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溪
編輯|楚焙
你會如何回憶我?
我坐在書桌前,回想整個白天見過的人,發生過的事,準備記錄當天的日志。我深吸一口氣,在文檔里敲下三行字:
2024/9/12
第3天
離死還有97天
我看著鍵盤,停頓了一會兒,繼續敲字。
今天在大提琴課上,又領悟到了新的生活道理。換弦時,單根手指爬過去,而不是整只手抬起來。這需要每根手指都有足夠的力量。獨當一面的手指。就像生活中的不同領域需要相對獨立。好比說,人際關系不影響工作,工作不影響健康,健康問題不影響心情……這樣按弦能讓琴聲更連貫。各領域更獨立,能讓整體生活更有彈性。
今天和老師更熟悉了。老師的狗狗又長大了,它還是那么熱情。97 天之后,如果我真的消失了,老師和狗狗會有什么反應?
我是去年五月開始學大提琴的。幾乎同一時期,老師開始養一只小豆柴,名叫樂樂。我第一次見到樂樂,它還很小。老師抱著它,說它再過幾天就能出門了。現在,它已經成了一只愛出門的狗。也開始有了自己的脾氣,有一次,它不讓我摸。它偶爾還會在上課房間的沙發上睡著。
那天下課之后,我們的閑談變得更輕松、日常。其實我們之間的距離一直在變近。里程碑大概是七月的一天。那次上課時,我的胸貼突然掉了。我假裝平靜地描述:“啊,好尷尬,胸貼掉了。”然后撿起胸貼,放在身后的書桌上。老師的聲音及時地填充了尷尬的空隙:“我每次用胸貼都會覺得沒有安全感。”之后回想起來,我其實有點開心。尷尬似乎能迅速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那天因為有琴課,讓我覺得一天的整體感受是滿足的。只是,如果我消失了,老師會在某次抬頭看窗外的瞬間想起我嗎?樂樂呢?它會不會想起這個突然就再也沒出現過的人?
那天,是一場生活實驗的第 3 天。
去年九月的一天傍晚,天色漸暗,我坐在書桌前,不想起身開燈。我在看一本漫畫:《一百天后會死的鱷魚君》。
大概看到鱷魚君的第七十幾天,我決定再次啟動關于死亡的生活實驗。早在去年春天,我就進行過幾次類似的生活實驗,比如“生命中的最后一周”。那時,我的職業倦怠持續了一年有余,已經到了無法繼續工作的地步。但也沒有想到可以做什么其他工作。此外,之前想要寫完的小說又拖延了一年。同時,一段情感糾葛也在我的生活中蔓延了將近一年。我一次次想要把自己拔出來,卻一次次失敗。我還在那年春節之前摔到了腰,又在春節期間突發腸炎。生活中的多個領域在同時經歷挑戰或阻滯。
一周實在太短、太突然、太讓我焦慮了。而這次,一百天,剛剛好。我立即新建了一個文檔。那這次一百天后會死的誰呢?就叫大狗君吧。
這要說起去年春天,我在大理的一位朋友帶我去造訪寵物基地。我在那里認識了一只名叫蟹黃的阿拉斯加。我只見過它三次,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和一群人、一群狗一起去蒼山。我喜歡蟹黃,但沒什么機會和它玩。
第三次見到它,還是在寵物基地。我坐在沙發上。蟹黃從外面進來,踱到沙發前。我看它沒有要過來的意思,便轉向門外,看看有沒有其他狗要進來。忽然我感覺有個毛茸茸、熱乎乎的東西從大腿與沙發之間穿過。我低頭看,發現它已經在我腳邊趴下了。我彎下身子,揉它的腦袋,感覺很滿足。
那時,我完全沒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見它。到了七月底,我計劃去大理再次造訪寵物基地。去大理之前,我突然收到朋友的消息:蟹黃去世了。
這大概也是推動我再次啟動關于死亡的生活實驗的因素之一。
今夜即將死去,你會后悔什么?
