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迪
編輯|Chen Si
01
略顯空蕩的地鐵上,每停一站,車廂里的人就更少一分。我穿越城區坐到了終點站,有些疲累,按掉了媽媽撥來的視頻通話?!富厝ピ俅蚪o你。」我四下找著托詞。
「你知不知道你的聲音好聽。上天給你的,好好用好?!顾焖偾昧藥讉€字。
我心里一動,把新近錄的片段發過去,早上她問我要來著。這是一場死亡實驗室的冥想引導詞,年輕朋友們做的活動。聽聽看,這次完全有了敘事和對話感。
「不聽!」她在屏幕那頭擺手,把屏幕這頭的我推開。我試圖向她解釋,這段語音里沒有關于死亡的場景敘述,只是一段引導詞而已。但沒等我說完,她忽然岔開話題:「我這兩天腿很不舒服,在看醫生吃中藥?!?/p>
在我看來,病痛是常有的事,腰肌勞損,胃病肝郁胸腔疼。她的敘說經常聽起來像是個祈求,在那些大段吐露的文字下面,我看到她嘴唇張開,想要女兒的一點關切。但這次似乎有些許異樣?在她的寥寥數語中,我敏感地捕捉到一些不同。
她想要彈開,她在害怕觸碰什么。對身體病痛敘說的背后,是對終局的恐懼。果然,下一秒,長篇的文字再次迎面披蓋而來。
「上次吵架你說的那句狠話,成了我心頭的坎,今年是我60歲的關口,我希望收到你對我們的道歉,收回你的話,為我和你爸爸祝?!购竺娴脑掃€未及看完,「道歉」在這里顯得扎眼不適。究竟是誰跟誰道歉。如果那句話能一直擱在我媽心里,那么前面十幾年的打罵,我是否也該永遠惦掛,拿到爸媽的一句道歉?「我們都到了身體比較容易出問題的年齡?!顾旅嬗终f,時間在步步緊逼,我不禁問,我需要勒令自己和父母和解嗎?
我收住回復的手,聊天框不再跳動。很快,我想象她,在夜晚不能自抑,悲傷涌上心頭。我如此了解她,因為我遺傳了與她一樣的模板。那一對打罵我的爸爸媽媽,已經老了。
02
「哪有家長不打小孩的。不打不成材,我們還打得少了,再加把力準給打到清華北大去?!?/p>
這似乎是我從父母那里,聽到最多的話。小時候抗議無效,爸媽為他們的行為正名。直到我嫁了婆家,另一個母親也用它勸說我放下:「那些都已經過去了,爸媽已經老了?!?/p>
幾位老人圍坐在一張桌子上,親家之間互相抬讓著話口,傾聽著對方說為人父母的不容易。是的,他們集體想要把這話題繞開。
「對你好的沒放心上,打一下記那么清楚?!惯@是我的媽媽。
「沒打過,從來沒打過,愛還來不及?!惯@是我的爸爸。
站在今天回望過去,父母容易低估創傷經歷給孩子帶來的傷痛,特別是如果他們參與了導致孩子傷痛的事件。這說明,父母當然不是孩子痛苦程度的有效報告者。
有時候我也糊涂了,他們是不承認還是不記得,把那一段段共同編造的場景,囫圇往我懷里一塞,逃竄夭夭。那為什么我還記得它。是因為我在家里得不到援助,每逢外面餐桌上會同父母的友人們,在談話空隙里搜尋,日復一日地故意提起嗎?是因為我挨了打逃進房間抵住門鎖,總是坐在冰涼地板上抱著雙腿哭泣,用無聲的力道咬牙,曲肘,攥拳,使勁而虛弱地反抗嗎?重復的語言會記得,身體的感覺會記得?;蛘呶疫x擇記得,恰恰是因為控訴無人接收。
在我上到初中時,同學間的一幕讓我小小震撼。那時我愛玩惡作劇,「夾心餅、漢堡包」,趁人不備站在身后來個雙手夾擊,左右、上下拍拍臉頰,求個對方驚跳的效果。
但那個女生乍一下哭了,委屈得梨花帶雨。讓我懷疑剛才的手勁比我想象得重?我只是輕輕觸碰了她!「長這么大,我爸媽從來沒有打過我,你竟然……」她一邊嚶嚶哭,一邊說。
這么多年我記得她的名字,同在一個班級,她爸媽沒有打過她。那時我才知道,別的女孩原來是可以被捧在手心的。
