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年前,山東鐵路工人翟峰辭職,賣掉老家的房子和車,
帶著妻子宏巖和8歲的女兒馨馨,
去帆船航海,
他希望成為世界公民,對女兒進行“世界教育”。
翟峰、宏巖和馨馨在他們的“彩虹勇士號”帆船上
十幾年里,他們輾轉世界各地,
2015年,翟峰環飛澳洲并拍攝了紀錄片,
2018年,一家人在巴厘島建立青少年沖浪營地。
在脫離傳統軌道的生活里,
女兒馨馨跟著不同背景的船員學習英語、作文和音樂,
也保持線上學習。
但他們的生活也一度陷入拮據,
翟峰做過電工,宏巖做代購。
2019年,他們決定回國。
翟峰一家四口
2025年1月,一條在廣東惠州見到了翟峰,
目前,他和妻子、小女兒丫丫住在惠州的海邊,
大女兒馨馨則在馬爾代夫的小島上工作。
翟峰依然在做看起來不可能的夢:
他希望創辦一個“飛艇學校”,
讓更多人過上充滿奇跡的生活。
一條分別和翟峰、宏巖、馨馨聊了聊,
如今,他們如何看待自己的經歷,
及當下的所思所感。
自述:翟峰、宏巖、馨馨
編輯:張雅蘭
責編:陳子文
2012年,35歲的時候,我賣掉了山東老家的房子和車,買了一艘帆船,帶著妻子宏巖和女兒馨馨去航海環游世界,航海兩年后到了澳洲,我們賣掉帆船,買了一架飛行器環游澳洲,90%的時間我們都在不同的國家做世界公民,一直到2019年才回國。
現在,我們每年10月到次年5月住在廣東惠州的海邊,之后就會開著車帶著家當北上,找新的住處。
2015年,賣掉帆船開始環飛澳大利亞
航海的第一年,我們就像掉進了一個奇幻的夢境里。但是帶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航海,難度可能比一個人的時候增加十倍。有時候海面上風浪靜,過一會兒,一陣狂風卷過來,船帆就可能被撕爛,每天路線怎么走,天氣如何,都要了解得清清楚楚。
但無論如何,我的人生就是想抓住這么一部分,去實現這些奇跡。
早期一家三口合照
我出生在山東兗州一個小縣城,爸爸媽媽都是鐵路工人,我從小長在鐵路宿舍里,我們那個片區400多戶人家,最多能湊出十幾本書,連張報紙都沒有。
但我從小愛看書,我發現書里的世界非常神奇,有高樓大廈,也有英雄人物,我身邊就是灰突突的,兩個世界很割裂。周圍的人就覺得能開上火車,就非常神氣非常好了,但我就想離開那個地方,在同齡人里,我就像一個異類。
帆船航海前,翟峰是鐵路工人
90年代中后期,我從鐵路學院畢業,當了鐵路工人,重新進入父母的那一代的命運。后來和所有人一樣,我結婚生子,妻子宏巖也是鐵路工人,很快在小縣城買了房,買了車,在同齡人里,日子算過得不錯。
那時候開始流行彩票,我和宏巖也在想,中了一萬塊,我們要買什么做什么,算到10萬的時候,我們就不知道能干什么了,因為房子、車都有了。
當時的焦慮感是,你眼前的一切都非常清晰了,就是下坡路了,身體肯定一天不如一天,就是慢慢失去眼前的一切。有一陣子我甚至患上了抑郁癥。
在航海前,翟峰就經常帶著妻子女兒出去旅行
后來,我跑到云南、西藏去找那些隱居的人,我希望找到另一種生活可能性。當時大理民宿的老板跟我說,他們雖然到了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但是半夜兩點客人的馬桶堵了就得起來去通,或者和工商稅務打交道,整天算不完的賬。他們好像從一個井里爬出來又跳進另一個井。
后來看新聞,國外有些人帶著一家人航海,我就燃起了一個挺夢幻的夢。和宏巖商量以后,我們賣掉房子車子,決心一起去做一個當時全中國沒人做過的事情,這是一次巨大的冒險。
其實在航海之前,翟峰就經常到處登山,自駕。自己摸索好了,就帶著我和女兒再體驗一次,所以他提出要航海的時候,并沒有太令我驚訝。
