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28歲的沉櫻與32歲的詩人、翻譯家梁宗岱正式完婚。
男人清雋,女人秀美,兩人年齡相仿,志趣相投,都是讀過大學的“文化人”,接受新式教育,因自由戀愛而結合。
且兩人之前都有一段不和諧的婚姻,也有著相似的背景和愛好,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定然會幸福到老,直至白首。
然而,恩愛夫妻不到冬,看似天生一對,民國愛侶也沒能熬過七年之癢,終成“怨藕”。
01 前塵往事
沉櫻,祖籍山東濰坊縣,原名陳瑛,還有一說是陳纓,大約是河彰德府知府陳兆鸞的后人。
按照陳氏家族后人的說法,陳穎的父親名叫陳樹芝,母親高氏,家里3女1男,沉櫻年紀最長。
陳家家境殷實,盡管祖父做的是清廷的官,父親卻被送入洋學堂,舅父更是畢業于北京大學,足見其文明開化。陳家家風清正,女孩兒也當做男孩兒教養,家中4個孩子全部送入學堂讀書。
沉櫻
1920年,陳家遷居濟南,沉櫻進入山東省立第一女子中學讀書。北大畢業的顧羨季先生擔任她的國文老師,知識淵博的顧先生為沉櫻們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顧羨季,本名顧寶隨,中國近代有名的作家、理論批評家、書法家。顧先生自小熟讀四書五經,后考入北京大學國文系,校長覺得他的國文水平極高,已經無需進修,故而建議他改學西洋文學。
顧羨季畢業后,以教書育人為己任。他學貫中西,不囿于門戶之見,鼓勵學生創新。文言文還是社會主流之際,他鼓勵新文化,一有機會就給學生們介紹如今涌現的新作家及其作品,他不喜矯揉晦澀的文字,認為文字最重要的是用談家常的形式說明“難明之理”。
顧羨季
沉櫻甫一進入中學就得遇名師,深刻影響了她的文字:用淳樸、簡潔又流暢的文筆書寫真摯動人的情感。
“因顧老師的影響,我對魯迅先生非常崇拜?!?/strong> 沉櫻道:“就連沉櫻這個筆名都是從魯迅翻譯的日本文學中來?!?/strong>
自打她發表作品以來,就一直用這個筆名,此后幾十年,從未改變。
中學畢業后,沉櫻向父親表達繼續進學的想法,得到了父母的一致支持。她考入上海大學中文系,2年后,學校在白色恐怖中被查封,便轉入復旦大學中文系,成為復旦第一名女學生。
02 第一段婚姻
1926年,復旦大學舉辦建校20周年校慶。
20周年校慶本該在1925年舉辦,卻因“五卅”慘案之故延遲了一年。校方有意大辦一場,一群熱愛文學與戲劇的復旦學子聚在一起摩拳擦掌,打算在校慶上一鳴驚人。
復旦劇社標志
復旦早有戲劇傳統,先后幾任校長都非常支持學生舉辦文娛同樂會,演出“新劇”。1925年,愛好戲劇的中文系學生吳發祥、卞鳳年等發起成立“復旦新劇社”,26年,由復旦大學教授洪深倡議,復旦新劇社改名為“復旦劇社”,并準備起校慶大劇《咖啡館之一夜》。
新劇社時期,因復旦尚未有女性學生,女角都是由男生反串,現在沉櫻來了,劇社同好們如獲至寶,邀請她扮演女主角。
復旦劇社初創舊址
彼時一位名叫馬彥祥的男生剛從北京孔德中學畢業,進入復旦大學中文系,跟隨洪深學習戲劇理論和歐洲古典戲劇名著。他也活躍在復旦劇社,一個是女主角,另一人是男主角,因排練和演出接觸頻繁,兩人從同學到同事,最后相知相戀。
馬彥祥的父親馬衡是當時有名的金石考古學家,兩人年齡相仿,家世相當,從戀愛走入婚姻自然而然。
洪深
1928年冬,馬彥祥修完復旦大學規定的學分提前半年畢業。轉年,他便迎娶了沉櫻。兩個年輕人的婚禮簡單樸素,洪深先生既是他們的證婚人也是主婚人。
婚后不久,沉櫻便懷上了身孕,馬彥祥卻沉迷于戲劇表演。先是加入辛酉劇社,然后又是上海劇藝社,1930年干脆前往廣州,加入廣東戲劇研究所,主編《戲劇》雙月刊,忙得不著家。
年輕時的馬彥祥
被留在家中的沉櫻卻陷入無助和茫然,自己的肚腹一日膨脹似一日,丈夫卻不歸家,這便是婚姻嗎?
