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臺老式縫紉機依然擺在母親房間的角落,黑色的機身上落了一層薄灰。我輕輕擦拭,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仿佛觸碰到了時光的脈搏。踏板上的皮革已經開裂,露出里面暗黃的棉絮,就像母親布滿皺紋的臉。
記得那是1985年的夏天,我十歲。母親在紡織廠當女工,每天要站十個小時。那天放學回家,我看見母親蹲在院子里,面前擺著一堆碎布頭。她手里捏著針線,正在縫制著什么。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汗水順著她的鬢角滑落,在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媽,你在做什么?"我湊近看。
母親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給你做新書包呢。你看,這些布頭都是廠里要扔的,我撿回來洗干凈了。"她的手指被針扎得通紅,卻還在認真地縫著。
我蹲下來,看著那些五顏六色的布頭在母親手中漸漸拼湊成一個書包的形狀。她的動作很慢,因為常年勞作,手指關節(jié)已經有些變形。我忽然注意到她的圍裙口袋里露出一角紅色的存折。
"媽,你不是攢了錢嗎?為什么不用錢買一個新書包?"
母親的手頓了一下,針尖在布料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凹陷。"那些錢要留著給你交學費的。"她輕聲說,"再說,媽做的書包不比買的差。"
我看著她一針一線地縫制,突然覺得鼻子發(fā)酸。那個夏天,我背著母親親手縫制的書包去上學,雖然布料參差不齊,針腳也不夠整齊,但我知道,那是母親用無數個夜晚的辛勞換來的。
第二年春天,母親帶回了一臺二手縫紉機。那是她用整整一年的加班費買的。記得那天,她像個小女孩一樣興奮,拉著我的手說:"以后媽媽可以給你做更多東西了。"
縫紉機成了母親最珍視的寶貝。每天下班后,她就坐在縫紉機前,噠噠噠地踩著踏板。我的校服破了,她連夜補好;父親的工作服舊了,她重新翻新;鄰居家的孩子衣服小了,她也熱心幫忙改大。那臺縫紉機仿佛永遠都在運轉,就像母親永遠不知疲倦。
然而,生活總是充滿意外。1992年,紡織廠倒閉了。那天,母親抱著縫紉機哭了很久。我以為她會把縫紉機賣掉,畢竟家里已經揭不開鍋了。但母親卻擦干眼淚,說:"有它在,咱們就餓不死。"
第二天,母親推著縫紉機去了集市。她支起一個小攤,開始接縫補的活計。起初生意冷清,她就免費幫人修補,漸漸地,街坊鄰居都知道這里有個手藝好的裁縫。母親的手藝確實好,她能把破舊的衣服改得煥然一新,能把過時的款式改成時髦的樣子。
記得有個雨天,一位穿著考究的女士來到母親的攤位前。她的旗袍被雨淋濕了,急著要改一件晚禮服參加晚上的宴會。母親二話不說就接下了活,從中午忙到傍晚。當那位女士看到改好的禮服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給了母親雙倍的工錢,還留下了名片。
那天晚上,母親破天荒地買了半只燒雞。她看著我們狼吞虎咽,自己卻只夾了一小塊肉。"慢點吃,"她說,"以后咱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果然,那位女士給母親介紹了很多客人。母親開始接一些高檔服裝的修改工作,收入漸漸多了起來。但她依然省吃儉用,把大部分錢都存了起來。我知道,她是在為我攢大學的學費。
1995年,我考上了省城的重點高中。臨走那天,母親連夜給我縫制了一床新被子。縫紉機的噠噠聲一直響到天亮,我躺在床上,聽著這熟悉的聲音,眼淚不知不覺濕了枕頭。
"到了學校要好好讀書,"母親一邊幫我收拾行李一邊叮囑,"別擔心錢的事,媽供得起你。"我看著她布滿老繭的手,突然發(fā)現她的頭發(fā)已經白了大半。
高中三年,母親每個月都會給我寄生活費。每次匯款單上都會附著一張紙條:"錢夠用嗎?不夠就跟媽說。"我知道,這些錢都是她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有時候放假回家,我會看見她戴著老花鏡,在昏暗的燈光下趕工。我想勸她休息,她卻總是笑著說:"不累,媽習慣了。"
1998年,我考上了大學。母親高興得像個孩子,特意請了假送我去學校。在火車上,她一直緊緊攥著我的手,仿佛我還是那個需要她保護的小女孩。
大學四年,母親的信總是準時到達。每封信里都會夾著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還有她親手縫制的小物件:冬天是毛線手套,夏天是手帕,春天是香囊,秋天是圍巾。我知道,這些都是她在夜深人靜時,一針一線縫制的。
畢業(yè)后,我在城里找到了工作,想把母親接來同住。但她總是推辭:"媽在老家住慣了,再說還有那么多老主顧等著呢。"我知道,她是怕給我添麻煩。
直到去年,母親突然暈倒在縫紉機前。送到醫(yī)院后,醫(yī)生說是長期勞累過度。我這才發(fā)現,母親已經瘦得不成樣子,手上的老繭厚得嚇人。
"媽,把縫紉機賣了吧,"我握著她的手說,"以后我養(yǎng)你。"
母親卻搖搖頭:"那是媽的老伙計了,舍不得。"她的目光望向病房的窗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夏天,她蹲在院子里,一針一線地為我縫制書包。
如今,那臺老式縫紉機依然靜靜地立在角落里。我時常會坐在它面前,輕輕踩動踏板。噠噠的聲響中,我仿佛看見了母親的身影,看見她佝僂著背,在昏黃的燈光下縫制著我們的未來。
母親總說,生活就像縫紉,一針一線都要認真對待。即使布料再破舊,只要用心,總能縫補出新的模樣。現在想來,她不僅是在縫制衣物,更是在縫制我們的人生。那些密密麻麻的針腳,是她無聲的愛,是她用一生編織的最美的圖案。
我輕輕撫摸著縫紉機,感受著它冰涼的觸感。在這個快節(jié)奏的時代,這臺老舊的機器顯得格格不入,但對我來說,它是最珍貴的傳家寶。因為它承載著母親的青春,記錄著她的辛勞,見證著她的愛。
或許有一天,我會學著使用這臺縫紉機。不是為了謀生,而是為了延續(xù)這份記憶,為了感受母親當年的心情。我想,當我踩動踏板的時候,一定能聽見時光深處傳來的聲音,那是母親輕聲的叮嚀,是她永遠不變的牽掛。
窗外的陽光灑進來,落在縫紉機上,折射出溫暖的光暈。恍惚間,我仿佛看見母親坐在那里,微笑著向我招手。她的手上還纏著紗布,那是常年被針扎出的傷痕,但她的笑容依然那么溫暖,那么明亮。
我知道,無論時光如何流逝,這臺縫紉機都會永遠留在這里,就像母親的愛,永遠溫暖著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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