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我媽笑了》的編輯,在過去的一年中,圍繞這本書做的零零散散的工作,幾乎可以獨自組成一本月歷。這些工作并不完全是在指望銷售上的推進,而是,面對阿克曼除一篇中篇小說外出版的唯一一本書,每次走近它,為它完成一件工作,都覺得還是沒有說清楚它的復雜、它的簡單。我想這樣一本赤誠而又節(jié)制的人生之書,或許正是這個讀者或者那個讀者在找的東西——讀過之后會在記憶里非常珍貴,是搬很多次家都不會丟掉的東西。所以,雖然它只有200來頁,但是在出版之后一直在試著為它做更多的事情,而這篇編輯手記也是又一次新的嘗試。
《我媽笑了》書封 攝影:喵吉訶德
記得大概是2022年春天,下班后聚餐的同事們就這樣自然地抽起了塔羅牌,本來覺得沒什么事情要問,但是漸漸地,聯(lián)系上之前沒聯(lián)系上的《我媽笑了》的想法漸漸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于是我就問了:我到底能不能做成《我媽笑了》?感覺楊全強老師當時可能有點驚訝吧。占卜的結果是:雖然會遇到一些困難,但是最后會成功的,而后來的結果也正是如此。
《我媽笑了》是時年六十多歲的電影導演香特爾·阿克曼借照顧生病的母親的機會,回顧自己和母親的關系;又借回顧自己和母親的關系,回顧自己與戀人們的關系;進而回顧自己的整個一生,以及猶太人父母經歷的殘酷歷史的一本書。對所有這一切,她并不細說它們的來龍去脈,只敘述當下生活的片刻,但偶爾會以一句評論,揭開普通生活畫面的一角:
“餐廳的角落里若有她認識的人,她就會熱烈地擁抱他們。
然后她會跟我聊他們的事情。其實不是為了聊他們,而是因為這些人愛她,他們在她又年輕又漂亮的時候就相識了。”
媽媽喜歡聊她的老朋友們,其實是因為她老了,但這種殘酷的話不能直接說出來,需要點到即止。而對總是極度清醒的阿克曼而言,類似的情況太多了,她總是需要點到即止,所以她總是在頻繁地另起一段,或以一個空行另起幾個自然段。為了強調這個特點,我把這本書的段間距調得比行間距稍大一些,以形成一群句子聚在這里,一群句子聚在那里的效果——中間的間距就是留白的空間。
《非家庭電影》中阿克曼的媽媽
這本兩百多頁的小書像一面鏡子,在平白的敘述中照映出許多人生的難題,而雖然阿克曼是一個與中國幾乎沒有交集的比利時人,但所有這些難題,以及克服它們的嘗試,也都以另外的形式在中國讀者身邊發(fā)生著。
例如,她說到媽媽身為波蘭移民、奧斯維辛的幸存者,在晚年總是回避說波蘭語:“她已經不會說了,總之沒有以前說得好了,只會偶爾說幾個詞。我知道她會說的比這幾個詞多,但出于某種原因,她說她不記得了。”我們身邊不是也有這樣早年就遷徙到別處,所以逐漸放棄了方言的老人嗎。
作為一名成功的導演,阿克曼對她自己的形容是“至于我的生活,我根本沒有生活。我還沒能擁有自己的生活……我總是離開、歸來、再離開,一直如此”。這是書出版以后,很多讀者很有共鳴的句子,但它并不是一種私人的消極情緒,而是前幾個世紀的殖民與戰(zhàn)爭在整個世界遺留下的無根狀態(tài)。
在這樣的段落中,這本“自傳”以超乎尋常的坦誠躍出私人敘事的圍墻,而對我而言,將它們以中文出版,引發(fā)中文讀者對阿克曼的故事與自己的故事的比照,也再度驗證了阿克曼以喃喃自語的方式,道出的其實是全世界、全人類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的共同經歷。
《我媽笑了》書中插圖:香特爾·阿克曼與妹妹