我覺得自己骨子里是勇敢的,但結婚以后,我好像被什么東西“附體”了一樣,我覺得自己結婚了,就應該待在家里織毛衣、做飯、育兒,在父母面前做一個乖乖女,在家做一個好妻子,上班做一個好員工,因為我周圍所有人都是這樣的。
翟峰經常帶著妻子去自駕
那時候我們家里有一面墻的影碟還有書,翟峰會帶著我看,那里面有關于探索的,關于愛情的,關于女性獨立的。他給我梳理出了很多不同的女性故事,經常跟我說,你不要總覺得好媽媽就應該待在家里,不要總想著為家庭付出,不要把自己定位到一種模式上……他一直鼓勵我擁有自己的事業。
在海上,我們的家庭關系也會有些不一樣。我在出發前學習了外科包扎、急救、營養等方面的知識,翟峰學帆船航海的知識,每到一個地方,他就會給我們講當地的人文歷史,我們就像一個團隊。
宏巖和小女兒丫丫正一起做瑜伽
宏巖和大女兒馨馨在船上聊天
母女關系也會有些不一樣,在陸地上的時候,哪怕我蹲下來,平視著和馨馨講話,我在心里依然會覺得,我是你媽媽,多少有點壓迫感。但在航海的時候,我們是很公平的個體關系,比如我升降錨就需要她協助,白天讓馨馨做瞭望員。
我們看到七彩的晚霞,看到海豚,都會大喊對方的名字,然后抱在一起尖叫,像朋友一樣去分享。
船上的宏巖
上船之前,我想象中航海生活可能就是拿杯紅酒,吹著海風,貼張面膜,很浪漫。事實上,船上不養閑人。那幾年的歷練還是讓我成長了不少,我不會游泳,怕水也怕曬,之前出去住酒店都要帶全套的一次性用品,但那時候我就是要跳進水里檢查船,有狂風暴雨來了,我就要在浪里收帆。
航海必然要面對很多風險,有一次在馬六甲海峽,前面有一個5、6層樓高的貨輪停在航道里,等看到的時候已經很近,輪船上的人拿著鍋拿著碗使勁敲,喊我們,提醒我們,就像泰坦尼克號撞冰山一樣,最后我們是緊貼著貨輪旁邊擦過去了,想想都非常后怕。
翟峰和宏巖
很多人會覺得翟峰帶著妻子和孩子去航海,太不負責任,我們一家都瘋了,我被洗腦了。但我覺得我們是彼此成就的,那也是我自己的選擇。
翟峰之前也提出來,他自己先去航海,過陣子再帶上我們,但是我覺得,他出去一圈,眼界、經歷都和我不一樣了,我們還怎么繼續在一起?兩個人要血肉相連地站在一起,這才是我心目中的愛情,這才是一家人。
可能對翟峰來說,我和馨馨也是他沉重而甜蜜的負擔,因為帶著我們,他就要考慮更多。比如有一次我們停靠在緬甸一個海域,當時岸上有武裝人員警告我們那片海域不開放,要我們快速離開,我當時非常害怕,一直催促翟峰離開。
但是翟峰很冷靜,因為當時天快黑了,他說他必須確定好下一個目的地的距離、天氣,檢查好船,才能離開,他要保證我和女兒的安全。我和翟峰吵架,翟峰和對方僵持。在整個航海的過程中,他一直是那個兜底的人,他很有責任心。
宏巖和小女兒丫丫
2019年回國之后,有幾次回到山東,我和馨馨都有些壓力,因為周圍的人可能又換了房子,賺了錢,而我們兩手空空。翟峰就會問我,如果要你用這些經歷換一個大房子,你愿意嗎?我很清楚我不愿意。
那幾年,我覺得自己有種英雄主義的感覺,我終于做了一回我自己。
航海前不會游泳的宏巖,在旅途中學會了沖浪
今年,我也把我父母接到了身邊。我不僅要顧好自己的小家庭,也要顧好大家庭,我身上始終有卸不下來的責任感。我希望能慢慢讓我爸媽也跟上我們的步伐,之后能夠一個大家庭一起往前走。
一家四口,從沒有停止旅居的生活
我們帶著8歲女兒去航海,也是外界爭議最多的。但我認為教育就是讓我們去了解世界,我覺得帶著她去航海看世界,應該比關在學校里要好。
我的女兒就是個普通人,如果一直在那個小城里,她的命運幾乎是可以預見的。按部就班地上學,考個普通的大學,晃一圈回到小城,有人脈的話找個好些的工作,沒有的話老老實實嫁個人,重復我走過的路。
那時候我們帶了一些課本和課外讀物,在船上教她。航海第二年,我們平穩下來,我就在網上發帖招募船員。當時我有個硬性條件,要有一項可以教給孩子的技能,比如有人可以教她英語,有樂隊的樂手教她音樂。
翟峰一家經常被邀請參與相關活動,分享自己的航海經歷