03
「快過年了,你們過來嗎?兩家人一起熱熱鬧鬧?!挂曨l撥通,先生代我發出邀請。在我媽那長篇累牘的文字下面,我依然吝嗇回復,也感覺到和她的聊天框還停在尷尬的氣氛中。
「不了。」上次是我爸不想開遠途車,體力消耗。這次呢?「我們的飲食習慣,作息習慣,都不一樣,也受不了小孩吵。」我爸接著說。也許真的是上次月子里吵架,把他們嚇怕了。我抓著視頻,鏡頭依次閃過我先生,婆婆,兒子,和新生的女兒。輪番發起邀請的攻勢。女兒還不會像哥哥討巧說話,她倚在婆婆懷里,甜膩地舒展笑著,口水泛出一圈綿密的小泡沫。
「你爸爸現在晚上9點就睡了,我也最遲熬到10點。和你們不一樣,實在休息得早?!刮覌屢贿吤χ钸秾O子孫女的名字,一邊解釋說。
「那只有初二我們過去一趟了。你想想給你爸媽帶點什么好呢?」收起通話,先生在一旁提醒。這是少有的分開跨年,我新建的小家早已疊加進了夫家,爸媽長期守著二人生活,融合不進來,我也不再想要回去,「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有了明確體感。
那句「9點入睡」,20年過去,略顯疲憊的老人和青春強勁的孩子,形象重疊,在此刻形成了互文。他們都不得不依照自然的節律,在夜晚剛爬上帳幕時就沉沉睡去。那時還是孩子,我的腿沒有成熟,蜷縮在靠床頭的中央,比照2米長的床墊,離邊沿還有好長一段距離。時鐘指到9之前,會有一段襲來的倒計時,10、9、8、7、6……當我飛奔逃上床,把腳撤離地面時,終于長舒一口氣,揮舞來的撐衣桿打不到我。
早些時候,這個倒計時在8點,隨著上學的年級增長,8點、9點、10點,逐次推后。我尚未理解早睡被賦予的功能意義。但睡眠與挨打關聯在一起,稍有遲緩便是一個「五指山」印在大腿肉上。上床,關燈,門哐當拉上后,夜里歸于平靜,我捂在被窩里,消化平復不了的情緒。
一沓作業本還空空蕩蕩,想象第二天課堂上的催問,我感到緊張不安。麻利地給鬧鐘定時,熬到父母最熟睡的時刻,躡手躡腳爬起來,借著昏黃光線的臺燈抄寫作業。字跡在本子上氤氳化開,憑著慣性,像四腳的蝌蚪忸怩爬行了一段。門外偶有解手抽水的聲音,聽到腳步經過,我極為小心把老式臺燈上的旋鈕輕輕轉動,朦朧一層薄光,就算趴在門縫前看也難以辨識吧?;蛘?,這個秘密早已被父母知曉,是否知曉本身,也不太重要。
我重新觸摸到20年前的這個女孩。我代入了爸媽的視角,為他們感到悲傷。
年少時被打的場景,離不開他們對我身體的殷殷照護。不遵從早睡,被打。不愛惜眼睛,被打。我酣暢沉浸在書本的那個下午,房間忘了開燈,書被奪了去一撕兩半?,F在我到了為人父母的年紀,依然熬夜到很晚,眼睛經常干澀,我沒有按照他們的意志生活,意志卻造成了傷害,足以讓我們卡在關系的裂縫里。過去的日子涌流,像幻燈片漸次排列而過,那幀畫面獨獨被我挑選留了下來。
「早點睡覺,坐一會就出去動動。」直到同一句話,從揮舞著巴掌的意志,變成了灌滿雙耳的囑咐,最后隨著媒介的變遷,它留在了屏幕上,字句點到即止。
04
前年我偶而在書店翻開一本暢銷書叫《蛤蟆先生去看心理醫生》。不算厚的漫畫書,配著咖啡,我在書店翻完了。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幼年的蛤蟆先生,面對一雙碩大幾倍的身影感到犯怵,這是兩個仁慈的獨裁者,蛤蟆先生既被他們完全掌控,又擺脫不了對他們完全依賴。
成長如果對孩子來說是場戰斗,父母是那么固執地認定是非對錯,又遠比孩子強大得多。孩子們是怎么在這場戰斗中活下來的?