阿克曼的私語總是無往而不在少數(shù)者的共同體中,作為她們中的一員,她總是平實、尖銳地展示著少數(shù)者的處境:“如果我跟海關說了那番話,我會立刻被遣返回法國,就像一直以來法國對待移民、非法移民們那樣——有時甚至還毆打他們。”很快,在另起的一大段中,她點出自己的移民身份,與移民和移民之間互相辨認的本能:“我母親是名移民,她和我一樣,都能從別人身上看出這點。”與無根狀態(tài)相應的是這樣一個潛在的共同體,被不聲張的友愛勾連。
阿克曼曾說,不想被稱作女性主義導演,但她的視角、她的作品總是在展現(xiàn)一個純女世界。在這本書中,她把幾位女性的故事寫在一起,而穿插其中的圖片是她在電影、紀錄片、照片中拍攝的女性。在這個純女世界中,可以給一個人的故事配上另一個人的樣子,因為理解一個人,就是理解另一個人;愛一個人,就是愛另一個人;一個人的故事,也一定是另一個人的故事。做這本《我媽笑了》,最常看到的讀者留言就是“感覺她好像也經歷了我的生活”,有的讀者說,相似度高到有點可怕了。不過,在書中找不到一點阿克曼刻意要引發(fā)共鳴、引發(fā)反響的痕跡,她只是向內挖掘,而挖掘到的這些內容越是屬于個人,就越是屬于所有人:
“我喜歡的是一天中能感覺到我擁有自己的生活的時刻,是我步伐輕快地走去買煙的時刻。那一刻我忽然成了一個人,一個自由的、有事可做的人。特別是今天,在經過許多灰暗的日子后,終于出太陽了。
我還喜歡寫下發(fā)生的事情,哪怕沒有發(fā)生什么。是的,那樣我也會感覺自己做了些什么,雖然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無論如何都會發(fā)生一些小事情,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我媽笑了》書封 攝影:識光書店
這次在做書主辦的“偏心:100位編輯的年度之書”展覽上,我也分享了在這本書上市之初,為這本書做的一些小事:在全書的三十幾張圖片中,我挑出了適合制作成“反轉片”(其實是在透明膠片上彩印的)的8張圖片打樣,最后選出其中3張批量制作,寄到全國63家獨立書店,作為這本書的首發(fā)周邊。這次送到展覽上展出的有這8個打樣、寄到書店時用的包裝袋、8張圖片的來源說明、對這個項目的一個小小介紹,還有一段手寫的推薦語。在現(xiàn)場展出的100本書都附有這樣一段手寫的推薦語(也有編輯老師附了好幾頁的推薦信!),與在做書過程中留下的各種各樣的資料。展覽將一直持續(xù)到3月2日,大家可以來到the box,觀察我們這個群體(其實并不)神秘的幕后工作!
最后再分享一段在上個春天這本書上架的時候,在上架消息中節(jié)選的片段吧,三個季節(jié)過去,它又變得應景了起來。文學總是這樣,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都等待著我們:
“走出公寓對我母親來說困難重重。她幾乎不再外出,卻總絮叨著想要出門。只不過冬天到了,天氣陰沉又潮濕,她知道潮濕對生了重病的她沒什么好處。十二月的布魯塞爾也有不太潮濕的時候,可就算天氣稍稍轉干,我母親也足不出戶。她會挪步到陽臺,僅此而已,不會再往遠處去。她看看一樓荒涼的花園,看看貓,看看狗,看看被風吹翻在地的長椅,那風大到足以吹走一切。然而,除了這把椅子,花園里寂寂無人。孩子們都不在那兒,或許在房子里吧。等春天時,她將再次在那兒見到孩子們,她會很欣喜。母親期待著春天,她曉得春天必將到來,她將聽到鳥兒飛過的聲音。她喜歡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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