我傾向于讓孩子去做真實的事情,根據自己的興趣去探索,比如我們在巴厘島的時候,會做各種營地,和當地學校對接一些活動,馨馨就會負責組織和溝通。
她小的時候,是一個特別內向害羞的孩子,以前我們要上臺去分享自己的經歷,她都會因為緊張而哭,但是經過那幾年的鍛煉,她現在非常自信。
現在,對于小女兒丫丫的教育,我們也更加有經驗。相當于我和宏巖還有馨馨,三個人一起引導她,哺育她。
丫丫主要是線上自學,和周圍的鄰居孩子一起學習、玩耍。我們周圍的鄰居也多才多藝,有時候會帶著孩子們一起做手工,畫畫。每天下午,我們雷打不動去運動,打籃球,打沙灘排球,生活瑣碎也豐富。
今年21歲的馨馨
在船上的時候,我爸媽都非常信任我,比如我們的船停靠的時候,要去下錨,它有時候會卡頓,我就會拿根木棍把打結的地方松解開。有一陣子我們的自動舵壞了,需要24小時有人掌舵,晚上是翟峰和宏巖輪流,早上他們去補覺,我就來負責。
風平浪靜的時候,我就自己躲到船的桅桿下面,看書,畫畫,觀察云。現在我還常常回想起來,那時候在赤道附近,每天晚上都有銀河和流星,我們躺在甲板上,喝著飲料,看翟峰下載好的電影,特別美好。
宏巖和小女兒丫丫
我的教育經歷也很豐富。剛上船的時候,主要是我媽宏巖照著課本教我,翟峰還招了很多船員,他們有在上海擺攤賣烤串的叔叔,有樂隊的鼓手,還有記者,他們會教我不同的技能,我現在還會經常展示給別人,比如我下腰就下得很好(笑)。
10歲的時候,我們一家抵達了澳大利亞,我作為插班生進入了當地的中學,從五年級上到初一,我一直在不同的學校和城市里,體驗不同的教育,交了很多朋友。后來我們去了巴厘島,我就開始了線上自學,因為線上有很多免費的教育網站。
環游世界的幾年里,馨馨學習了很多技能,圖為正在沖浪的馨馨
那時候我們還做了沖浪營地,會有很多國內的家庭帶著孩子去度假,報名參加我們的營地,我就有了和同齡人交往的機會。當時我天然就有了某種“不想落后”的意識,我想向那些孩子展示,我自己也學得不錯。
整體上,我的學習主要看我當時的興趣,比如我有一陣子對希臘的文化歷史感興趣,就在一段時間經常讀相關的科學和自然周刊,用研究的方式學習。
那幾年,我也有很豐富的工作經驗。比如我在船上的時候就會刷碗,賺一些零花錢,做營地的時候,我就做一些引導和組織的工作,練習和人溝通的能力。
當時家里所在的社區有個教堂,需要照看孩子的人,我就每周去一兩天,我的收入就是免費的午餐。我們自己的公眾號也是我來做(部分),發文章,就會掙到打賞。
馨馨
2019年我們回國了,當時我開始對未來感到迷茫,因為我始終沒辦法找到一個先行者,一個可以參考的前輩。當時我周圍的人都在申請學校,所以我也想申請大學,保持和同齡人一樣的步調。
但當時有幾個困難,首先是經濟壓力,我們當時沒有什么積蓄。而且翟峰覺得我那時候(申請大學)時機不成熟,失敗了會很受打擊,我們大吵了很多次。我當時覺得自己卡在了一個瓶口,要么就使勁爬出去,要么就滑落下去。
鄰居也建議說我是不是可以當英語家教老師,但沒有文憑的話,其實是行不通的。因為國內的語言考試一直等不到考位,后來大學申請我也沒有遞交成功。
當時有些挫敗和遺憾,但是我從很小的時候,一難過,就會通過錄視頻的方式,把一些想法記錄下來。我當時會翻看,慢慢地,我很確定一件事,我的人生目標就是能掌握各種技能,在世界各地生活。
在美國營地,和同事、朋友在一起的馨馨
后來我看到一個美國夏令營的新媒體運營招聘,因為我過去有相關的經驗,就投了簡歷。當時要填資料申請美國工簽,唯一焦慮的是,我當時已經成年了,沒有存款、沒有房子、沒有車子,甚至沒有學歷,有朋友建議說要不填個假的,但我爸媽建議我坦坦蕩蕩地做自己,沒有就是沒有,你撒一個小謊,以后就要用更多謊把它蓋住。
我成功申請到了那份工作,因為他們對我的成長經歷特別感興趣,而且我英語口語不錯,外向樂觀。