——表達憤怒。憤怒是面對權威的無力反抗,因為無力才會憤怒。這是我習得最為順手的方式。我習慣了用喊叫表達憤怒,用最爆破的音量,最尖利的語氣,掩蓋面前的對話,以使得自己的勢頭能占據上風。
陽臺的玻璃門很重,在一陣勢力搶奪中被推推搡搡,嗞拉嗞拉刮蹭,我逃到陽臺上,想要拉攏合住門。玻璃對面是爸媽人手持著一條撐衣桿,一支晾衣架,一齊朝我來。我稱他們是「乒乓混雙、竹筍夾肉」,一般我是寡不敵眾,被壓制在陽臺的角落,噼里啪啦暴打。我有時不示弱,戰就戰啊,也會用勁還手,「你還敢打我、不尊重父母」,在他們看來這是大逆不道之舉,又激起更強烈的懲罰。
那時左鄰右舍是第一個重災區,三五天便有撕厲的聲音震蕩。但我想來,也許我是想要被聽見的,渴望一場插足的救贖。隔壁阿姨很喜歡我的伶俐,哭聲太兇時,她偶有過來敲門,幫忙勸勸和。礙于兩家的父親同在一個單位,安撫還是起到效果,大家各自抹淚收拾殘局。最激烈的時候,我跑下樓,他們一路繞著小區花園追到門口,我扶著經過的阿姨站立,上氣不接下氣,只是聲淚俱下地請求。
在描述這些畫面的時候,我驚異發現,爸爸和媽媽的影子很難做割離。我回憶時只能時常用「他們」代稱。我記不清楚誰打得比較多,一方在動手時,另一方作如何表情,是冷眼旁觀還是息事寧人。我已經完全忘了。他們好像總是舉著要落下的巴掌,融為一體。不同的是,爸爸年輕時是暴戾的一點就著,媽媽直到現在還是不變的衰弱善感。他們之間也會吵架,媽媽也會抹淚,但面對我的時候,他們好得出奇一致。
05
除了身體的行為,語言也是一種霸凌。「不孝敬父母的白眼狼,養條狗還會給我搖尾巴?!姑看?,伴隨著眼淚,我媽擰著眉頭控訴,以一種絕對權力收束,似是要給予我不符合倫常的輿論壓力。
這種處之尷尬的氣氛,讓我羞于帶著父母出現在同輩朋友的場合,或者邀請她們來家里做客,總是狐貍尾巴掩蓋不了?;蛟S只要幾句話,一個眼神,便知我們都在佯裝和諧。那話與話的接縫總是綿里攛出針。我很怕得不到朋友的接納,讓她們終于認清我是怎樣的人。
小時候的親密玩伴,雙方父母知根知底的,長大后我們又仔細聚首過幾次。一次,我媽在我耳邊吹風:「她其實不太看得起你,你連父母都不尊重。」媽媽說話時,像是拾起閑談的八卦,偷偷揭示一個我不知道的秘密。這是徹底地讓我覺得渾身生出疙瘩的難受,只想抖落干凈,我無法再自如面對那個朋友,后面再甚少往來。
自上大學后,我搬到了新城市,與父母相隔百余公里。距離拉得越來越遠,溝通并沒有因此變得平和,小住幾天又免不了爆發沖突。維系感情回溫的,正是沒有見面的日子里產生的距離。
在漫長的戰斗與掙扎中,原先的勢力雙方好像慢慢發生了轉變。我感覺追隨身后的,那媽媽的目光,被時間的浸潤下由鋒利變得柔軟,由審視漸成企盼。魔法無法在長大的過程中一夜發生,她落得盡是失望?!改愫孟裼肋h走不出叛逆的青春期?!?/p>
吵架的頻率依舊,抹淚的情況依舊,但我可能更少在事實層面需要我的父母??赡苁且痪錄_撞,語氣不順,總之不能好生好氣地說話?!负玫?、好的」能輕易撫平的問題,我偏不,而竟然要說「凡是你說教我的,我都不聽」。媽媽感到不該被頂撞,愈發要辯個理,但總在交鋒的來回中,敗下陣來。
