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夕陽跌入山巒的最后一抹酡紅里悄然降臨。我打開屋內所有的燈,腳步遲緩地又一次佇立在父親的房門前。躊躇良久,終究還是沒能忍住,緩緩推開了那扇門。屋內,北墻的大衣柜、南窗的寫字臺,依舊靜靜守在原地,只是屋中那張空蕩蕩的氣墊床上,再也不見父親熟悉的身影。剎那間,淚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我輕輕撫摸著每一件物品,一步一頓,從門口走向窗邊,最終在陽臺父親常坐的搖椅旁停住。我久久凝視著窗外,思緒飄遠。
窗前,隔著一條馬路,是一方方形的籃球場。白日里,常有少年們三五成群,在球場上揮灑汗水。再往南,一排木構圍欄圈起的空地旁,是一座延綿不絕的大山,東西向蜿蜒伸展,望不到盡頭。白日里,山體裸露的黃土層、半山腰上下山的兩條小徑,以及那滿坡的綠樹,此刻都隱匿在茫茫夜色之中。映入眼簾的,唯有那懸于半空的半輪明月,照著山巒的一處,一道黑黢黢的長線,在夜空中分隔著南山的南北,像是大地與天空的界限。
這曾是父親患病后,每日凝望的風景。他一個人,守著一線天,在這無法挽留的時光里,永遠地與我們告別。就如同白天與黑夜的交替,天空與大地的相望,在這看似沒有風景的風景中,決然離去。望著這黑夜中的長路,長天里的黑夜,我多么希望,在這窗下,能再次看到意氣風發的父親,昂首闊步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然而,在時間的鐘擺里,在黑夜的靜謐中,唯有長風拂過,樹影搖曳。星辰隱匿了光芒,大山仿佛也在默默哀傷。我捂著隱隱作痛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如果我們能永遠不長大,父母是不是就不會變老?如果能將開花的童年種在樹上,生命的季節,是否就能永遠盛開如春天?
夜已深,風更濃,無人能解我心中的悲戚。昨日與今朝,都在漫長的時光里凝望。盛夏的寒涼,如一張無形的大網,緊緊罩在我的心頭。它以路的漫長,丈量著我踉蹌的腳步,讓我在黑夜的最深處,與生命歸隱的父親,做最后的訣別。
時光、歲月、人生,仿佛一夜的長空,在往事的腦海中不斷翻涌,反反復復,如烈烈的呼喊,交疊著撕扯得凌亂不堪。無論我怎樣奮力伸出雙臂,試圖抓住些什么,可回應我的,只有哀慟的哭聲在山谷間回蕩,一切都沉寂得如同父親的安眠,再無任何聲響。
是的,這就是離別,如夢般虛幻卻又如此真實,渡口處深深的不舍與疼痛,如影隨形。
自從父親離開這個世界,十多天來,我與母親每日都會在夕陽西下時,上山走走看看。空曠的山道,滿是肆虐的風,我們一前一后,或走或站,四處尋覓著什么。西邊,太陽的光芒被風吹散,拖著長長的尾翼,與空中放飛的風箏一同游弋。山道上,不時有年長的老人走過,一切看似散淡平常,可那裝滿風景的長風,在日暮西山之際,裹挾著盛夏的心情,瞬間碎裂成寒冬,冰冷了一地。
一縷微風輕拂,萬里山河皆含情。可誰又能成為這世上最后的英勇,抵御這生死的離別?我佇立在樹道間,不住地問天問地問自己:如果站在高高的山頂,是否就能看到父親在天堂的身影?如果把心情沉浸在黑夜的陣痛里,父親是不是就能迎來一個又一個嶄新的黎明?
大地沉默不語,夏日的落葉卻似有聲。在這生命的道場里,我如一個濕了雙腳的孩子,迷茫不知該何去何從。
天有天地的遼闊,地有地的廣袤。世上的風,暖熱了季節,卻無法驅散我心中的寒涼。路,一條條向遠方鋪展,卻再也無法接回父親回家的身影。
6 月 16 日,父親離世后的第一個父親節。母親精心做了一桌好菜,父親的專屬座位前,哥哥擺上酒杯,滿滿地斟上酒,弟弟一根接一根地點燃香煙,我依舊坐在一旁,端上一碟碟父親最愛吃的飯菜,打開電視機,播放著他最愛的軍事片…… 十分鐘,二十分鐘,一個小時過去了,一屋子人靜靜地坐著,默默等待著,仿佛只要父親不到場,誰都不愿動筷。
可是,一等再等,我們再也等不到那熟悉的回家腳步聲,再也看不到他端起酒杯仰頭暢飲的模樣。望著窗前的天空,空中飄蕩的云朵,淚眼朦朧中,我顫抖著端起酒杯,向著天空發問:我最愛喝酒的老爸啊,您到底在哪里?您究竟去了何方?