日志里,從第21天到第30天是空缺的。
第20天的清晨,我心情還很好:
夜里醒來,聽見附近有人家的嬰兒在哭。我忽然發現,今年年初想做的事,我能做的部分都做完了,余下的就交給機緣和時間了。這一年,想去的地方去了,想看的戲看了,想離開的時候離開了,想罵人的時候罵了,想甩臉色的時候甩了,想寫的字寫了,想走的路走了,甚至騎了沒想過要騎的車。這一年,已經完成了。余下的三個月,是多出來的,賺到的。我頓時很開心。嬰兒的哭聲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停了。原來半夜的城市這么安靜。
那天清晨記下這些字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想到,同日傍晚會在醫院里度過。
那天下午,我參加了一個即興寫作活動。要不是參加這個活動,我大概還不會發覺耳鳴已經那么嚴重了。其實那個星期,每天早上起床之后都會耳鳴一陣子,但很快就會消失。我便沒在意。可是那天,耳鳴到了下午還沒消失,甚至變嚴重了。輪到我朗讀自己的文字,我發覺自己腦袋里有回聲。我提前下線,去了醫院。
醫生問診之后,讓我去做耳道檢查和聽力檢測。測完聽力,得知是突發性耳聾。然后辦入院。我躺在病床上,耳側、面部、頭頂、小腿、雙手手背上都扎了針。雙腿也有穴位通了電。扎了針的地方時而輪換著痛,時而一起痛。眼淚淌進頭發里。
坐電梯下樓時哭,到食堂打飯時哭,坐在昏暗的食堂里吃飯時繼續哭,給朋友發微信語音的時候也哭。輸液時繼續哭。病床在頂樓加建的病房里。我躺在病床上,看著天從青灰色變成黑色,看著雨珠在屋檐處匯聚成串,看著芭蕉葉在風里搖晃。
治療大概持續了一周。
第三天,我下午才去治療。扎完針再輸液,天開始黑了。看著門外的院壩一點一點黑下去,我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如果我馬上要死了,會后悔什么?
我不會后悔小說沒有出版,因為我已經寫完了。也不會后悔自己沒有成就。但我會后悔我活得不夠快樂,太孤單,太少接觸大自然。想到這里,眼淚又從眼角淌進頭發里。成就聽起來是一個向外的詞,對于躺在病床上的我,沒有意義。而成果由自己說了算,每分每秒的生活感受,就是成果,實實在在。
于是,我決定敞開自己。第二天中午,在常吃的飯店,我開始和老板說話。只是很簡單的對話,問她們的店開了多久,貓是撿來的還是家里抱來的,諸如此類。她請我喝雪梨銀耳羹。隔天,一位實習的護士小姑娘來加微信,問我是不是喜歡徒步。我其實也沒有那么喜歡,只是前一天去醫院治療時,為了給自己打氣,我穿了爬山的衣服。
病房的三張床都是有人的,我們都是白天來做完治療就走。左邊床位的人,喜歡高倍速大聲刷視頻。他好像絲毫不在意,他來輸液,是因為耳朵出了問題。右邊病床的人大概是眼睛有問題。他的眼睛紅紅的。輸上液了,還在電話里大聲安排工作,描述他的俄國商業資源。有次還想讓我幫他盯輸液瓶,他要睡一會兒。“我也要睡!”那是我在醫院說話最大聲的時刻,還翻了個白眼,盡管他看不見。“你脾氣怪大的。”我又翻了個白眼,但沒有力氣說更多話。
他很快安靜了,沒再繼續打電話。他在電話里提到吃飯的時候讓某某也去,可以翻譯。聽見翻譯兩個字,我兩眼一閉。好幾年前,我還做口譯那段時間,也做過這樣的工作。客戶是位年長的女士,經營水果生意,宴請她的供應商。那次工作還算順利,現在想起來,其實我當時覺得累,只是當時完全被新鮮感和虛榮覆蓋了。
后來,我不做口譯了,改為只做筆譯。四年之后,職業倦怠變得愈發明顯。去年春天,因為摔到腰,休假一個月,到了大理。第二個月,身體好了些,但每天能坐住的時間是有限的。那么我要用這些時間來做什么?于是,我撿起了之前想要寫完的小說。偶爾有翻譯客戶詢件,我便以休養為由拒絕。