沉櫻第一次對“新女性”產生了疑問:“我是我自己的,我這樣還是我自己的嗎?”
當“新女性”們擺脫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當“新女性”們自由戀愛結婚后,她們會過著什么樣的日子?
03 離別與相逢
五四女作家們想不通,彼時的沉櫻也想不通。她獨自生下了女兒馬倫,孩子降生那一日,馬彥祥并未出現。
隨后,她從戲劇班內朋友的口中得到一個消息:馬彥祥與一位名叫白楊的女演員走的很近。
白楊
單說白楊,不看老電影的人或許不知道她的生平。但她的姐姐上了語文課本,便是寫出《青春之歌》的女作家楊沫。
那時候的白楊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演員,因為父母重男輕女,從小在農村長大。見識過人間疾苦,懂得以溫柔小意示人,與秀麗倔強的沉櫻完全不同。
朋友勸她:“那個女孩兒年紀還小,兩人必然不是那種關系。”
沉櫻卻道:“你可以問問他,記不記得女兒的生辰年月?” 她看著朋友道:“他心不在這里,與其他人又有什么干系?”
復旦劇社初創時的留影
兩人遂離婚,距離結婚不過一年半時間而已。
離婚后,沉櫻離開上海遷居北平,在一所中學任教。
她在復旦大學時已經出版過3本小說集(《喜筵之后》、《夜闌》、《某少女》)在文壇小有名氣。到了北平后,被朋友邀請去“讀詩會”,在那里遇見了留法歸來的梁宗岱。
梁宗岱,祖籍廣東新會,出生在廣西百色。
他的父親是個制藥商人,卻想栽培出一個能夠為官做宰的兒子,不惜拋費巨資,也要培養兒子讀書。
梁宗岱
小時的梁宗岱頑皮好斗,人送外號“翻天郎”,別的小孩看到他過來,趕緊四散而逃。但他著實聰慧,少年時便在廣州各大報刊上發表詩作,年僅16歲便被譽為“南國詩人”。
1923年,梁宗岱被保送嶺南大學文科,隔年便踏上赴法留學之路。
梁宗岱的語言天賦極高,他在留法期間先后學習了法語、意大利語、英語和德語四門語言,并得到了羅曼·羅蘭的褒揚?;貒?,被胡適聘為北京大學法學系主任。
沉櫻
八月里京城的喧囂還未散去,梁宗岱之見一位娉婷佳人走來。青磚碧瓦,女人身上穿著蟹青嗶嘰的旗袍,白紗巾游蕩在頸間,烏黑的秀發垂墜在耳畔,沉靜秀雅,令人見之忘俗。
梁宗岱看直了眼,沉櫻也在偷眼打量這個北大知名人士。
04 情之所鐘
相遇之前,沉櫻便聽說過梁宗岱的名頭。鼻梁上架著副黑框眼鏡,一身英國式西裝短褲,沒膝的白襪,頗有英倫紳士的派頭。又聽說他性格恣意狂狷,是個好爭斗的人,但現在看起來,卻有幾分癡意。
一個有趣的男人,這是沉櫻對梁宗岱的第一印象。
上海大學舊址
兩人對彼此的第一印象都不錯,自然而然交往起來。
在沉湎于愛河的人心中,什么都是好的。
梁宗岱喜歡爭辯,脾氣暴躁,在沉櫻看起來便是耿直狷介,頗有名仕之風;
