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雪粒織成銀簾,打濕了碑前那杯包谷酒。
琥珀色的漣漪里,那些在深山鑿石的回響,在菌棒間佝僂的身軀,在煤油燈下數毛票的剪影,漸次復活,飄落在酒盞深處。
恍惚間,讀懂了父親。你生前至愛的酒啊,原是歲月熬煮的湯藥,能讓石頭開花,叫荒原生芽,將未竟諾言,澆灌成漫山遍野的青綠。而我與你,只隔著一杯酒的距離。
一
2010年,秋陽刺眼。正在屋子里擦拭窗戶,手機里傳來噩耗,讓眼前玻璃,映出無數裂痕。
父親,倒在村道旁。山泉水,漫過他親手鑿的石階。急救車鳴笛,穿越他劈開的山梁,未說出口的“如果”,凝成歲月永恒。
之后十五個春秋,那些被淚水浸透的夢境,總在子夜準時造訪。
我看見他從地里勞作歸來。汗水浸透了衣衫,泥土氣息殘留在指尖。他洗凈了手,叼起一根煙,煙霧在空氣中升騰。他瞥了眼廚房里忙碌的母親,鍋鏟碰撞聲與飯菜香氣交織在一起。開飯還需片刻,便不緊不慢踱步到屋旁。十幾米外,一座小山坡靜靜佇立。坡頂,能望見那條蜿蜒通向村外唯一山路。他站上山坡,目光時而落在路上,時而投向遠處群山,時而又轉向各戶人家屋頂上升起的裊裊炊煙。他的身影在暮色中,仿佛站在時間交界處,如青銅雕像般永恒。
我看見他布滿老繭的手掄起八磅錘。隨著一聲聲“嘿”的吶喊,鋼釬在重擊下旋進巖隙。鑿痕里綻出細碎星光,宛如大地封存的火種,在暗夜蘇醒。火星濺落處,鑿痕漸次延伸成蜿蜒紋路,穿透山體。彼時,腳下是千年盤桓的羊腸小道,頭頂是欲傾的危崖。他帶領村民,在絕壁中開山鑿石,辟出一條新路,打破了大山的禁錮——村民自此告別翻山越嶺的艱難,走出大山里程縮短了多半。
我看見他坐在竹椅上。脫下解放鞋,挽起褲腿,蜷著皴裂的腳掌,扯掉吸在腿上圓滾滾的螞蟥。或是拍打鉆進肉里的草蜱子,把它們扔進火塘燒得正旺的炭灰中。焦糊味混著血腥氣,在鼻腔猛烈交織。這股痛感,穿透十五年時光,至今仍蟄伏在骨髓深處,令我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這些場景,一幕接一幕。如潮水般在夢境反復涌現。夜復一夜,無休無止。他的離去啊,如此突兀。仿佛一場未曾預告的驟雨,瞬間打濕我所有期待,與安寧。
之后,時常陷入無盡遐想。哪怕,哪怕他曾有過一絲小病小痛,讓我有機會照顧他一日。這份遺憾,或許都不會如此沉重。然而,命運從不給人回旋余地。這份痛楚,如同烙印,鐫刻在心底。注定伴隨一生,直至與我,相眠于黃土之下。
二
1956年,春寒料峭。父親裹著曾祖母的粗布襁褓降生,奶奶的血染紅了產褥。饑餓年月,產床是浸透血水的稻草席,接生剪刀在草藥的青煙里銹跡斑斑。
當殘燈如豆的光暈漫過煞白的臉,新生命的第一聲啼哭,常與母親最后一聲嘆息相撞——那些年月,分娩是懸在生死崖邊的細索,每根顫動的纖維都浸著包谷糊的澀與黃連湯的苦。奶奶產后大出血,帶著不舍與眷戀,撒手人寰。
暮春谷雨時節。曾祖母枯槁的雙手,還在灶臺前攪動黢黑鐵鍋,金黃的包谷糊在沸水里翻涌。這個瘦弱農婦,剛剛埋葬了早逝兒媳,此刻正用摻著野菜的粗糧,喂養襁褓中的孫子。檐下雨滴,敲打石階,仿佛命運叩門聲響。
次年隆冬。當北風裹挾著雪粒拍打窗欞,祖父牽著位裹粗布頭巾的婦人跨進門檻。八個面黃肌瘦的孩子蜷縮在她身后,像一串干癟柿子掛在枯枝。繼祖母眼角堆滿溝壑,那是困苦日子刻下的年輪。原本就捉襟見肘的灶臺,如今要分出二十多碗稀薄湯糊。
新婦帶來的幼子還在咿呀學語,她的前夫倒在了尋找果腹的路上。那個沉默的漢子,把最后半碗包谷野菜湯留給孩子,空著肚子去山坳刨樹根,倒下就再沒站起來。
村里人找到祖父,“八個娃眼瞅著活不了,老哥,就當積德,收了他們吧。”
祖父的旱煙袋在暮色里明滅。煙鍋磕響木椅,驚飛了檐下的麻雀。他望著西廂房漏風的窗紙,那里躺著剛會喊“爹”的幼子,最終將煙桿別回腰間,點了頭。
父親年少時的生活,于我而言,始終是一片模糊的空白。
他從不提那段歲月,仿佛是塵封的世界。長大后,唯一能拼湊出的,是那瘦削身影,和那伴隨他一生的貧血。那是饑餓在他身上刻下永久印記——成長時期的饑饉,早已凝固成基因密碼,在血脈里生根發芽。
那時的他,生活在一個近三十人的大家庭。缺衣少食,年紀尚幼,又失去了母親呵護。爺爺身為生產隊長,整日奔波于田間地頭,為糧食生產操勞,無暇顧及;曾祖母年事已高,雖疼愛,卻力不從心。父親,像一株風雨中搖曳的幼苗,只能靠自己,生長。
