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是在臘月二十三那天被辭退的。
茶館的朱老板死了,新東家是個穿洋裝的年輕人,手里總攥著塊金表。阿福記得那天特別冷,檐角的冰凌子有半尺長,他正給客人續茶,就聽見新東家說:"這都什么年代了,還用銅壺?換洋鐵皮的。"話音未落,賬房先生就遞過來一個紅紙包,里頭裝著三個月的工錢。
阿福攥著紙包站在街上,寒風刮得他睜不開眼。茶館的玻璃窗上結著霜花,他看見自己的影子映在上面,像幅褪了色的年畫。街對面賣糖葫蘆的老王沖他招手:"阿福,來根糖葫蘆吧,給小蓮帶回去。"他搖搖頭,把紙包揣進懷里,那點錢得留著過年。
阿珍在紡織廠做工,每天天不亮就走,天黑透了才回來。她的手指總是紅腫的,指甲縫里嵌著棉絮。這天她回來得特別早,臉色比外頭的雪還白。"廠里進了新機器,"她坐在門檻上脫鞋,"說是能頂二十個人。"鞋底磨穿了,露出凍得發紫的腳趾。
小蓮趴在桌上寫字,鉛筆頭短得快要握不住。她今年該上學了,阿福和阿珍攢了半年的錢,還差著一半學費。阿珍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頭是廠里發的最后一個月工錢。"先緊著小蓮上學,"她說,"我去接些洗衣的活計。"
阿福開始拉黃包車。第一天就遇上地痞,要他交"保護費"。他攥著車把不松手,那些人就踹他的車,車篷上的銅釘掉了一地。晚上回家,他看見小蓮在燈下補襪子,針腳歪歪扭扭的,像她寫的字。阿珍的手泡在堿水里,指節腫得像胡蘿卜。
"爹,我今天學會寫'春天'了。"小蓮舉著練習本給他看。阿福摸摸她的頭,喉嚨里像堵著團棉花。窗外的風嗚嗚地叫,像極了茶館里那只壞掉的留聲機。
春天來了,小蓮卻沒能上學。學費漲了,阿福拉車的錢剛夠買米。阿珍接的洗衣活越來越多,手上的裂口總也好不了。小蓮開始在街上賣報,聲音又細又脆,像只小雀兒。
那天阿福收工早,遠遠看見小蓮被幾個地痞圍住。她緊緊抱著報紙,像護著小雞的母雞。阿福沖上去,拳頭還沒挨著人,就被打翻在地。他聽見小蓮在哭,聽見報紙散落的聲音,聽見遠處教堂的鐘聲。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想起茶館的玻璃窗,想起那幅褪了色的年畫。
阿珍是在寒夜里走的。她照顧阿福到半夜,突然說胸口悶。阿福要去找大夫,她拉住他的手:"別費錢了,留著給小蓮買件棉襖。"她的手冰涼,像塊生鐵。小蓮趴在床邊睡著了,手里還攥著半截鉛筆。
天亮時,阿福背起小蓮往城外走。墳地里的草還沒返青,他找了塊向陽的地方,用石頭壘了個小墳包。小蓮把鉛筆埋在墳前,說:"娘,等我長大了,給你買金鐲子。"風刮過來,卷起幾片枯葉,像極了散落的紙錢。
阿福的傷漸漸好了,但腿腳不如從前利索。他依舊拉車,只是跑得慢了,掙的錢也少了。小蓮不再賣報,改在街角給人擦鞋。她的手法很熟練,鞋油抹得均勻,刷子舞得飛快。有時她會偷偷看對面學堂里的孩子,看他們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進出校門。
一天傍晚,阿福收工時看見小蓮在路燈下寫字。她用粉筆在地上畫著,一筆一劃很認真。"爹,你看,我會寫'娘'了。"小蓮抬起頭,眼睛里閃著光。阿福蹲下身,看見地上歪歪扭扭的字跡,突然覺得鼻子發酸。
冬天又來了。阿福的咳嗽越來越重,有時整夜睡不著。小蓮把攢下的錢買了瓶枇杷膏,每天早晚逼著他喝。那味道甜得發膩,阿福卻覺得比黃連還苦。
除夕夜,父女倆圍著火爐守歲。小蓮把攢了一年的報紙剪成窗花,貼在破舊的窗欞上。"爹,等開春了,我去工廠做工吧。"她突然說,"聽說新開的紗廠招女工,包吃住呢。"
阿福沒說話,只是往爐子里添了塊炭?;鸸庥持∩彽哪槪L得越來越像阿珍了。窗外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阿福想起去年那個寒夜,想起阿珍冰涼的手,想起埋在墳前的鉛筆。
開春后,小蓮真的去了紗廠。她穿著阿珍留下的藍布衫,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阿福送她到廠門口,看著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鐵門后。那天晚上,他做了個夢,夢見小蓮在寫字,寫的是"春天"。醒來時,枕巾濕了一大片。
紗廠的工作很辛苦,小蓮的手很快變得和阿珍一樣粗糙。但她每個月都會寄錢回來,還在信里夾著幾張寫滿字的紙。阿福不識字,就請街口的算命先生念給他聽。信里說廠里要辦夜校,她可以去讀書了。
阿福把信折好,放進貼身的衣袋。他想起那個寒夜,想起阿珍臨終前的話。窗外的槐樹抽了新芽,春天真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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