第四天,我還在輸液。我不想留在房間,一刻也不想多和病床接觸。扎完針就出來了,在電梯口的椅子上坐著輸液。有一對父母帶了個小男孩,在辦公室門口等醫生回來。小男孩說,媽媽我不想出院。那位媽媽說,不出院天天要來醫院干嘛。小男孩說,天天在病床上躺著多好。
我在心里嘆了口氣。平時是有多累,才會覺得在病床上躺著是好的。
也是在那天,我接受了:這是身體的強制休息。在那之前,我為投稿的事情焦慮。一位朋友給了我建議,而已經鉆進牛角尖的我,把她想要幫忙的善意,接收成了對我“不夠努力”的苛責。我跟另一位朋友說我生病了,她說我需要休息,我又把她的關心曲解成了“我不夠努力照顧自己”。在那場實驗之前的很多時刻,我都曾苛責自己不夠完整,才會被孤獨一次次擊垮。
國慶假期的最后一天,我終于能辦出院了。出院證明上的中醫診斷是“暴聾病”。這個名字在我聽來有幾分玄幻和戲謔。可是,那些天里的灰暗和清醒也是真的。
又過了幾天,手背的血管才恢復原來的形態。我也有了點兒力氣,重啟日志記錄。
我發現,突然就不再用“跌到xx天以下”這樣的字眼了,只是描述“還有xx天”。
救魚
耳朵康復之后,我才發現,秋天真的開始了。熱得沒完沒了的夏天已經在我突然入院的那個傍晚,結束了。
十月初的一個周末,我和朋友到河邊散步。我們經常到這條河邊散步。河灘上開始有白鷺停留。到了冬天,河邊的樹會長出更多白鷺。
我跟朋友說,這次住院的經歷讓我想要過一種安定下來的生活。不再考慮什么時候要離開。為此,我已經買了兩只垃圾桶。廚房里放一個,洗手臺旁邊放一個。這一舉動是為了表達對居住空間的承諾。在那之前,我沒有垃圾桶,只用垃圾袋,以便隨時清理垃圾。
朋友聽了之后沒說話。我知道,那段時間的她,想要的是變化。甚至是很大的變化。我感覺自己的決定不被認可和支持。可是,沒有任何一種關系中的對方能夠給予最深、最有效的肯定。哪怕是很投契的朋友。那也并非對方的責任。對于自己想要的生活最深的肯定,只能來源于自己。另外,那個時候的我,真的想要安定嗎?還是逃避孤獨?
那天,河里的水漲得很高。地面上還有積水。我們經過一灘積水,有一條魚在撲騰。附近有個釣魚的人。我停下來,查看欄桿外有沒有凸出的結構,又看了看釣魚的人。看起來不像是那人釣的魚,我還是決定把魚弄進河里。
我掏出塑料袋里的面包,放進另一個口袋里,讓朋友幫我拿著。我用塑料袋包住手,拿起魚,準備投進河里。那個釣魚的人好像在和朋友說話。我回頭看。朋友說,快點,它快不行了。
我松了手。原來活魚的溫度是這樣的。
原來看起來清澈的水,那么深。魚進了水之后,我就看不見它了。
我把塑料袋扔進垃圾桶。我們繼續散步。朋友問,它活了嗎?我說,不知道,看不清,水太深了。同時我在懷疑,做得到底對不對。如果投進水里,它撞死在石頭上,或者被人釣起來,這些死法并不見得比在地上撲騰死要好。可是現在,我已經把它投入水中,后悔也沒有用了。
后來,我們停在橋邊看水流,靜默。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則暗暗為隨時可能發生的離別做心理準備:珍惜并肩站在水邊的時刻,珍惜可以面對面交換書信的日子,或許某一天,我們就突然到了兩個城市,甚至兩個半球。
看秋天
治療耳朵的第三天,我意識到自己會后悔沒有好好感受大自然。治療的最后一天,我決定十月底去川西看秋天。來成都五年,我還沒收集到川西的秋色。我沒有車,駕駛技術也不熟練,于是選擇了能坐客運車到達的新都橋。