后來,他考上了高中,成績名列前茅。然高二那年,因實在貧寒,不得不選擇休學。從此,再未踏進校園一步。
這段往事,父親始終緘口不言。仿佛是深埋心底的傷疤,觸碰不得。他的命運,像一片落葉,被時代洪流無情裹挾。最終定格在那個無奈選擇上,成為此生永憾。
三
雞鳴前一個時辰,石板檐下的煤油燈便醒了。父親摸黑坐起身時,母親正在灶間,攪動吊罐里的包谷面面飯。臘肉在渣辣子里滾過,油星在豆瓣醬中沉浮,白菜湯蒸騰的霧氣,模糊了窗紙上的寒星。
那些年月的黎明,總裹著包谷的粗糲與臘味的咸香,被父親囫圇吞進竹編食籃,連同幾塊梆硬的漿粑饃,一同墜進深山皺褶里。
我常在暮色將合時,坐在門口等他歸來。他戴著草帽,黃色帆布衣上沾滿鬼針草,解放鞋滴有漆樹的淚。斜挎籃中卻藏著圍裙包裹的野果。開裂出蜜的八月瓜,紅得透亮的五味子,酸漿草結著瑪瑙籽,深山里所有帶甜味的東西,都成了他給我的盲盒。驚喜,浸潤我整個童年。
那時,不懂“百里千刀一斤漆”的分量。只記得他褲腳的血螞蟥,在炭火里蜷曲時,空氣里騰起的焦香。
當漆樹退出生活舞臺,父親在云霧繚繞的深山搭了木屋,種植香菇。土灶的青煙,與烘炕房中彌漫的菌香交織在一起。那些晝夜不分的收獲季節,父母成了永動機械:晨露未晞時鉆進菇棚,月光漫過山梁時仍在翻動烘架。菌傘開合瞬間,被定格成生存的倒計時——早兩個時辰是金,遲半刻便成土。他們把自己,也種成了兩株老椴木,在時光風雨里,默默分泌生計的養分。
童年缺愛的人,要用一生去治愈。父親,卻將童年荒原深埋心底,把自己活成了永不干涸的泉眼。將滿腔的愛,與無盡慈悲,毫無保留地傾注于兒女、家人,還有身邊人。
他教我用雨水養野菊,說萬物需得留三分空隙;他教我在棋盤上觀進退,說楚河漢界處藏著太極玄機;他又用半生,參悟命運給出的謎題。告訴我,人生并非算術題,那些除不盡的余數,才是生命真正的紋路。
父親一生未能走出“農門”,是他心底最大憾事。或如此,他對讀書之路,始終懷有一種近乎執念的期待。雖從不曾,將話掛在嘴邊。但從那雙沉默的眼里,能讀懂深藏的渴盼——他希望我們,通過讀書改變命運。
最難忘,他見我錄取通知書那天。皺紋堆疊的眼角,忽然泛起水光,像早春解凍的溪澗,沖開了經年累月的冰層。村里人賀他養出個“端鐵飯碗的”,他只是反復摩挲,指腹在通知書邊緣留下經年繭痕。
四
父親與酒的緣分,似乎命中注定。那是他,與過去、與悲傷,對話的方式。
所以,十五年前的月光,總摻著酒香。父親將白瓷杯,舉向虛無深夜時,年少時的我,未曾真正讀懂。不知那透明的液體,浸著他,半生無法言說的苦澀。
直到歲月將我推向成熟,才漸漸領悟,看似云淡風輕的外表,總藏著難以言說的苦楚。那些無法向外人道出的隱痛,像一座孤島,無人觸及。他選擇獨自背負,將所有的沉重,化作無聲沉默,留給歲月去消磨。酒,成了他唯一知己。一杯又一杯,試圖在微醺中,尋得片刻解脫。
父親的酒量,像歲月里悄然變化的河流。年輕時,像山溪般清淺,幾盞下肚,便枕著月光沉睡;中年,卻化作湍急暗流,總要在醉意漫過喉嚨時,將沉默壘成的堤壩,沖得七零八落——他大聲說、開懷笑,甚至手舞足蹈。
我盯著他嶙峋的手腕。青紫血管在蒼白皮膚下蜿蜒如蚯蚓,卻仍固執地攥著酒杯,仿佛是通向某個平行世界的鑰匙。我總在他酒意正酣時,不動聲色擋下酒杯。
后來才懂得,他舉杯時仰起脖頸劃出的弧線,與清明細雨里,俯身割墳頭草的弧度,原是同一種孤獨。每年除夕,他都在供桌前擺三副碗筷,倒三杯烈酒,對著虛空輕喚“媽”“爺”“奶”。那時,燭火在他眼里,碎成細小星子。奶奶墳塋間的紙錢灰燼,被山風卷起時,他的背影,總顯得比平日更薄。
如今啊。我也在清明細雨里,看紙灰化作白蝶,棲上碑前野菊。又總在大年三十,到墳前斟滿三杯酒,一杯敬黃土,兩杯敬父親。
山風,掠過墳前未燃盡的紙錢。恍惚又見,醉眼朦朧的父親,在月光下,把往事反復咀嚼。只是當年那個,奪他酒杯的少女,早已懂得,有些苦痛,終究要借三分醉意,方能化作,穿腸而過的月光。
這杯酒敬你,父親。
杯中,是我未曾啟齒的萬語千言。沉默如深海,卻洶涌似潮。酒入喉,心事沉。仿佛一切,盡在不言中。卻又似,一切皆已道盡。父親,你我之間,僅隔著一杯酒的距離。近于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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