管理規則快速攻入新領域,試圖形成降維打擊,最終為我恒大所用。在恒大集團手里,廣州隊獲得過 2 次亞足聯冠軍聯賽冠軍、 8 次中超聯賽冠軍、2 次足協杯冠軍以及 4 次中國足協超級杯冠軍。
廣州隊解散時背負著恒大集團的巨額債務。截至 2021 年 3 月從新三板退市,廣州隊最后一次披露財務狀況的《2020 年半年報》顯示,廣州隊歷年累計虧損超過 73 億,日常營收來自恒大集團及旗下公司的資金支持。廣州隊此時對恒大集團、恒大地產、恒大旅游等關聯方的應付款達到 70 億。
恒大集團用虧損換擴張的思路最終在房地產行業碰壁,在足球上也沒能持續應驗。對于廣州恒大隊,錢曾經涌入、流動、發揮作用,卻沒真正帶來造血功能。——后者本就在恒大集團計劃之外。
球隊是公司,球員是資產
許家印為什么要買下一支球隊并持續投入重金?恒大集團從地產發家,2010 年前后逐漸向其他領域擴展。在體育上,恒大集團比足球更早、甚至更有突破性的嘗試是恒大女排——國內第一家職業女排俱樂部。廣州恒大隊的起步、運轉、發展,很多動作都能在恒大女排的發展進程中找到對應。
曾經擔任恒大女排俱樂部總經理的劉永灼,后來成為廣州恒大足球俱樂部第一任總經理。他是許家印在其母校武漢科技大學(原武漢鋼鐵學院)擔任碩士生導師時的學生,調任前在恒大人力資源部門任職。
許家印年輕時熱愛女排,“只要有中國女排的比賽,他(許家印)幾乎每場必看。”對于足球,許家印沒有類似的熱情,投資足球的商業考量意味更加明顯,這種布局又充滿許家印個人色彩。譬如面向風險和未知押注,博一把高額回報。
恒大集團(當時還是恒大地產)第一個樓盤“金碧花園”建在低價拿下的廣州廢舊工業區上,理由是這片污染嚴重的土地不再能負擔工業生產,政府會出手,規劃其他作用。污染嚴重的土地無法造林還田,只能建樓房,未來能夠創造更大的商業價值。
2010 年初恒大花 1 億接手廣州隊時,廣州隊剛因假球案被處罰降級,同年,廣州市即將舉辦亞運會。恒大集團要多元化經營,繼續進入體育領域,很難繞開關注度居高不下、眼下剛經歷一輪清洗的足球。
恒大集團在恒大足球上大手筆砸錢的舉動,同樣在其他產業中復現,本質上是用母公司和子公司間流通的金錢,換取子公司的資產厚度。對于廣州恒大隊,資產是高價引入的球員、教練。對于以恒大冰泉為代表的快消品,資產則是品牌影響力和流通渠道。
2013 年 9 月立項的恒大冰泉,除了花費 1.2 億在廣州恒大隊第一次拿下亞冠冠軍的現場正式亮相,此后的手段一樣是砸錢換擴張:3 個月內花費合計 7.3 億元收購水源,1 年后達到總產能 300 萬噸;在全國 20 萬個售樓處設立冰柜,業主憑合同免費領水。永遠高歌猛進。
2013年,恒大冰泉在亞冠決賽現場亮相,
圖源恒大冰泉微信公眾號。
當球隊和地皮、樓盤一樣成為集團資產,自然也會有評估其收益的指標,衡量球隊能夠為集團帶來什么。
“(恒大足球)2011 年支出 5.3 億元,虧損8000 萬元。但也是暫時的,因為有很多的球員是有很大升值潛力的。”2011 年前后,許家印曾這樣表示。但此后十幾年時間里,恒大依靠球員轉會、租借等得到的收益遠不及虧損數額。虧損并非“暫時”,而是一種常態。