梁宗岱生性放蕩不羈,在沉櫻眼中也是是魏晉士族的瀟灑風度,格外可愛。
更何況他是有真本事的,年少成名又博聞廣志,實在令沉櫻深陷其中。
見女孩兒對外國詩歌有興趣,梁宗岱便找來原文書給她,然后手把手教她法語,兩人的感情進展很快,幾乎立時就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
梁宗岱
可巧此時,發生了一件令兩人倍感困擾之事。
1934年,梁宗岱包辦婚姻的妻子何瑞瓊找到北大,要求“陳世美”履行婚約。
梁宗岱的父親早在兒子上中學的時候就開始物色兒媳人選,挑來挑去,選中了百色何家的女兒何瑞瓊。何家盤踞百色數十年,何氏名門閨秀,人又溫婉賢淑,再沒有什么不好。
梁父拍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婚,他是結也得結,不結也得結。只是想到兒子的脾氣……最終,梁家背著梁宗岱定好婚期,裝飾好新房,騙他回來。待他歸家,全家老少上陣,恨不得“押解”他入洞房。
要知道,梁宗岱可是百色有名的“翻天郎”,豈肯就此入彀?他趁亂將自己關在書房里,族中長輩來勸,他干脆利落扒光衣服,坐在房里看書,嚇得勸說的人不得不掩面而退。
梁宗岱在法國時的留影
最終還是祖母勸他:“女孩子被退婚,她這一輩子可怎么辦?你也得為她考慮一二吧?”
兩人最終還是拜了堂,然婚后沒幾日,梁宗岱又回到法國繼續學業。
梁宗岱怒氣沖沖的對沉櫻道:“當日里我已經將話與她說的很清楚,這段婚姻不作數。我送她去上學,其間花費由我負擔,我在法國期間,她不必贍養公婆,等到畢業自行婚配,怎么現在又來找我負責呢?”
沉櫻聽到此處,心頭積攢的那些怒火消散了不少。她沒有壞人姻緣的想法,忽然聽到一個女人上門來尋梁宗岱,她的心里又怎么可能快活?
05 日本定情
何瑞瓊并不肯罷休,她請人寫了訴狀將梁宗岱告上法庭。
媒體就像是嗅到血味兒的蒼蠅,北大教授離婚案登上了報紙頭條,一時間整個北平都為這樁案件爭論不休。
民國時期,各種思潮涌動。多少“負心漢”以打破封建舊俗為名拋棄舊婚約,而這些“讀書人"的行為并不被廣大樸實的民眾接受。
沉櫻1935年攝于北平家中
“從來只聞新人笑,有誰聽得舊人哭呢?”
“我是不懂西學,但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讀了這么多年書,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本來案件還膠著不清,令梁宗岱沒想到是,力邀他在北大任職的胡適竟然站上了證人席,還是何瑞瓊那邊的人證。
于是乎,梁宗岱敗訴,賠償了何瑞瓊七千多大洋,還被胡適列入“不續聘”名單,名財兩失。
“她早就在百色結婚生子,這是勒索!”梁宗岱恨恨地對沉櫻道。
沉櫻反倒牽上男人的手:“不若我陪你出去散散心?”
