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絲·門羅是非常穩定的作家,所有作品都很出色,但我還是向讀者推薦《親愛的生活》。”2012年,81歲的門羅出版了封筆之作《親愛的生活》,次年諾貝爾文學獎即授予門羅,稱其為“當代短篇小說大師”。以上便出自一位諾獎評委的評價。
書中收錄了四篇門羅親認的非虛構自傳故事,被單獨歸為“終曲”的單元。暮年門羅以樸素的筆調,從童年往事中打撈記憶碎片,剖露一生印刻在她身上的情感,是“藏匿于眾多門羅小說深處的隱秘胎記”,也是理解門羅的生命和內心的重要入口。
“關于我的生活我所能說的一切,我相信,這些故事給出了最初,最后,以及最貼近生活本身的表達。”
這四篇故事都寫到了她的母親,在最后一篇《親愛的生活》里,門羅回憶了她12歲時母親剛開始患上帕金森病的日子,那時她父親的生意也開始衰敗。有次談到這段時間,她說:“缺錢和母親的病同時到來,真是太糟糕了。但在青春期,我很自我保護,我很有抱負,很多時候我都很快樂。我忽略了這一點,我不想生活在悲劇中。”
后來她上大學、拼命打工,甚至早早結婚,都是為了逃離家鄉的小鎮生活,逃離患病的母親。然而,母親卻是門羅一生創作的核心素材,她經常在小說中寫到母親以及對她的感覺,幾乎是信手拈來。在蔣方舟看來,門羅小說中時常存在一種“失職的母親”的焦慮,這正是她作為“失職的女兒”的焦慮的延續。
門羅在四十多歲時寫過一篇名為《渥太華峽谷》的小說,也回憶了母親最初發病的過程和細節,在小說的結尾,她似乎承認了自己逃離母親的失敗:
“我漫長的文字的旅程,只是要去接近她,觸摸她,將她從人群中分離出來,描述她,照亮她,歌頌她,并且最終,擺脫她。但我沒能實現,她始終在離我太近之處若隱若現。”
以下內容摘自同名篇《親愛的生活》,略有刪減。
媽媽在生我之前兩次流產,因此一九三一年我出生的時候,他們一定感到心滿意足。但那個年代,前景越來越灰暗。事實是爸爸開始做毛皮生意的時間有點兒晚了。他所期望的成功也許在二十年代中期更可能獲得,那正是毛皮剛開始流行,人們也有錢購買的時候。但那時他還沒有開始做這一行。
不過,我們仍然挺了過來,挺到了戰爭初期,挺過了整個戰爭時期,在戰爭結束時生意一定還有過一陣令人鼓舞的好轉,因為就在那年夏天爸爸修整了房子,在原來的紅磚外面刷了一層棕色涂料。……我們還有了一間浴室,沒有用過的升降架成了廚房里的櫥柜,帶明樓梯的大餐廳變成了帶封閉樓梯的普通房間。
這個變化給我帶來某種難以言說的安慰,因為爸爸以前老在餐廳打我,痛苦和羞愧讓我恨不得死掉。而現在房間的改變讓人甚至很難想象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上中學了,每一年都學得更好,因為我們不再學習如何縫褶邊和用正確的握筆姿勢寫字,社會課被歷史課取代,而且可以學習拉丁文。
然而,在那個季節的重新裝修帶來樂觀情緒之后,我們的生意卻再次陷入困境,這一次沒能再恢復過來。爸爸把所有的狐貍剝了皮,然后是水貂,換來少得可憐的錢,那時他白天拆毀牲口棚,下午五點鐘到鑄造廠去上晚班,半夜十二點左右才回家。
我一放學就回家給爸爸做午飯。我煎兩塊腌火腿,澆上很多番茄醬。我給他的保溫瓶裝滿濃濃的紅茶,還裝進一個涂了果醬的麥麩松餅,或者厚厚的一塊自制煎餅。星期六,有時候我做煎餅,有時候媽媽做,雖然她的烘焙技術越來越靠不住了。
有一件事正向我們襲來,比收入減少更加出人意料,更加具有毀滅性,盡管我們當時還不知道。那就是早期帕金森病,癥狀在媽媽四十多歲時出現。
開始情況還不太糟。她的眼睛只是偶爾幾次恍惚地往上翻,由于口涎溢出而生出的唇邊汗毛還不太明顯。早晨她可以在別人幫助下穿上衣服,偶爾還能做些家務。在令人驚異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一直保持著力氣。