頭幾天,天氣不好,大部分時間我都待在客棧,或者在客棧附近閑逛。第一天傍晚,我在客棧吃飯。看見墻上的一段話,又哭了。那時的我已經不怎么在意眼淚溢出的場合,也懶得控制了。廚師把菜端出來,看見抹眼淚的我,頓了一下,放下菜,說了句慢用,轉身回了廚房。
第二天中午,天忽然放晴。但我沒有預約車,也不打算出門玩。坐在書桌前,我感覺自己又滑入了暴聾病之前的孤獨狀態。那幾天是周末,自駕來玩的人也更多。我在客棧的二樓走廊,坐坐站站,看著一輛輛車把院子填滿。從車子里出來的生命有著不同的關系:朋友、家庭、伴侶、一人一狗。當時的我,羨慕那些人的溫暖,也羨慕那些人的駕駛技術。
客棧老板也帶著父母出去玩了。廚師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得另找個地方吃飯。幾分鐘后,我在另一家客棧的餐廳里坐下。有陽光,我選了室外的座位。風有點大,但我不覺得冷。室外只有大餐桌。一個人用六人桌,我感受到了一種新的孤獨。這種孤獨的質地,就像那天的風,干爽、清冽,沒有刀鋒與苦澀。
第四天,天氣徹底放晴。我找客棧老板聯系包車,她說開車帶我玩。老板是一位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女生。印象中,她應該比我小一歲。同年春天,她和男友剛接手了這個客棧。
踩在秋日的草地上,我感到柔軟、踏實。開始枯黃的草仍然是牦牛的口糧。家養的牦牛溫順,但它們靠近時,我還是會緊張。我在草地上看到一頭牦牛的殘骸,骨架上的肉已經被剔干凈了。
我走向溪流,把手伸進水里。沒有想象中的冰冷,或許是因為有陽光照了一整個上午。兩只烏鴉消失在草叢里。那是骸骨所在的位置。天上有兩只鷹飛過。
回客棧的路上,我們與另一輛車發生了剮蹭。客棧老板下了車,與對方交涉。我站在后輪陷落的車旁,等候。對方的車已經開進了草地里。我站在車旁,看著遠處的老板與一個比她高大的人交涉。我羨慕她的生命力。我要守車,也沒有犀利或圓滑的言語,幫不上忙,便在原地做起了我最擅長的事:扔垃圾。
我在車里找到一個塑料袋,把副駕位上的所有垃圾都裝進袋子里。他們還在遠處說話。我又打開后排車門,把座位上的物品收拾整齊,把垃圾裝進塑料袋。他們還是沒過來。有兩輛車先后停下來問我是否需要幫助。他們還幫忙墊好了石塊。
他們終于過來了。原來對方有兩個人,一男一女。
那位女生說,大家都是請了假出來耍,趕緊把事情了了,不要拖時間影響心情。
老板說,我們有的是時間。
我站在老板身旁,靠在滿是灰塵的紅色小轎車上。我知道外套已經臟了。再臟一點也無所謂。可是,我沒有那么多時間了。
那天傍晚,在埡口,我第一次看見日照金山。金色時刻過去,雪山暈上了一層薄得幾乎看不見的藍。人陸續離開。我感受到了孤獨的另一種質地:燦爛之后的藍。
在那段旅程中,有許多時刻,我都是一個旁觀者。看著一輛輛車來,或溫暖幸福,或風塵仆仆,看著老板遠遠的身影,看著自己體驗不同質地的孤獨。返程的車和去程的客車,竟然是同一輛,司機也是同一個人。我感覺自己沒有離開過,卻又經歷了一段暗藏的時間支線,出來之后變成了另一個人。
分離
在第55天時,我突然經歷了一次無聲而深刻的分離。之后,我深深地感到完整和快樂。
那天下午,在一個即興寫作活動上,一位成員分享說,在自由書寫了一定數量之后,找到最常出現的詞句或表達模式,然后問自己五個為什么。
在那之前,我把寫完的故事發給一位朋友看。她給我寫了長長的反饋。里面有許多欣賞,也有一點建議。她說:有好幾段的開頭句子以“兩人”開頭,很破功。
我問自己,在描寫有兩個人的場景時,為什么那么喜歡用兩人開頭?雖然有些動作確實是兩個人同步發生,但可以只寫其中一個人,甚至不截取那個片段,為什么偏要寫兩人?