胡適
1934年夏,兩人離開北平遠赴日本。他們在距離東京1小時車程的葉山租了一座背山面海小房子,一起讀書,手牽手散步,用愛情化解生活中遇到的不平。
這段時間或許是沉櫻生命里最為平靜幸福的一段日子,兩人共同的朋友巴金來日本探望,他在文中寫到:“在松林中的安靜生活里他們夫婦在幸福中沉醉了。我在他那所精致的小屋里親眼看見了這一切?!?/strong>
他們在日本住了10個月,1935年初夏,回到國內的兩人正式在天津結婚。
06 我是個不馴服的太太
1937年,長女梁思薇出生,七七事變后,他們一家人被迫離開天津,輾轉至重慶,寓居重慶郊外的北溫泉“琴廬”。梁宗岱被遷至重慶北碚的復旦大學聘為教授,沉櫻則生下了次女思清。
沉櫻給巴金的信,1934年7月
梁宗岱大約是感到幸福的,他寫了十四行詩《我們底幸福在夕陽里紅》:
我們并肩徘徊在古城上,我們底幸福在夕陽里紅。
撲面吹來裊裊的棗花風,五月底晚空向我們喧唱。
陶醉于我們青春的夢想,時辰底呼息又那么圓融,我們不覺駐足聽——像遠鐘,它在我們靈魂里的回響。
我們并肩在古城上徘徊,我們底幸福脈脈地相偎:你無言,我底靈魂卻投入,你那柔靜的盈盈的黑睛……
像一瓣清思,新生的纖月,向貞潔的天冉冉地上升。
可惜,這是梁宗岱的幸福,卻不是沉櫻的。
沉櫻與長女思薇攝于重慶,1940年
沉櫻每天都很忙,家中有兩個女兒需要照顧,家務事瑣碎而繁復,每天都占據了她大量時間。巴金和靳以幾次約沉櫻寫一本《葉山札記》,沉櫻非常有興致,但幾年過去,卻一個字也沒有寫。
她在給巴金的信中寫道:“從占元走后(他在時已經同樣情形)天天為換傭人操心,難得一刻清靜,又加我的身體不好,一天有大半天是不舒服的,文章的事雖然時刻惦記在心里,但幾次勉強去寫,身心都不允許寫下去,同時醫生也在禁止,不過這都是小事,我總想努力作去,可是什么事都是一齊來,想不到宗岱又忽然生起病來(是丹毒),最初是在家醫治,越來越重,才又進了醫院,現在已見好,再待三五天可出院??傊业奈恼虏荒芙痪恚F在是定了,并且在最近三四個月內因為我自己身體的關系,也無再寫的希望,萬分的對不起,請接受我的道歉吧。”
與梁宗岱結婚前,沉櫻發表了5部小說,但婚后,她卻江郎才盡,再也沒有作品問世。
年輕時的巴金
沉櫻曾有一部名為《女性》的短篇小說,男女主是自由戀愛而同居的青年,抱著“從事文學的野心”,攜手暢談理想。后來女子懷孕了,她非常迷茫。文中寫到:臉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變成陰雨時的天空一般晦暗了……有了孩子就要現在做母親的牢籠中,從前的和現在的我都要消亡了……
此時此刻的沉櫻也陷入這樣的境地當中。“我接受過良好教育,擁有獨立人格,卻陷入養兒育女,堆積如山的家務中去……那我的理想和抱負怎么辦?”
沉櫻因找不到寫作的時間對梁宗岱多有抱怨,而梁的粗暴好辯好斗性格,也讓沉櫻失去了溝通的興致。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但令沉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她連這所墳墓都保不住。
07 琵琶別抱
1944年,梁宗岱的父親去世,因沉櫻懷有身孕,故而梁獨自回家處理老父的身后事。
事情處理的七七八八,朋友約他赴宴,宴會還請了個唱粵劇的伶人。
伶人一開口,梁宗岱立時聽得目不轉睛。他問朋友伶人的名字,又問世從哪個戲班請來的,如此還不夠,回家之后題詩一首:妙語清音句句圓,誰言粵劇不堪傳?歌喉若把靈禽比,半是黃鸝半杜鵑。