于是,我不得不誠實地向自己承認,當那個哭號的人,不再是年幼的我,而戰斗每每以我母親在洗手池里哭啼收場,伴著水龍頭的嘩嘩流水聲,我竟有點勝利的竊竊爽感。她夜里在失眠中捶胸難受,更為難受的是我如何能立即將不快拋卻腦后,沒事人般的喜笑顏開。
甚至,當我做到不回復,忍住不頂嘴,已是一種向好的努力。
「我們母女關系成了這樣,像是熟悉的陌生人。我的心好痛,經常會流淚,因為我做不好,我不知道怎么改善我們母女的關系。在你小時候我們的教育方式不對,深深地傷害了你,以至于你缺少愛人的能力,你的親人們也都需要你的愛和陪伴?!?/p>
這條信息躺在記錄里,已是兩年多之前,事發的起因我完全忘了。滿屏的文字給我以無法承托之重。母親在弱勢地哭訴,但似乎我不認為我們的關系有這么糟糕。只要我不去面對她?!改阆攵嗔?,沒那么嚴重。」我后面沒再回復她。
此刻我靜靜地逐字看過去,我感到我媽媽是痛苦的,她想要改變。但我沒有改變的動力。
06
我并不想解決所謂的原生家庭問題,解決源于某種原諒?;蛘弑厝皇俏易銐蛲纯嗔耍淖儾艜l生。直到我在組建的小家中,看到了以前模樣的延續。
兒子正處在萌生自我的年齡,不到5歲,既如此有掙脫的張力,又如此軟泥柔和,太容易被環境塑形。他已經快速學會了怎么生氣,怎么喊叫,怎么用情緒做最大化的抗爭。
晚餐的飯桌上,是爭吵最容易發生的聚集地。一盤炒飯,一塊燒肉,「我的、我的」像是一句幼兒習得的魔法,兒子總是難以割舍所愛,苦心說服他分享食物,表面上是教會他大方,實則成為了我和先生爭奪他青睞的排位賽。孩子的臉陰晴不定,時而和爸爸好,時而和媽媽好,這種拉攏的游戲實在是無趣。但爺兒倆的聯合每每能弄疼我。
「爸爸做飯辛苦了,我分給爸爸?!箖鹤影殉酝晔O碌陌氲达埻七^去。
「好兒子,周末帶你去公園。」先生抓起勺子,朝我一臉勝利的得意。
我按捺住一絲忿懣,只好埋頭繼續回到碗里。下一秒,兒子生氣指著我說「媽媽你是個大笨蛋」。這句話像是從先生嘴里說出的口吻。他常年在工地,沾染上了臟話,每說話都會含槍帶棒。這就順利被兒子學了去。
「你說什么,你是不是覺得你媽好欺負?你也敢這么說你爸?」我提高了音調,想要示威。
「你看兒子敢說我嗎?」先生在一旁火上澆油,似乎是在說他立下的權威更甚一籌。
我伸出手探到桌對面,摸上兒子的小臉,使勁擰了一下。臉上還沒來得及有印記,他的淚珠已經搶奪出眼眶。他掩蓋著脆弱,低頭朝下翻出大片眼白,怒氣凝在眼眸的那一點上,聚集了他所有小小力量。婆婆看不下去,把碗朝桌上一摔,憤然起身離開:「大人吵嚷,總是委屈孩子哭?!瓜壬灶櫤逯鴥鹤?,依然沒對兒子說媽媽「笨蛋」有所教育。但此時,我的腦海已經出現了評判:
「嗨,你這不也打了小孩?!鼓鞘俏覌寢尩穆曇?,帶點嘲諷,笑我走上她的老路。
兒子翻出眼白的神態,太像我的小時候,很沖撞的愣。我想起那時斜著眼睛睨我爸媽,故意在臉上僵直很久。談話到放松時,嘴邊肌肉牽引起來,馬上要笑了,我又生生咽下去。那種感覺就像不想讓爸媽滿意,或者得償所愿。所以我兒子生氣起來,他也是同樣的想法嗎?