我覺得是因為,我沒有成為一個獨立的人。那天下午的自由書寫,我的探索原本就止步于此。
分享交流時,主持人問:你是獨生子女嗎?
嗯。
那另一個人,是誰呢?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我扭頭看窗外。
忽然明白。
我低下頭看著鍵盤說:長久以來,我默認自己是兩個人……她們就是我和我的媽媽。
這幾年間,我一次次地探索內心,嘗試了解母親,探索我與母親的關系,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見自己身上的這個“表達模式”。之前有許多瞬間,我都以為自己已經完成了與母親的分離。而這個時刻的發現才是真正的震撼。將來應該還會有新的頓悟瞬間,但這就是我目前完成的最深的分離。
那天,是第55天。我感到慶幸:還能活 45 天,我終于開始活出自己,至少是,更多地活出自己。
心動貓咪
我感覺自己準備好過一種安定的生活了,也準備好養貓了。
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真正決定要養一只貓。前年冬天的一個夜晚,我和朋友在寒風里走向一場溫暖的夜間聚會。在路上,她跟我說,覺得我很適合養只貓。我也曾那么想過。但后來發現,那個階段的我養貓,是在逃避孤獨,而非真正歡迎一只小動物進入我的生活,并且心甘情愿地承擔相應的責任與離別。
不過,養貓的念頭,還是時不時地出現。
去年夏天,我開始喜歡緬因貓。有天傍晚,我和朋友在我家附近散步,發現有家新開的連鎖貓舍。正對街道的鋪面寬敞明亮。我們進去逛了一圈。或許是他們的貓年齡小、體型小,在玻璃格子里生活的時間短,還沒有顯出局促。那時我見到緬因貓,還沒有很想養,只是多看了幾眼。
再次進那家貓舍的時候,已經是秋天了。緬因貓少了兩只。
第三次進那家貓舍,是從川西回來之后。那天,我在外面吃過晚飯,還不想回家,便繞到貓舍看看。人有點多。我一格一格地找緬因貓。在第二層邊上的格子里發現一只。它很瘦,背上都能看見骨頭的輪廓了。
是只小母貓,出生大概三個月。
我看完標簽再看向她的時候,她站了起來,仰起臉朝我叫。我攤開手掌,她向我走了兩步。她是只灰色虎紋緬因貓。據說這種花色的緬因貓體型要小些。
她把爪子伸出玻璃格子頂端的透氣欄桿。我依照店內標示,沒有觸摸。
我低著頭看了她一會兒。她也望著我。
我離開陳列柜,出了貓舍。我轉身離開的時候,有點愧疚,感覺辜負了她期待的眼神。
過了幾天,我再次去了貓舍,讓店員把貓抱出來。我套上一次性圍裙,戴上一次性手套,我想抱住她。她攀上我的肩膀,她真的很瘦。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和一只如此熱情的貓互動。她用鼻子蹭我的下巴,我竟然躲開了。我再次為自己的離開感到愧疚。
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因為感覺承受不住這種期待。其實貓對我并沒有期待,是我對自己有期待。我期待一切好起來。期待不孤獨。可我一直弄混了。孤獨不是痛苦。它是另一種感受。它有時只是孤單。如果是孤單,到人堆里轉一圈,就會消失。回來之后還留存的,或許是孤獨。
但孤獨未必痛苦。只是和曾經所熟悉的快樂、熱鬧、溫暖不一樣的感受。有時它和寧靜只有一線之隔。也不知道那條線是什么。有那么些瞬間,孤獨著孤獨著,在我沒留意的時候,變成了寧靜。
又過了幾天,我再次來到貓舍。那只貓還在。只是,我走到格子面前時,她不再看我一眼。
最后的日子
第68天,離死還有32天
天氣開始變冷。陰天的日子也多了起來。我約朋友到河邊散步的次數卻更加頻繁。一天,朋友說她決定買球拍。
她是去年夏天開始打網球的。我們認識有七八年了,在學校還當過一年室友。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對一件事產生這么大的熱情,做得這么起勁,這么好。因此,我很想見證她買球拍的時刻。
買完球拍,我們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小坐。在等咖啡的時候,她又拿出酷酷的黑色球拍,滿意地欣賞。我也很喜歡那把球拍。一方面是因為外觀和氣質,另一方面是因為它的文案:I am a player who wants easy access to power and depth, making tennis effortless.(大意是:我打網球時,想要輕松自如地打出力量、打出深度。看到如此敷衍的翻譯,就知道我的職業倦怠是真的。)如果生活也能這么優雅從容有力量就好了。后來,朋友跟我說,她第一次帶這把球拍去上課,真的能輕松揮拍就打出力量,聲音很好聽。教練還特地看了看她的球拍。
我舍不得結束那個相聚的下午。于是,我問,我能去你家吃飯嗎?