梁宗岱
第二天,梁宗岱自己找去了戲班,翻開戲單一看,那個名叫甘少蘇的伶人今天是主角兒,唱的是一出苦情戲。梁宗岱看到舞臺上的女子聲聲泣血,忍不住擊案叫絕。回家又賦詩一首:商音怨亂最傳神,戲越苦時情越真。唱到紅羅凄絕處,蘇娘錯認是前身。
第三日,他尋到后臺找甘少蘇聊天,聽到女孩兒講述身世:12歲被父母賣進戲班當學徒,15歲被一個叫黃家保的丑生強占為妻。23歲時,有了點名氣,終能與黃保生離婚,卻不成想,剛離虎穴,又入狼窩。廣西玉林專署上尉軍需鐘樹輝聽過她的戲后將她強占為妾,卻不好好待她,鐘樹輝的一妻一妾將她當做奴婢使喚,而鐘樹輝本人是個虐待狂……
梁宗岱、沉櫻與馬思聰夫婦,1935年
聽到此處,梁宗岱眼眶里蓄滿淚水,摘下眼鏡來擦一擦,一句話也沒說。
回去后,梁宗岱東拼西湊拿出三萬塊錢,讓甘少蘇與鐘樹輝了結孽緣。還親自去為甘少蘇張目,卻被十幾個流氓圍毆。若不是他粗通拳腳,差點遭人毒手。
這事兒成了百色地區最大的桃色新聞,《廣西日報》頭版頭條:復旦大學梁宗岱教授為一個女伶大演全武行。
事情朝著最壞的方向一路狂奔,甘少蘇找到梁宗岱,對他道:“弄到今天,社會上傳得不堪入耳……我的意思是將錯就錯,我亦不想再過舞臺生活,請你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
沉櫻小說集
梁宗岱回答:“本來是全心為了你的藝術前途,誰料今天弄到如此地步,我已有老婆,沉櫻一定不容許我的,但是到現在亦只好這樣了?!?/strong>
兩人三言兩語便將這件事兒定了下來,沉櫻不容許,梁宗岱卻也顧不得了。
08 一別兩寬
彼時沉櫻懷孕6月有余,輾轉得知梁宗岱在廣西鬧出的事兒后,收拾行囊搬出北碚住所,寄宿于重慶南岸海棠溪四妹陳鈺處。
她給丈夫送去書信,上面只有四個大字:不復相見!
沉櫻與梁宗岱
梁宗岱怒從心頭起,大喝道:“這是拿孩子來要挾我?孩子我可以再生的!”
知曉此事的親朋好友都來勸沉櫻:“你還懷著孩子,千萬不要沖動行事。”
又有人說:“你知書達理,又為他生兒育女,那個女伶怎么能越過你去?”
還有人說:“男人向來三妻四妾都是尋常,你可要看開些?!?/strong>
沉櫻笑而不語,被逼得急了,冷笑道:“離開舊式妻子時反抗封建惡俗,有了新歡便三妻四妾,原來‘新時代青年’是這樣用的!”
旁人再無可勸之言。
梁宗岱
梁宗岱回到重慶后,幾番上門求和,沉櫻卻避而不見。梁宗岱是一個性格有些怪卻個性極強的人,求和不成,恰逢蔣介石派人招攬。他不愿參與政治,干脆辭職回到百色定居。
沉櫻誕下三子思明后,重新找了一份教書育人的工作,白天賺錢,晚上回家照顧孩子,最窮的時候把家具賣了周轉,卻不曾收過梁宗岱一分撫養費。
抗戰勝利后,沉櫻帶著三個孩子先是輾轉開封,又在趙清閣的介紹下回到上海戲劇學校任教。之后又到復旦大學中文系教國文,一邊養家糊口,一邊閱讀。
沉櫻與三個孩子
梁宗岱找到上海來,想接母子四人去廣州居住。沉櫻沒有見他,只讓弟弟陳釗去梁下榻的旅館,拒絕了他的“好意”。
09 遷居臺灣
1948年初,沉櫻隨母親與弟弟遷居臺灣。
沉櫻本人是左翼青年作家,但弟弟陳釗系國民黨雷達部隊指揮官。
抗戰期間,沉櫻與家里聯絡中斷,等到重新聯系上時,父親已經因糖尿病去世,最親近的人只剩下母親和弟妹們。
母親決心跟隨兒子過日子,四妹的夫婿是國民黨兵工廠的官員也是要赴臺的,最小的六妹還未長成,她最親近的娘家人幾乎全部都遷居臺灣。
母親苦苦哀求:“我們分離了八年,不知我還有幾個八年能活呢?”