07
我提著一袋花式的蛋糕回家,期待討得兒子的歡心。很快,他圍攏了過來?!笅寢尯湍阋蝗艘粋€?!刮腋┥砗退塘?,我們愉快地分享食物。流心的芝士蛋撻,密密匝匝包裹,入口有些咸有些糯,我剛咬了一瓣,看到先生從房間里應聲出來。
「兒子,給爸爸分享,周末再帶你去公園?!顾p著兒子。兒子拽著手里的寶貝,顯然是千百個不情愿。我趕緊把手里的半個遞過去,先生沒領情。等我再過來時,爺兒倆開始杠上了。兒子手里被奪所愛,恁是怎么也哄不好,其他打包盒的吃食都攤開了,他也不要。
「爸爸搶我吃的,他是壞人。」兒子哇哇大哭。
「你怎么不吃我的呢?」我責問先生。
「聽到要去公園,你才拱手讓出來,肯定沒安好心?!顾匆б豢凇?/p>
「你怎么知道我沒安好心?非要搶兒子的?」
我看到自己,幾個回合下來,果然忍不住抬高了嗓音。
啟動戰斗的事件,一般都微不足道。但可玩味的是,當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倒下,迅速引發了坍塌的連鎖反應。接著,這畫面卷入了婆婆,她操著我聽不清楚的鄉音,生氣地指責著什么。我預備著她將要像往常一樣用形容野獸的詞,「你叫什么叫、吱呀叫喚」,抽打在我的身上,想到這里我更為憤怒了。
于是,我轉向她:「可你生氣時,對公公不也一樣的指責,只是公公不接茬罷了?!顾辉僬f話,扭頭進了房間,干脆地關門。我氣沒處撒,不依不饒還在飯桌上說?!竸e說了」,先生沉悶而富有威力的話,聲聲要將我壓制。
「你再說一句看看,小心我打你?!顾赞o里帶著威脅,像是下一句要舉起拳頭?!改阋w揚跋扈別在我們家!」他讓我感到恐懼,又咽不下這口氣。這最終點燃了我,戰就戰啊,我決定繼續把情緒渲染擴大。我推開房間,看見兒子緊挨在婆婆身邊,他高高伸出左右兩只手臂,塞住了耳朵。我有意當沒看見,大聲斥責婆婆為何插手我們夫妻關系,把問題復雜化。此時,婆婆解釋:「我是在指責我的兒子沒說你?!?/p>
外面,先生忽然站起來,抓起面前的碗,揚起手,一個弧形劃過高空,碗清脆摔在地上。他的強硬與爆發,一下把我拉回幼年,讓我想起了我的爸爸。他此刻摔了筷子摔了碗,揮舞著拳頭沖過來。他像一堵墻矗在我面前,隨時要將我傾倒吞沒,直到婆婆用身體阻隔開,使勁按住他回房間。
我最后瞟了眼立在角落的兒子:「都是你哭鬧弄的,你看爸媽吵架了吧。」說不上來的口吻,但似曾相識的熟悉,人類果然非常擅長用學會的攻擊性,傳遞給下一代。
08
先生和我之間,他揚手,我喊叫,他攥拳,我噤言。我們在空氣中凝固,變成了舞臺上的流動塑像。我們將自己的人格模式,在那一刻視覺化呈現了。我看見幼小的我,還被包裹在我的外殼。我看見權威的他,還會觸發我的阻抗。我肆意釋放著自己的情緒,我要完全的自主,我頗帶有攻擊性。