問出這句話之后,我為自己感到高興。對于我來說,這是巨大的進步。去年早春,我突發腸炎,加上感冒,再加上之前摔到腰,獨自在家躺了十天。當時,我很想讓她來看看我。可我就是說不出口。到了盛夏,有了顯著進步:我有天痛經痛到只能發出嗚嗚聲,沒有止痛藥了,那天還是個工作日,但我還是打了電話給她,讓她來看我。而到了冬天,我能在健康狀況良好的情況下主動索要陪伴了。
她輕松地答應了,在微信上讓她男朋友多做一個人的菜。
第90天,離死還有10天
天黑得也越來越早。一個陰天的下午,我到熟悉的店玩。店里的手帳展已經撤下。一位主理人給我倒了杯熱茶,說可以到柜臺里坐。另一位主理人在柜臺后的小倉庫里工作。我第一次獲得了柜臺另一側的視角。
她們還讓我自己切換喜歡的音樂。
我雙手握著熱茶杯,感嘆道:這里真舒服啊。
我坐在柜臺后,聽了很多首歌,慢慢喝完了兩杯茶。我快要離開了。在這剛開始熟悉起來的時候。
不僅是實驗意義上的離開,也是物理意義上的搬遷。就是在那一天,我決定把房子賣掉。當時,我需要一筆現金,也需要一個新環境。后來我發現,這個決定是死亡實驗在生活里的回響:不必麻煩父母從另一個城市過來給我處理遺留房產和房貸。
在實驗的這些天里,我很容易想象一些關系不近不遠的人在我消失之后的反應,但我很少真的去想象親近的人對我的離開會有何反應,比如河邊散步的朋友,比如帶我去寵物基地的朋友,比如在死前兩天還愿意抽時間見的朋友,比如母親,比如父親,比如舅媽……
寫到上面這段時,我在圖書館,又哭了。我感到尷尬和脆弱,于是把電腦搬到朋友旁邊的座位。還是那位,河邊散步的朋友。
第100天,離死還有0天
房子掛出去第三天就賣掉了。搬家和死亡的議題同時出現。那段時間,我感到深深的疲憊,同時也對第100天感到好奇,希望有人見證這一天。于是,我預約了一場可可儀式和自然律動游戲。
那一天到了。在下午的終結之旅開始之前,金融外勤專員聯系了我,說可以結清房貸了。我下了樓。兩個人站在街角的火鍋店門口,按了幾下手機,我的房貸就結清了。
下午,終結之旅正式開始。這一次,我決定不再急著重生,急著用新版的生活填滿空缺。冥想之后,我和咨詢師開始交流。我告訴她,自己注入可可的意圖是“終結”。然后向她介紹了這場生活實驗,并且告訴她,這天是第100天。
她說,噢!今天是你的忌日啊!
兩個人笑開了。
我回房間拿出手帳本,與她分享最后幾天的記錄。我念道:
第96天,離死還有4天。今天認識了新朋友,見了很少見的朋友。在陽光下和人打球的感覺真好。哪怕已經很累了,也想跟他們再多待一會兒。
……只剩兩天還愿意見的朋友,還是挺重視。
兩個人又笑開了。
我繼續念:
第99天,離死還有1天。今天下午改了一章小說,看見外面陽光很好。我突然想到:明天就要死了。是改小說重要,還是曬太陽重要?以后再也曬不到這樣的太陽了。即便活著,也永遠曬不到今天的太陽了。在公園,我看見一只兔子。第一次在外面看見兔子。看它吃草,躲藏。它甚至向我走了幾步。我很高興,自己終于搞明白,什么更重要。
之后,她開始對我進行“采訪”。
現在,你站在死亡的另一邊。你最欣賞她什么?你最生氣的是什么?你覺得她有什么遺憾?前兩個問題的答案,我記不清了。但我記得,最后一個問題的答案是:沒有遺憾。我到現在還能感受到,說出那個答案之后的坦然。
你會在她的墓碑上寫什么?