嘆息著母親的白發,抱著對梁宗岱的逃避與怨恨,沉櫻告別長女馬倫,與家人一起前往臺灣。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大陸與臺灣省的聯系一度中斷。直到1979年,沉櫻在給朋友田仲濟的信上,才說到那些年的生活:
最初7年靠近釗弟,在鄉村中學教書,環境清幽,生活安定,精神之舒暢前所未有。讀寫均有收獲,不過興趣趨向了西洋文學的閱讀與翻譯。這與你當年叫我譯《伊索寓言》不無關系。孩子長大,老母去世,為了遷就升學,我帶孩子又到臺北教書,后來孩子相繼……留學、就業、結婚(現婿媳均溫順,二家各有二孫)。我最初留臺獨力經營自印的幾本書,名《蒲公英譯叢》,銷路奇佳……
沉櫻譯作《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說來輕巧,但想想她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又要教書,又要照顧家庭,還要翻譯作品,日子必然艱辛,但沉櫻卻一句也沒有抱怨過。
她在信中寫道:“日子雖苦,卻也充實。我不是那種能尋到找大快樂的人,因為太難了,我只要尋求一些小的快樂?!?/strong>
翻譯了不少文章,沉櫻都只當自娛自樂,1967年,她60生辰之際,忽然興起了自己印書,送給朋友做紀念的想法。
沉櫻一生最重友情,常常帶給朋友驚喜。既然有了想法,便立時行動起來,自費印了1000冊翻譯好的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說《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送人。她本想待分送完畢,剩下的能賣就賣,賣不掉也賠不了多少錢。誰能想到,譯本在臺灣引起強烈反響,剛出版便加印,一年之內連印十版,后來又印行了幾十次,打破了臺灣翻譯記錄。
臺灣盜印的梁宗岱譯本(左),《婀婷》有引用梁宗岱譯詩(中),
人們都說譯作需信、達、雅,眾人都覺得沉櫻翻譯的句子跟著英文走,一點也不拗口。且行文流暢,不像是譯文,也沒有丟了原作者的風格,這是非常難得的。
受到物質和精神的雙重鼓舞后,沉櫻又出版了譯著系列《蒲公英叢書》,成為享譽當代的翻譯家。
從作家到教師,沉櫻自己也想不到,竟然因翻譯走上事業巔峰。
10 動如參商
因子女都在美國定居,1972年,65歲的沉櫻離臺赴美居住。
然而,兒女自有生活,在美國的日子十分寂寥。
隨著年歲老去,各種病痛都找上門來,高血壓,心腦血管病……病中脆弱,多年來隱藏的情緒翻涌上來,倍加思念故土。
沉櫻攝于臺灣
沉櫻在給朋友閻純德的信中寫道:“我在臺灣和海外,始終過著與世無爭的平靜生活,但是心是懸掛在半空的,不踏實。人老思鄉心更重,落葉總是要歸根,我看是人同此心……是孤獨、恐懼、鄉情、親情,它們一起把我趕回祖國的……”
76年,沉櫻的長女梁思薇回國探親,與父親在廣州見了一面,帶回他的一些手稿交予母親。
沉櫻沉默良久,才翻開稿紙,曾經熟悉的筆跡躍然而出。
事情已經過去20多年,曾經那般強烈的愛憎,恨不得離得遠遠得,此生再不相見的濃烈情緒早已經變成涓涓細流。沉櫻提起筆給梁宗岱寫信:
“時光的留痕那么顯明,真使人悚然一驚。
現在盛年早已過去,實在不應再繼以老年的頑固。在這老友無多的晚年,我們總可稱為故人的。
我常對孩子們說,在夫妻關系上,我們是怨藕,而在文學方面,你卻是影響我最深的老師,至今在讀和寫兩方面的趣味還是不脫你當年的藩籬。”
老年的梁宗岱
梁宗岱則給沉櫻回信:“我們每個人這部書都寫就了大半,而且不管酸甜苦辣,寫得還不算壞?!?/strong>