「誰聲音大誰有理了?放下情緒,先解決問題?!惯@是我的先生。我的情緒想要被看見,它的主人更加憤怒了。我發射出高速旋轉的能量微粒子,在人際宇宙中形成漫反射的循環。我希望他們紛紛被卷入,同理我的痛苦。我希望我的憤怒是可以被允許的。
可以想見,婆婆搬來之前,我與先生二人的同居生活,沒有中間人斡旋,會是怎樣一番天崩地坼。我還經常閃回那幕場景,發生在我們婚后兩年,剛剛結束異地開始同居之時。
一陣言語沖突后,我退后,他緊跟,把我圈在逼仄的墻角。長久的對峙,直到我停下抽噎,不再敢發出哭喊。他腳步剛離開房間,我便嘗試反鎖上門,他旋即反應過來抵住門把,我們展開一場勢力的搶奪。直到我拼命把他推出門縫的邊緣。
鎖門一般是我保有的最后一層抵抗。唯有這樣的權利,才能把我牢牢地保護。這場景的味道多么熟悉。年幼的我反復地逃進那扇門,而門外總是響起:「我數到3、2、1!你再不開門,待會出來給你顏色好看?!?/p>
鎖上門后,我癱坐在床上,終于能放聲哭出來。等我起身,發現門鎖已經扭壞,完全打不開門,只好在房間和衣睡去。第二天,我打了110,我們住頂層,物業保安爬到房頂朝下呼喊,沒有任何回應。不得已我將房東聯系了來,才進了家,整個把門鎖撬了下來。那種老式的球形門鎖,像個生銹的秤砣砸落在地,覆了一地的灰塵與木屑。我在屋內幽閉了整晚。我探出房門時,先生在隔壁剛剛起床,若無其事迎來新的一天。
很多時候,我的情緒如同這樣彈射在棉花上。憤怒的河流自上而下,它想要流經寬廣堅實的河床,不再被淤塞與阻絆,河床將承托它一切的渾濁、動蕩,迎接它沉底的沙石。我想,至少被看見一次,也許就可以放下。在童年與父母的吵架中被看見,在成年與先生的爭執中被看見,我的憤怒。憤怒是對無力反抗的恐懼。
09
「他睡前和我說,爸爸媽媽總是吵架說壞話?!蛊牌乓贿呍趶N房擇菜,一邊和我說。在我們身后,兒子也在認真地表達他的不理解,和對這種家庭氛圍的害怕。
女兒半歲了,相對于哥哥,我們都覺得她似乎更愛笑些。一咯吱逗弄,就瞇起眉眼張口笑,她對人類的表情有天然的回應。「但你記得嗎?哥哥小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婆婆學著孫子,微微聚攏眉頭,噘起緊閉的嘴唇,一張小小苦瓜臉。
對于我所有秉性在兒子身上的遺留,我感到很抱歉。當然,可能有我的怒,也有先生的犟。生氣時的嘶聲喊叫,兒子迅速學得惟妙惟肖,傳來我耳朵里,有時也讓我心驚。