你可能覺得這過于糟糕了。生意不在了,媽媽也健康不再。在小說里這樣是不行的。但奇怪的是我不記得那段時間不快樂。家里并沒有被特別絕望的情緒環繞。也許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媽媽的身體狀況不會好轉,只會惡化。
有時候媽媽會和我聊天,聊的大多數是她年輕時的事。那時我很少反對她看待事物的方式。
有好幾次,她對我說起一個故事,關于一個叫內特菲爾德太太的瘋老女人。內特菲爾德太太和我們大家一樣,打電話訂購食品雜貨,請人送貨上門。媽媽說,有一天雜貨商忘了把黃油放進去,或者她忘了訂,就在送貨的小伙子打開卡車后面的門時,她發現了這個疏漏,變得很生氣。從某種程度上說,她有所準備。她隨身帶著斧子,于是把斧子舉起來,像是要懲戒那個小伙子,盡管,當然,這不是他的錯。他跑到駕駛座上,連車后面的門都沒關就開走了。
這個故事里有些東西讓人不解,盡管當時我沒去想,媽媽也沒去想。那個老太太怎么可能確定在那一堆食品雜貨里沒有黃油呢?在她不知道會發現錯誤之前為什么要帶著斧子?她一直都帶著斧子,以防任何惹人惱火的事發生嗎?
據說內特菲爾德太太年輕的時候是個真正的淑女。
還有一個關于內特菲爾德太太的故事,這個故事更有趣,因為我也在故事里面,而且故事就發生在我們家附近。
那是一個美麗的秋日。嬰兒車被放在一小塊新草坪上,我在里面睡覺。那天下午爸爸不在家——也許在老農場幫他爸爸的忙,他有時候會這么做,媽媽正在水池邊洗衣服。為了慶祝第一個孩子出生,有一大堆針織品、絲帶之類需要在軟水里小心翼翼手洗的衣物。她在水池里洗衣服并擰干的時候,面前沒有窗戶。要看到外面,必須穿過房間,走到朝北的窗前。從那里可以看到信箱和房子之間的車道。
為什么媽媽決定放下正在清洗和擰干的東西去看車道?她沒在等什么人。也不是爸爸回來得遲了。也許她是讓他去雜貨店買東西,買她做晚飯需要用的東西,她在想他會不會及時回來,好讓她能用上這些東西。那個時候她做飯相當講究——實際上,過于講究了,她的婆婆和爸爸家里的其他女人都認為沒有必要。看看花銷吧,她們會這么說。
對媽媽做飯方式的疑慮并不是她和爸爸家人之間的唯一問題。他們一定也對她的衣服頗有微詞。我想起來她常常在午后穿上連衣裙,即便只是在水池邊洗一下衣服。午飯后她會睡半個小時,起來后總是換一件不同的裙子穿。后來我看照片,覺得那個年代流行的東西并不適合她,也不適合任何人。裙子沒有型,波波頭也不適合她豐滿柔和的臉型。但這不會是爸爸那些住得很近、可以看到她的一舉一動的女性親戚反感她的原因。她的過錯在于她的樣子不符合她的身份。她看上去不像是在農場長大的,或者不像打算待在農場的樣子。
她沒有看見爸爸的車從小路上開過來。她看見的是那個老太太,內特菲爾德太太。內特菲爾德太太一定是從自己的房子走過來的。
此前媽媽一定見過她很多次。也許她們從來沒有說過話。但也可能說過。媽媽也許刻意強調過這一點,即使爸爸告訴她沒必要。這么做甚至可能會招來麻煩,這大概是他會說的話。媽媽同情像內特菲爾德太太這樣的人,只要他們是正派人。
但是那時她想的不是表示友好或為人正派。那時她急忙從廚房跑出去,一把把我從嬰兒車里抱出來。嬰兒車和毯子被丟在原地,她跑回家里,試圖從里面鎖上廚房門。她不必擔心前門,前門總是鎖著的。
但是廚房門有問題。據我所知,這個門從來沒有真正的鎖。我們只是習慣晚上用一把餐椅抵住門,把椅背卡在門把手下面,這樣如果有人推門進來,就會弄出很大的聲響。在我看來,這種保障安全的方式過于隨意,和爸爸在桌子抽屜里藏了一支左輪手槍的做法也不相符。他得經常射殺馬,因此,很自然,家里還有一支來復槍和幾把獵槍。當然,子彈沒有上膛。
媽媽把門把手楔牢之后有沒有想到武器?她這一生是否拿起過一支槍,或給子彈上過膛?