1982年4月,沉櫻退掉美國的住所,變賣家具、衣物,打算回國定居。
她對好友趙清閣道:“在美國,子女不與父母同住,實在孤獨。兩代人,也沒什么共同語言,無法相互理解。人老了,只想落葉歸根,與老朋友聊聊天,過完這輩子?!?/strong>
然而,時隔那么多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老朋友們去世的去世,老病的老病,舊時暢談文學和理想的情景再難尋覓。
老年的巴金
彼時國家剛剛改革開放,沉櫻想要定居上海,需要頂著臺僑身份。她不樂意:“我乃山東濰坊縣人士,不是臺僑?!?/strong>
朋友幫忙奔走,卻也無法落實,最終還是以臺僑身份安置在女兒馬倫在開封的家中。馬倫從小跟隨祖母長大,與多年未見的母親并不親近。而且她也有工作和家庭需要兼顧,對母親照顧或有疏漏。
吃喝不慣,水土不服,沉櫻本就是個寡言的性子,待到最后,連話都不大愿意說。
1982年8月,沉櫻決定返回美國。
中年馬彥祥
她先到上海,又去了濟南故居,最后到了北京。
馬彥祥渴望與她見上一面,卻被沉櫻拒絕。彼時梁宗岱已經癱瘓在床,他請沉櫻赴廣州見面,沉櫻斟酌良久,還是拒絕了。梁宗岱又提出想在死前見見他們的兒子梁思明,沉櫻沒有拒絕。
“我會告訴兒子,但見與不見由他自己決定?!?/strong>
梁思明回復:“我生下來便沒見過父親,也無法原諒他對母親做的那些事,就不必見了吧!”
1983年11月,梁宗岱在廣州病逝。
年輕時的趙清閣
回到美國的沉櫻被確診為帕金森,住進了馬里蘭州老人療養院。她逐漸失去了看文章和信件的力氣,也不再與任何人交談。
1988年4月,沉櫻病逝。
梁思薇說母親留下遺囑:一生誓不加入美國籍,死后唯一的遺愿就是歸葬故里。
趙清閣先生為好友的遺愿四處奔走,但似乎至今依然漂泊海外。
新女性的困局。
20世紀初,有不少女性接受教育,覺醒人格,反對包辦婚姻,追求自由戀愛,沉櫻便是其中最優秀的一員。
而她的人生也恰恰體現了新女性的困境:思想解放了,卻依然要回到結婚生子的老路上。陷入家務無法脫身,沒有獨立的經濟來源,必然還是男人們的附庸。
沉櫻前20年的人生異常順遂,她得到了最好的教育,上大學,自由戀愛,結婚生子。
可是,童話故事中總是以從此,王子與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為結尾,沒有一本童話書會講述王子與公主結婚后的故事,或許,因為這不再是童話。
撇去第一段不成熟的婚姻,沉櫻與梁宗岱相知相愛,梁家富裕,兩人從未受到金錢困擾,卻一樣走上“永別”之路。
為何?
大抵是沉櫻內心中的人格覺醒了,而呼吁女性進步、走出家門的梁宗岱根植在內心的男本位思想并未改變。他熱愛漂亮、聰慧、知書達理的新女性妻子。但娶回家后,還是將她丟進家務、生育的漩渦中去。并且覺得她不夠馴服,不夠恭順,不夠體貼。
沉櫻講述與梁宗岱的過往時道:“和他分開,其原因,既簡單,又復雜。他很有錢,是一個有雙重性格的人。我只有離開他,才能得到解放,否則,我是很難脫身的。我是一個不馴服的太太,決不順著他!大概這也算山東人的脾氣吧……”
沉櫻以為婚姻是攜手共進,梁宗岱卻需要一個小意溫柔,仰視他的女人。
于是,新女性只能站出來,既當爹又當媽,賺錢的同時兼顧家務,還抽出點時間閱讀和翻譯;
大男人則俠肝義膽救風塵,并與文墨不通的尋常女子攜手四十年……
這便是新女性的生活嗎?
這份矛盾直到如今也沒有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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