那個時候,我發現了新的可能性,我就想,我怕什么呢?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擁有我的經歷和經驗。我要做的不是和別人一樣,而是努力展現自己與眾不同的地方,比如我比同齡人更加成熟,抗壓能力也很強,特別樂觀,很小的年紀,已經知道自己要過怎樣的人生。
在馬爾代夫工作的馨馨
現在,我可以非常自豪地說,我在一個很小的年齡,沒有任何學歷的情況下,拿到了馬爾代夫排名前三的島嶼上面的一個工作。
我一直非常認可翟峰對自由的追求和對未知的探索,也非常感感謝他早早帶我去看了世界。他經常跟我說,你要設定一個很大很大,一個你自己聽起來都不可能的目標,就算你最終沒有達到,但哪怕你只完成了20%或50%,你都遠遠超越自己了。
在澳大利亞,環澳飛行時的一家三口
在國外的那幾年,我們非常拮據,也打過很多零工。
我記得那時候我們在香港呆了半年,白天修船,然后去參加一些節目或者活動,講我們的航海故事。晚上我還要熬夜寫公眾號,有一陣子身體很差,還暈倒了兩次。在澳洲的時候,宏巖會做一些海外代購,我也做電工賺些錢。
后來我們到了巴厘島,開始做青少年的沖浪營地,也會有一些收入來源。但還是欠了一些債。有時候宏巖也會莫名其妙跟我吵架,在巴厘島的時候,有一次她直接抱著孩子去了機場。她的父母在國內,我覺得她心里多少是有拉扯的。
“問題少年”營地里,孩子們正在玩耍
后來我們到了惠州,我們開始做問題少年營地。很多家長會把患有抑郁癥,不遵守紀律,所謂的“問題少年”送過來,我們一起學習和玩兒。其實在我看來,他們沒有問題,只是被過分壓抑了探索和玩樂的天性。我們帶著他們一起沖浪,打球,去山上探險,人都樂觀開朗了。
回想起來,2018年的時候,我曾經收到過幾個孩子的信,他們說自己也想去北極看北極熊,去撒哈拉沙漠,不想每天被關在學校,就那樣上學、結婚,操勞到老......但周圍的人都覺得他們有病。
以前我只覺得自己是異類,后來慢慢才意識到,其實每個人骨子里都是熱愛探索,渴望奇跡的,只是有時候被某個殼包裹起來了。
翟峰參觀了飛艇工廠
我一直在嘗試做更大的夢。但是2017年,我在澳洲飛行的時候出了事故,當時整個人都崩潰了,夢想結束了。但是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層層疊疊的云,非常低,就像鯨魚一樣。那一瞬間,我一下子又恢復心智了,我就想,以后我就要住在天上。后來我就開始查資料做研究,了解到飛艇這種飛行器。
回到國內后,我也參加各種活動和論壇,別人講登山探險的故事,我就布道我對飛艇的構想,但是現場的人聽完后沒有任何回應,所有人就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你,和我當時說要去航海,大家看我的眼神一樣。
挺糗的,我最近又陷入了失眠,有時候我睡著睡著就被嚇醒了,我就覺得整個房間都是馬賽克,在一直閃。其實現在我只有和家人相處,每天去戶外運動的時候,才會稍微覺得投入一些。
在海邊奔跑的翟峰
很早以前就有人說過,我這樣不斷膨脹,一直想要有新的東西,有奇跡是不可能的。但是我覺得你想向外探索和膨脹又有什么問題呢?我沒有傷害和攻擊別人,但大部分人的欲望就局限在有限的范圍,然后就不斷和別人競爭,把別人卷下去而已。
我沒有放棄,現在我依然在社交媒體上發布相關的東西,想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去建立我們的社群,一個青少年主導的網絡,世界營地。同時要一起創造《哈利波特》里的那種學校,能住在天上的飛艇,我們可以用飛艇去阻斷戰爭,大家一起去過充滿奇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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