她是否想過那個老太太也許只是來探望鄰居?我想沒有。她走路的樣子一定有所不同,一定表現出某種果斷的決心,那不是沿路過來拜訪的客人應有的樣子,她沿我們門前的小路走過來不是來做友好的拜訪的。
可能媽媽祈禱了,但她從沒提到這一點。
她知道嬰兒車里的毯子被翻找過,因為,就在她把廚房門上的百葉窗簾拉下來之前,她看見一條毯子被扔到地上了。在那之后,她再沒有試圖去拉下哪扇窗戶的百葉窗簾,而是抱著我站在一個不會被看見的死角里。
沒有禮貌的敲門聲。但是椅子也沒有被推動。沒有砰砰聲或嘎嘎聲。媽媽躲在升降架旁邊,心里懷有一線希望,希望那刻的安靜意味著老太太改變主意,回家去了。
但不是這樣。她正在繞著房子走,不慌不忙,每經過一樓的一扇窗戶就停住腳步。當然,正值夏天,遮擋風雪的護窗沒有關上。她可以把臉貼在每一塊窗玻璃上。因為天氣很好,所有百葉窗簾都被拉到最高。那個老太太個子不是很高,但她不用踮起腳就可以看見里面。
媽媽怎么知道這些?似乎她并沒有抱著我跑來跑去,在一件又一件家具后面尋找掩護,心里怕得要命的同時,向外面窺視,撞見那雙瞪大的眼睛,也許還有咧著嘴的怪笑。
她一直待在升降架旁邊。她還能做什么呢?
當然,還有地窖。那里的窗戶非常小,任何人都沒法從窗子爬進去。但是地窖門沒有門閂。如果那個女人最后真的闖進房子,沿地窖的臺階下來,那么被困在黑暗的地窖里一定更加可怕。
還有樓上的房間,但是要上樓去,媽媽必須穿過那個大餐廳——將來我會在那個房間里挨打,但變成封閉式樓梯后,房間里面的惡意也隨之消失了。
幼年時的門羅
我不記得媽媽第一次說這個故事是什么時候,但似乎較早的幾個版本只說到這里就結束了:媽媽躲在家里,內特菲爾德太太把臉和手緊貼在窗玻璃上。后來的版本說到往里看。耐心告罄,或者說憤怒占據上風,于是響起了嘎嘎聲和砰砰聲。沒有提到叫喊聲。老太太也許沒有力氣叫喊。或者也許在耗盡體力之后她忘記了來這里的目的。
不管怎么樣,她放棄了;這就是她所做的一切。查看過所有的門窗之后,她離開了。媽媽終于鼓足勇氣在一片寂靜之中觀望四周,確定內特菲爾德太太去了別的地方。
然而,爸爸回家之前,她一直沒有把椅子從門把手下面挪開。我并非要暗示媽媽經常說起這件事。這不在我逐漸了解而且——最重要的是——感興趣的事情之列。她如何勉強上到了中學。她在艾伯塔教書的那所學校,孩子們騎著馬來上學。她在師范學校的朋友,幼稚的惡作劇。
我總能聽懂她在說什么,盡管,在她的聲音變粗之后,其他人往往聽不出來。我是她的翻譯,有時候我非常痛苦,因為不得不重復那些繁復的表達或者她認為有趣的話,我看得出,那些停下腳步跟她聊天的友善的人巴不得馬上離開。
我從未被要求去談那個她稱之為“內特菲爾德太太的探望”的事件。但是這件事我一定知道很長時間了。我記得某次我問她是否知道那位老太太后來怎么樣了。
“他們帶她離開了,”她說,“哦,我想是這樣。她沒有被丟在那里自生自滅。”
我結婚之后搬到了溫哥華,但依然收取我長大的那座小鎮的周報。我想某個人,也許是爸爸和他的繼任太太,為我訂了這份報紙。通常我幾乎不看,但有一次,我看報紙的時候看到了內特菲爾德這個名字。這顯然是一個女人的婚前姓,名字的主人現在不住在鎮上,而是住在美國俄勒岡州波特蘭市,她給報紙寫了一封信。她和我一樣,仍然是家鄉報紙的訂戶。她寫了一首詩,關于在家鄉度過的童年。