我的情緒化,一直被家人們詬病著。包括我的兩個母親。「你的情緒該控制了。學會控制情緒,少點家庭內耗。」這是造成我境遇的,我的媽媽。但我媽也承認,她也是這樣的鬼脾氣,動不動哭,每次自己還生悶氣。我們的情緒總是相互激蕩。而我的婆婆,她是超理智型,她堅強,又隱忍,不愛在爭吵中糾纏,總是果斷抽離。也許先生在小時候,作為男子漢,不被贊許很好地表達出情緒?總之,我的婆家又像是集體缺少了情緒通路,這種肆意的發泄不算是他們家庭的傳統。
兒子帶給我動力,我直面了我的憤怒。我以為憤怒來臨時,需要給它按下暫停鍵,緊急迫降著陸,恢復到現實的理智后,再選擇轉念到第二反應的情緒。但我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不行,憤怒讓我太難受了,我的胸腔因起伏而發抖,只想把它發泄出來。
我想知道該怎么辦。我坐在一位戲劇治療師面前,屏幕里是她溫柔的臉。
「你允許或者接納自己有情緒嗎?」她問了我幾個問題。
「我接納自己有情緒。憤怒代表攻擊力和生命力,我敢表達自己?!刮液敛华q疑。
「但是你周圍的環境不允許你有這樣的情緒?!顾秊槲腋械奖浮?/p>
「他們會用野獸的詞來形容我,你叫什么叫、吱呀叫喚?!姑枋龅竭@里,我激動起來。
「你會評價自己的這個情緒嗎?」
「我不會評價我的情緒,我會更加憤怒,一氣兒沖上腦門頂?!刮艺Z氣更加快了。
「非常好?!顾駬肀Ш⒆右粯樱瑲g迎了我的情緒?!冈趹騽≈委熤?,我們不去壓抑它,只是去接納和釋放。之所以一直使用這樣的情緒模式,恰恰是在底層還沒有釋放夠它。當我們完全充分地允許和迎接它,正面的力量就會來到我們的身邊?!?/p>
「當你每次表達憤怒時,啪一下就滿格到100分。某種程度上你可能是想要建立關系的,它反而在切斷關系。通過練習我們可以找到0-100分之間的任意彈性,輕盈靈活地使用它?!?/p>
當晚,我們在戲劇小組內酣暢體驗了各種情緒的表達,就像從兜里揣出面具戴在身體上,變換各種角色以適應場景需要?;锇閭兎謩e扮演著嚷嚷退貨的顧客,蠻橫甩鍋的商家,兩方吵得不可開交。她們幾乎是在同一頻率,舉起手,架起眉,姿勢相仿如同鏡像,話與話沒有接縫,流暢地使用了憤怒的能量。我為她們能夠迅速調用,在憤怒中游弋自如,感到羨慕。
10
盡管不被允許,但有時我又為我的憤怒感到欣慰。孩子習得釋放憤怒的方式繁多復雜,強度從弱到強大概是:退縮 - 厭煩 - 拖延 - 郁悶 - 任性 - 慪氣 - 撒潑 - 叛逆。我很慶幸,在這種家庭暴力的處境中,我不僅沒被打得懦弱干癟下去,反而「叛逆」得生出了自己。叛逆這個詞,很有意思,在媽媽的視角看來是不聽她的話,但孩子最終聽了自己的話。為何聽從自己的話,要叫做叛逆呢?
就像是為了自證情緒本身是中性的,我想要逃離他們的語言定性,在事實上活出來更漂亮的姿態。如果我容易經歷情緒化的大起大落,我可以利用這般高低跌宕的勢能,做些什么呢?