能為恒大集團帶來收益的部分并非球員身價,而是球隊的品牌效應。品牌效應能否成立、是否聲勢壯大,又取決于球隊成績。2017 年,許家印在球隊全體會議中對恒大足球過去六年的總結是,“打出成績、樹立品牌、做出貢獻、奠定基礎。”
球隊成為集團資產的一部分,球隊利益也必須為集團利益讓步。恒大集團有宣傳動作的需求,球隊無條件響應。恒大集團有宣傳動作的需求,球隊無條件響應。除了恒大冰泉在亞冠決賽現場的亮相,還有不惜違約贊助商,也要在亞冠賽場把球衣胸前廣告從“東風日產”換成“恒大人壽”。當集團力推新能源汽車,球員胸前大字又變成“恒馳”(恒大新能源汽車品牌)。
目標在哪,錢就在哪。引援之外,廣州恒大隊一大開支是比賽獎金,直接指向對成績的追逐。廣州恒大隊在 2010 賽季中甲時期,贏球獎金達到百萬。升上中超聯賽,獎金制度變成“ 513 ”,贏一場獎 500 萬,平局 100 萬,輸了就要倒扣 300 萬。
集團為創造球隊成績投入,球隊成績加持集團品牌,集團繼續投錢。看似暢通的邏輯里,集團的投入意愿和能力是不穩定的環節。當恒大集團自身陷入困局,便無暇顧及不直接創造收益的球隊。
關于廣州恒大隊的滑落,吳柯腦海中有一個具象的信號,“某一年‘茶話會’吃飯,紅包數額還是 1000,但鈔票換成了人民幣。”
“一切事情都是一連串發生的,新冠疫情來了,‘三條紅線’也來了。” 2020 年 8 月,央行同住建部發布“三條紅線”,重點關注房地產企業的負債。恒大踩中了每一條紅線,其中剔除預收的資產負債率居上市房企第一位。
緊接著的 2021 賽季,廣州恒大隊冬窗 0 引援,恒大集團不再為此額外花大價錢。同年,廣州恒大隊和外援保利尼奧解約,球隊成為“全華班”(含歸化球員);2022 年,廣州隊宣布告別埃克森等多位歸化球員。2022 賽季結束,廣州隊降級。
2023 年 8 月,恒大集團在美國申請破產保護。一個月后,許家印因涉嫌違法犯罪,被依法采取強制措施。
“最嚴管理” 如何變形
“我們是在完全按照恒大集團企業的模式來管理恒大俱樂部。”入主廣州隊后,許家印多次對外闡述恒大集團如何運營一個足球俱樂部。
“恒大是最官僚化的企業,卻打著‘去官僚’的口號。”離開恒大集團數年后,前員工徐一(化名)說。
恒大集團過去從不回避宣傳自己嚴格的管理規則,其中包括許家印親自訂下的 6000 多條規則。這種嚴苛、細致的管理風格更早可以追溯到他在國企舞陽鋼鐵廠任職時期制定的“ 150 度考核法”,通過值班人員身體打開幅度是否超過 150 度,判斷員工是否上班睡覺。
“(恒大集團的)規章制度厚得像字典。”另一位恒大集團前員工回憶。這套規則適用于恒大集團旗下各子公司,隱含對集團員工的集中約束,以及優先集團利益的強力意志。
在恒大足校工作時期,徐一和部門同事開會時輪流朗讀恒大集團規章。他和同事們曾被要求購買恒大金服推出的理財產品,到恒大集團曾經控股的盛京銀行存錢,理由都是回報率更高。
恒大集團的賣房主業,變成落到普通員工頭上的強制性任務。“當時有個部門被要求成交一套房子,”徐一說,“部門領導到處看恒大樓盤,找哪處能打折。”員工們最后湊錢在清遠的恒大銀湖城買下一套首付 15-20 萬的房子。“為完成任務,也等房子升值。”