她是一只盡情歡樂盡情悲傷的快樂大狗。她是一棵圣誕樹。
那場律動很盡興。沒想到,當我不急著重生的時候,我就重生了。
那天晚上,剛好有弗拉門戈課。熱身時,剛開始用的音樂是古典樂。那個時刻的大提琴聲讓我感到悲傷。后來,熱身音樂切換成了熱烈的世界杯主題曲。我再一次感受到重生。
夜晚,我回到餐桌前記手帳。我想起了咨詢師的提問:那么,在全新的生活中,你想體驗什么?后來,我在手帳的結尾寫道:
最后一天,這個收尾,真的很好。
感恩,感謝。
快樂大狗,再見。
百變野豬,你好。
重生之后
第101天,我還活著。
之后的日子里,我改完了小說,搬了家,還在春節前回了一趟老家。我和母親回舊屋整理物品。我清空了所有試卷、作業本、獎狀、證書以及大部分書籍。
再回到父母現在的家,我拉開書桌的抽屜,看見一本圖畫書。這本硬皮圖畫書是我幾年前買的,書名是 Mom, I wrote a book about you。我本想送給母親。拿到之后發現,這本圖畫書要自己填。當時的我,一點也不想填。可是那天下午,我突然就想填了。
我隨機翻開一頁,開始填寫。填完之后,在旁邊寫上中文解釋。我嘆了口氣,怎么還要做翻譯。同時,我產生了一個靈感:日后編一個對稱版,名叫《女兒,我寫了一本關于你的書》,讓母親來填。
那幾天,我第一次發現,家鄉的行道樹這么高。有的樹冠竟然也有片狀的傾向。藍色的天空帶了一點不易覺察的紫。離開那天,我告訴母親,書桌上有個禮物。后來,她回復說,會在我已經填過的書頁上回信給我。
今年是我第一次在春節期間和朋友一起外出游玩。還是那位,河邊散步的朋友。
在旅程中,我們到了一座教堂。教堂外有條螺旋向上的路。她發現一條從停車場直接插上去的小土路。我們一起走上小土路,直接到了螺旋道路的中間。我感覺不完整。便又回到底端,走完這段完整的螺旋。
在庭院里,教會的一位女士接待了我們。我們進了教堂建筑。我又哭了。從教堂出來,我們走到了小禮拜堂后面,在草坪一角上坐了半個下午,直到陽光離開那個角落。
第二天下午,我們再次去到教堂。在那條小土路面前,朋友說,我要走這里,你去走那邊。
我覺得走完整的路徑是尊重空間設計體驗。可是,那條切上來的小路,體現了使用者對設計者的挑戰,不也同樣有意思嗎?只是,我沒想到,大路小路,同樣孤獨。在庭院廊下,我站在她身旁,想到這一切,感到惆悵。
我們在教堂里再次遇到同一位女士。這次,我們在前排的長椅上坐下。
我不知道那個下午到底發生了什么。在離開教堂的時候,我忽然愿意和她一起,切進那條小土路。
寫作手記
原以為已經穿越了這一切,但在寫的時候,還是有好幾個時刻哭了。甚至有幾個時刻覺得:算了,讓它爛掉,不寫了。也一次次地在心里大叫:這要死要活的日子我再也不過了!我要做一個健康快樂的人!不過,最后還是寫完了。后來,我發現了一個巧合,從開始寫到修改完,我輾轉了三個城市。現在又回到了開始寫它的空間。感謝短故事學院的空間,感謝楚焙老師的支持和指導,感謝勇敢耐心又快樂的我。
本故事由短故事學院導師指導完成
3月16號-29號,新一期短故事學院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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