將它創作化、藝術化。
我打開那場死亡實驗室的文案,想起在錄制配音的時候,朋友陪著我不斷調適我的口吻?!改懿荒茉囍寐曇魳嫿▓鲇颍尨蠹伊粼谀愕穆曇衾?。你的聲音不是信息的傳播媒介,而是情緒的散發渠道?!固盍?,這簡直讓我醍醐灌頂。我閉上眼睛,開始想象文字描述的場景,進入情緒。我想象正在與親密的人傾訴,放松下來,交給文字自行沿著它的軌跡,讓聲音自然生成。
「這里整個調往上走,情緒是積極的?!?/p>
「這里讀得節奏慢點,多一些回憶?!?/p>
「開口瞬間就被勾住了,聽到前30秒會有情緒上來。我眼睛有感覺了?!?/p>
朋友給到越來越好的反饋。找到情緒線索后,我流暢錄制完了總共12段音頻,12種不同的情緒。咔嗒,在那天之后,一粒鎖扣撬開了,有什么被串連起來。
我看見我走上演講舞臺,沉浸在故事的情緒,輕易創建感染人心的場域。我看見我進入非虛構寫作,打開塵封的感受,生動再現故去的場景。這一切皆源于情緒。這些創造的背后,是情緒在推動,營造,代入,影響。
創傷在我身上終結不掉,而可以升華。那些年少時,我曾拼命付出的力氣,花費最多能量維持生活平衡的努力。比如,一次次為了捍衛自己立場的爭吵,或者說表達。比如,一遍遍身體對異常多情緒的感知和熟悉。這些過度的練習早已成為隱形的天賦。
我非常堅信,飽滿噴涌的情緒和感知不是缺陷,是上天要我來做這使命的禮物。我的情緒化是天賦的眼睛。涉過憤怒的河流,我想和它好好相處。
后記
大年初二,我們攜著一對兒女,塞著滿滿當當的年貨,回到了娘家。女兒被接到外公的懷抱后,一陣緊似一陣的哭啼聲停不下來。直到我想起來,女兒半歲了,已然開始認生。
「噓,待在她背后,別大張旗鼓的。」我見媽媽進來,趕緊暗示她。但她卻想要抓緊間隙的機會,和孫女套套近乎。正在玩的女兒一扭頭,看到外婆的生面孔,又咧開嘴可勁哭了。我忍不住代入了這種不被熟悉的落寞,幸而自己從分娩后,一日也沒有和女兒分開。
夜里,三張床,六口人,家里得緊緊。爸媽準備在90厘米寬的小床上,湊合一晚。我告訴媽媽,女兒半夜醒幾次,并不好帶,影響大家睡眠。但小床畢竟翻不了身,我媽還是裹著鋪蓋來了。我們祖孫三人躺在一張床上。女兒醒了幾次,只是嚶嚀,我媽總起身要看看。我盡量熟練地喂哺,哼聲,拍睡,女兒逐漸安靜后,我聽到了媽媽那頭傳來的呼嚕聲。煩躁沒有升起,那一刻我想的是,媽媽能睡著,真好。
童年的回憶隨河流涌涌而去,我站在河流的這一端,它曾經流過我,波濤拍岸的響聲還記刻在巖崖上。我把這種拍打寫進文字里,封存進故事的溫度中,或者熱得炙烤,或者冷得瑟縮。完整地留下它,因為我想往前走了。
寫作手記
在三明治寫了多篇故事,從婚姻到職場再到生育,慢慢地終于有勇氣以及耐心,把觸角伸向了原生家庭?!改阋部梢詫憣懩愕膵寢尠 !沟乙恢庇X得媽媽是最難描述的生物,她這么親近,但形象又散落又模糊?;蛟S是我對她的關注太少,缺乏好奇心,她的故事對我僅是只言片語的片段,連吵架都記不得具體詞句,想到這里我很沮喪。原生家庭的疤已經結痂,親密關系又成為刻板模式,兒子沿襲出來還不以為意,我聳聳肩膀「我就是這樣子,改不了」,直到女兒出生……我想要陪伴她,滋潤她,讓她長成溫柔可愛的小姑娘。所以我要重新創造自己的人生劇本了,我準備好了嗎?
這是一次帶著明確命題的回溯之旅,在出發之前我就知道目的地。不過寫作過程中,隨著場景的描畫,越來越多的碎片涌入了回憶,新近發生的、過去久遠的、不同記憶顆粒度的。我展開了對內心曲折這種誠實的剖白,也在文字中重新擁抱了幼年的自己,在編輯Chen Si老師與觀察員W醫生的照見中,獲得了從未被給予的無條件接納。情緒是故事的生命,是凝結成琥珀那刻的光澤啊。我想要繼續做一個講故事的人。
本故事由短故事學院導師指導完成
3月16號-29號,新一期短故事學院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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