我知道一座長滿青草的山坡
清澈的小河從坡下流過
那里充滿寧靜和快樂
在我的記憶里蕩漾著微波——
這首詩有好幾節,我讀下去的時候逐漸明白,她說的就是同一片我曾以為歸屬于我的河灘。
“隨信附上的詩行根據我記憶中的那座山坡寫成,”她寫道,“如果能在歷史悠久的貴報刊登,我非常感激。”
陽光灑在河面上
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芒
就在河的對岸
快樂的花兒競相開放——
那是我們的河岸。我的河岸。另一節寫的是一片楓樹,但我相信她記錯了,那些是榆樹,因為得了荷蘭榆樹病,現在全都死了。
信中其余的內容讓前因后果更清楚了。這個女人說她的父親——他姓內特菲爾德——于一八八三年在后來被稱為“下鎮” 的地方從政府手里買了一塊地。那塊地就在梅特蘭河邊。
岸邊開滿鳶尾花的小溪
被楓樹林的綠蔭遮蔽
流水滋潤的原野上
一群群白鵝在覓食嬉戲
她沒有提及——換作我也會這樣——泉水變得渾濁,岸邊被馬蹄踏亂。當然也沒有提到糞便。
實際上,我也作過幾首詩,和她的詩差不多,但現在找不見了,抑或從未被寫下來過。贊美大自然的詩行不太容易收尾。我寫那些詩的日子,大約就是我對媽媽極度排斥,而爸爸正狠狠打掉我的刻薄的時期。或者說揍扁我,當時人們會如此滿不在乎地形容。
這個女人說她出生于一八七六年。結婚前她一直住在父親家里,在那里度過了她的青春。那座房子在小鎮的盡頭,是空曠的田野開始的地方。從房子里可以看到夕陽。
那是我們的房子。
有沒有可能媽媽從來不知道這一點,從來不知道我們的房子是內特菲爾德一家曾經住過的地方,那個老太太是在透過窗戶看她自己過去的家?
有這個可能。我年紀大了之后,開始有興趣費神翻閱檔案記錄,不顧枯燥地考據一些事情,我發現在內特菲爾德家賣掉房子之后,我父母搬進去之前,有好幾戶人家擁有過那座房子。你也許好奇為什么那個老太太還可以活很多年,卻把房子賣了。她是否成了寡婦,手頭拮據?誰知道呢?是誰來把她帶走了,就像媽媽說的那樣?也許是她的女兒,那個住在俄勒岡的寫詩的女人。也許她在嬰兒車里尋找的正是那個已經長大的、離家很遠的女兒。就在媽媽說她不顧一切拼命把我抱起來之后。
在我成年后有一段時間住得離那個女兒并不太遠。我本可以寫信給她,或者去拜訪她,如果我當時沒有為自己剛剛組建的家庭和總是令人不滿的寫作忙碌的話。但那時我真正想要說話的對象是媽媽,而她已經不在了。
媽媽最后一次發病時我沒有回家,也沒有參加她的葬禮。我當時有兩個年幼的孩子,溫哥華沒有人可以照顧他們。我們難以負擔旅費,而且我丈夫鄙視儀式。但為什么要把責任推到他身上呢?我也有同樣的想法。我們會說起某些無法被原諒的事,某些讓我們無法原諒自己的事。但我們原諒了,我們每次都原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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