具體到廣州隊,據《西北望看臺》,除了公開披露、曾被球員們在社交媒體轉發的球員“三九”規定(其中包括“不準與教練組相互吃請、送禮”“不準與俱樂部管理人員有任何私自聯系”“聯賽期間抽煙、喝酒者,開除”等),俱樂部另有《廣州恒大淘寶足球隊管理規定》,46 頁、10 章節、58 項條款,包含 238 項細則。報道稱,俱樂部內部會不定期組織會議詳細講解這份規則。
現在回看廣州隊微信公眾號歷史文章,仍然能看到多張被公示的紅頭罰單,分別開給球員、俱樂部工作人員和俱樂部總經理。數額最高的一筆是 300 萬元人民幣,開給費南多,理由是集訓期間拒不執行俱樂部和主教練安排。
廣州恒大隊開出的紅頭罰單,
圖源廣州隊微信公眾號。
同樣由地產集團投資球隊,原浙江綠城隊過去試圖引用地產企業管理經驗時,曾經嘗試過“隊委會”制度,由隊內球員組成隊委會,代替當時的主教練吳金貴指揮比賽。制度施行帶來荒誕局面:主教練和團隊沒法進更衣室指揮,只能在賽中負責鼓掌。賽季結束,吳金貴離開了球隊。
出身恒大品牌部的李小剛,后來成為深圳佳兆業集團新買下的深圳市足球俱樂部總經理。在深圳隊,他同樣用過恒大的辦法,在俱樂部宣講制度,最終因為聽到球員間互問“你睡著了嗎”而放棄。他轉向摸索一些自己的方法,譬如“怒砸更衣室”來震懾球員,“用另一種語言和他們溝通。”
但球隊相較恒大集團內其他子公司的差異在于,恒大集團無法直接依靠管理提高生產效率,進而獲得盈利。管理球隊的目的不在于創造營收,而在于掌控資產。
收購廣州隊之初,許家印把廣州恒大俱樂部的管理分成訓練和后勤兩條線,分別由主教練和俱樂部董事長負責,也就是恒大的“董事長領導下的主教練負責制”,主教練在球隊訓練上擁有最高權力。許家印曾經在不同場合多次強調這條制度在球隊管理中發揮的巨大作用。
2020 年末,“主教練負責制”被打破。廣州隊亞冠出局當天,俱樂部發公告更改“主教練負責制”為“總經理負責制”,同一晚,球員鄭智升任總經理。
按資產的標準,恒大集團把俱樂部分成兩個部分,集團重視的、直接和球隊成績掛鉤的資產,以及資產之外的其他人。前者包括一線隊的球員、教練,后者是離賽場草坪更遠的工作人員。
徐一后來從恒大足校到了廣州隊工作,發現生活反而變得輕松。他仍然在清遠市工作,不直接和一線隊打交道,距離位于廣州番禺的球隊基地百公里開外。遠離了朗讀規章的部門會議,也不必承受來自球隊成績的壓力。
吳柯在球隊的工作時間更長,對界線的感受更強烈。他的工作合同一年一年簽,只是簡易的兩頁紙,一份協議。過去球隊每年對外發布全家福,上面只有球員、教練,工作人員被 P 掉,“劉永灼一直這么要求。”
“自尊心強,可能就是大事,但在經濟利益面前,這些都不太重要。”他說。
兩種結局
“它(廣州隊)沒有債務,那肯定我們就沒機會。”前廣州隊球員阿卜杜說。他出身恒大足校,2023 年從昆山隊回歸廣州隊,回歸時隊內球員絕大部分和他一樣來自恒大足校。2024 賽季,廣州隊全隊平均年齡 23.8 歲,賽季結束,廣州隊排名中甲第三,距離沖超只差一位次。
2015 年,恒大集團簽下《足球學校注冊球員資產收益權轉讓協議》,把恒大足校注冊球員資產收益權無償轉讓給廣州恒大足球俱樂部。簽訂協議時,廣州恒大隊還不愁沒有球員用,高拉特、保利尼奧等球員正在賽場活躍。
再過兩年,許家印在 2017 年球隊全體會議上提出新要求,“打好成績,建好梯隊,2020 年實現全華班。”恒大集團這時在恒大足校的投入超過 20 億,花在基礎建設和球員培養上。
