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娘王春花出走已經很多年了。

村里近來流傳著一些議論，說有人在樂山村見到了王春花。這傳言，像風一樣，不經意間吹進了九歲小雨的耳朵里。

樂山這個名字，從此便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

樂山究竟在哪里呢？小雨跑去問村里那些和他年紀相仿的小伙伴，孩子們一個個都迷茫地搖頭，那神情仿佛在說，這對他們來說，是個遙不可及的謎題。

無奈之下，小雨又向大人們打聽。可大人們卻總是諱莫如深，臉上掛著似有深意的笑容，只說不知道。

直到有一次，小雨逮住了三爺爺，急切地詢問。三爺爺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抬起手，指向東邊，說道：“在那邊呢，可有三十多里地哩！”

三爺爺和小雨的爺爺可是親弟兄，想來是不會胡亂編造的。

這天恰逢星期日，不用上學，小雨下定決心，要去樂山找娘。

出了村子，他毫不猶豫地朝著東方奔去。一路上，他腳步匆匆，時而小步疾行，時而小跑起來。大人們說樂山有三十里遠，可三十里究竟是怎樣的長度，他并不知曉，只覺得這一路，似乎沒有盡頭。一片片郁郁蔥蔥的樹林，一條條潺潺流淌的溪流，一塊塊綠意盎然的麥田，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山嶺，都被他一一拋在了身后。他一邊走，一邊向路人打聽，經過了一個又一個村莊：坡子、西城仙、東城仙、下河、王世疃、河東、遲家莊……

漸漸地，小雨感到雙腿像灌了鉛一般沉重，每邁出一步都伴隨著鉆心的疼痛，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衫，順著臉頰如小溪般流淌。實在走不動了，他便一屁股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歇腳。

他抬起頭，望向天空，天空湛藍如寶石，幾朵潔白的云彩悠悠地飄浮著，如同夢幻中的棉花糖。幾只布谷鳥撲騰著翅膀，箭一般地飛過。

小雨的目光從天空緩緩落下，落在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身上。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爸爸的身影。

爸爸早已不在人世，他被一種可怕的病魔纏上，據說肝上長了腫瘤，怎么治都無濟于事。即便病痛折磨得他死去活來，他依然強撐著去田里勞作，直到那一天，他倒在了田間，再也沒能站起來，那時，爸爸才31歲。

從那以后，小雨便與娘相依為命。然而，僅僅三年后，娘也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那天清晨，小雨像往常一樣醒來，卻發現娘不見了蹤影。他起初以為娘是去干活了，便四處尋找，可找遍了所有娘可能去的地方，都不見娘的身影。一天、兩天、三天…… 娘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出現。那年，小雨才六歲，爺爺奶奶心疼他，把他接到身邊，從此，他便跟著爺爺奶奶生活。

爺爺奶奶對小雨關懷備至，可在他心里，爺爺奶奶始終無法替代娘的位置。他懷念在娘面前撒嬌、哭鬧、耍潑的日子，這些在爺爺奶奶面前，他從未做過。每當看到別的小朋友有娘陪伴，他心里就滿是羨慕。有時，他會偷偷躲在墻角抹眼淚；有時，他會跑到村后的山坡上，放聲大哭；夜晚躺在床上，淚水常常浸濕了他的枕頭。娘對他的疼愛，那些點點滴滴的溫暖，時常在他眼前浮現。

稍作休息后，小雨站起身，繼續前行。遇到迎面走來的人，他便趕忙上前詢問：“樂山在哪里呀？快到了嗎？” 來人回答道：“快到啦，就在東邊，也就還有二里路。” 小雨聽了，稚嫩的小臉上頓時綻放出如花朵般燦爛的笑容，仿佛已經看到娘在樂山向他招手。

終于，樂山村出現在眼前。

村子很大，一大片房屋錯落有致，一眼望不到邊際。小雨走進村子，看到不少嶄新的房子，也有許多略顯破舊的屋子，房屋之間還種著各種各樣的樹。他東瞅瞅，西看看，急切地尋找著娘可能居住的地方。他走過一條條街道和胡同，看到好些住戶大門緊鎖，有些人家的大門半掩著，但他心里害怕，不敢貿然進去。

街上行人不多，在一條胡同口，他瞧見一位和藹的老太太，趕忙走上前去，怯生生地問道：“奶奶，俺娘住在哪里呀？”

老太太微笑著，一臉慈祥，問道：“孩子，你娘是誰呀？你知道你娘叫什么名字嗎？”

小雨一時緊張，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老太太又輕聲問：“你不知道你娘叫什么嗎？”

小雨突然回過神來，連忙說：“俺娘叫王春花。”

老太太思索了一下，說道：“王春花、王春花，我咋沒聽說村里有叫這個名兒的呢！” 說著，她四處張望，正好瞧見一個年輕媳婦路過，便趕忙問道：“侄媳婦，咱村有個叫王春花的嗎？” 年輕媳婦一聽，說道：“這您都不知道？就是幾年前，咱村二把子領回來的那個女人，二婚的，就叫王春花。” 老太太恍然大悟：“噢、噢，知道了，知道了。這孩子來找他娘呢，快給指指門。”

年輕媳婦看向小雨，問道：“你是她孩子？”

小雨趕緊點點頭。

年輕媳婦忍不住說道：“真沒想到，王春花前頭那個孩子都這么大了！” 接著，她對小雨說：“你往前走三個胡同，往左拐，第二個臨街的院門就是王春花家。”

小雨懷著激動又忐忑的心情，朝著那個院子走去。快到門口時，他看到一個女人正站在街口，逗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孩子玩耍。小孩緊緊抱著女人的雙腿，仰著小臉，眼巴巴地望著她，嘴里不停地哭喊著：“抱、抱、抱……”

女人微微彎腰，正準備抱起孩子，不經意間瞥見了不遠處的小雨。她先是神色一驚，繼而一愣，緊接著，臉上浮現出一抹凄苦的笑意。她剛要張口喊小雨，卻被孩子的哭鬧聲打斷。

小雨一眼就認出了她，那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娘。他驚喜萬分，剛要喊出那聲 “娘”，卻聽到旁邊小孩哭著喊：“娘，抱、抱……” 小雨張開的嘴瞬間閉上，原本要奔向娘的腳步也停住了，只是呆呆地望著娘。娘也怔怔地看著他，目光在他臉上、頭上、膝蓋、腳上一一掃過。小雨下意識地用手抹了抹臉，又摸了摸頭，感覺頭發確實長了；看到娘盯著自己膝蓋，他趕忙伸手去捂，那里的褲子破了兩個洞；娘的目光移到他腳上，他慌忙在地上搓著兩只腳，兩個大拇指從鞋子前頭露了出來……

這時，娘懷里的孩子又哭著喊：“家、家、家……” 邊喊邊用小手指著大門里邊。娘輕聲哄著：“好、好，咱回家、咱回家……” 說著，她又看了小雨一眼，兩顆豆大的淚珠從眼眶滾落。然后，她抱著孩子走進院子，身后傳來輕輕的關門聲。

小雨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像斷了線的珠子般落下。

他心里明白，娘已經不再只屬于他一個人了。

他緩緩轉過身，耷拉著腦袋，一邊抹著眼淚，一邊順著來時的路，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