即便彼此間關系緊密,球隊和足校是兩項迥異的資產。球隊賺取聲名,投進去的錢變成獎杯、歡呼和球迷打出的條幅;足校更像一種儲蓄,用錢和機遇堆出新一代球員。
相比球隊,足校的節流來得更早:2018 年,王亞軍上任足校校長,推行精英化策略,清退非精英隊學生;2019 年,即恒大回歸 A 股失敗前一年,恒大足校開始大規模裁員。
據《足球報》2023 年對時任恒大足校校長劉倩的采訪,足校當時已經和恒大集團完全脫鉤,自主經營、自負盈虧。這也意味著恒大足校此后不會受到恒大集團波及。
2023 年 7 月 4 日,許家印最后一次公開露面,
在廣州足球俱樂部管理會議。
和從集團剝離的恒大足校不同,2022 年廣州醫藥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稱“廣藥集團”)曾有意收購廣州隊,董事長李楚源釋放有意和廣州足球事業再次結緣的信號。這樁談判最終失敗,交易未完成,廣州足球俱樂部仍然是恒大集團子公司。
據《財新》報道,有業內人士透露,這樁交易未能達成的原因是恒大提出廣藥集團需清欠股東借款,廣藥集團最終望而卻步。
兩項資產自此擁有兩種不同走向。
2022 年開始,恒大足校更密集地承接各種賽事、集訓,靠已有的場地面積創收,也開始招收體育單招復讀考生。
廣州隊在 2021 年 10 月第一次出現欠薪。國慶假期后上班第一天,俱樂部員工發現工資沒有到賬。“當時想著,是時候要面對這個問題了。”吳柯說。
真正大面積的離職潮出現在 2022 年,球隊辦公室里,“今天和這個走了,明天那個走了。”這年 2 月,王亞軍上任廣州足球俱樂部董事長,直到同年 10 月因操縱省運會比賽被恒大集團開除。
“(通不過準入的)絕望應該只上演一次,而不是每年一次。一次發生了,再不行,就不要再上演。”一位接近俱樂部的人士這樣點評廣州隊連續兩年的自救。
廣州隊在 2024 賽季已經面臨過危機,在準入前的籌款方式包括租借冠軍獎杯、提前出售年票等,同樣和未完成薪資清償的球員等達成協議,最終通過準入。
“我們當時也沒想到(能通過)。”一位前廣州隊工作人員告訴《在場外》。2024 年末,他連續兩個月沒有收到薪水,但公積金正常繳納,身邊同事的情況基本一致。“確認沒有通過準入后,球隊就把預售的 80 多萬年票錢退還給球迷。球迷的錢是不能欠的。”
2025 年春節后,多位恒大足校 2007 年齡段的學生春節后到新晉級中乙聯賽的廣州蒲公英俱樂部試訓,決定是否在這個俱樂部繼續職業足球道路。
他們會在這里遇到一些富力足校出身的球員,2023 年初,廣州城隊(原廣州富力隊)解散;時至今日,富力足校仍在正常招生、試訓、運轉。這或許也是恒大足校未來的路。
這批孩子如果在 12 歲或更早入讀恒大足校,他們將能夠見證廣州恒大隊最后一次拿下中超聯賽冠軍。他們經歷恒大足校“精英化”轉向的篩選、淘汰,最終留下來,目睹優秀前輩被提拔進入廣州隊。
好時候攢下的積蓄還在,但怎么用、誰來用,已經不再由恒大集團或許家印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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