一聲聲,一句句,時光悄然流逝,大地傳來隱隱回聲。我捧起的心情,如一抹殘紅掛在天邊,灼燒著我已然破碎的心。
那是我與父親最后一次的相見與別離。我輕輕掀開他臉上的棉被,用手溫柔地撫摸著他冰涼的額頭、突起的眉骨、緊閉的雙眼、瘦脫的面頰、高聳的鼻梁,還有閉合的雙唇和尖尖的下巴,一聲聲呼喚著:“大,大,我來了啊,您再看看我吧……” 可是,他緊閉雙眼,再也不能緊緊抓住我的手:“閨女,坐一天車了,你累不累啊?”
是的,一生辛勞的父親,太累太累了,他終于躺下來,永遠地歇息了。我緊緊捂著他冰涼的手,滿心悲戚,淚如雨下:“大,我的大啊,我這個被您捧在手心里的孩子,以后還能是誰最深的牽掛、最疼愛的人啊?”
父親離世前第三天,我從老家坐車前往太原,夜里11 點 45 分到站。父親一得知消息,晚上9點就打來電話,聲音含糊不清地問我到哪兒了。我安慰他:“快了,還有三站。”
夜里 11 點,他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又打來視頻電話,問我在哪里。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幕,我說:“半小時就到站了,您早點睡,別擔心我。” 他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掛斷電話。我知道,只要我沒到家,他一定不會睡,哪怕再晚,也要等著我。想到這兒,眼淚又止不住地涌了上來。試想著,如果老父親真的敵不過這場大病,離我而去,那么這樣的夜里,還會有誰如此牽掛我,等著我呢?
每一次,無論我是離家還是返程,只要我坐車,父親總會習慣性地打四次電話。上車前,他會細細叮囑我各種注意事項;午飯時,他會詢問我吃什么,以及到了哪個站點,估算我到家的時間;三小時后,他必定又會打來電話,詢問我途經的城市,確認一切如他所料后,他總會笑呵呵地說:“快了,快了。” 而就在火車進站即將停下的那一刻,他會掐著點打來電話,叮囑我帶好東西,安全下車。
那一聲聲叮囑,一句句交代,猶在耳畔回響,可那個處處關心我的人,卻永遠地離開了。一時間,我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一個人在樓上樓下拼命尋找,一次次站在家門口翹首以盼,可等待我的,只有一陣又一陣空蕩蕩的風呼嘯而過。長風啊,那逝去的舊時光,短短幾日,就讓我的頭頂長滿了白發,脊背如被一場大雪壓彎。是的,父親是我的天,是我的地,沒有了他,我的世界瞬間坍塌。他不僅是我生命的支撐與依靠,更是我一生的底氣、硬氣,是我向前奔跑的勇氣、動力和方向!
而今,我返程的列車已然到站,下車的人們背著行李,匆匆往外走去,可我卻呆呆地站在原地,邁不開腳步。我一再回頭張望,仿佛在尋找著什么,可我心里清楚,我再也找不到那份父親的記掛,聽不到聽筒里傳來的疼愛 —— 那十小時車程一路相伴的四次電話。盡管我一直緊握著手機,不停地查看,可它卻如冬雪覆蓋的寒夜一般,寂靜無聲。
是的,因為心中有愛,所以才會充滿期待。
正如有人說的,離世的親人從來不曾走遠,他們一直都在我們身邊。只是在時間的軌跡里,我們去上班時,他們仿佛還在沉睡;我們回到家時,他們又好似去散步了。各自忙碌著,只是在同一時間內,彼此再也無法相遇。
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靈魂深處的最好詮釋。只知道,臨行前,我來到群山環抱之中 —— 父親的 “新家”。我將他周圍的枯草、落葉仔細撿拾干凈,把對著太陽升起方向的道路,一點點平整又修整。我想為父親鋪就一條平坦光明的大道,直達他靈魂深處最美的故鄉。讓他能望向河南,守望那片鄉土。讓身處天國的他,一眼就能看到心心念念的老家,看到在故鄉的爺爺奶奶,看到自己一輩子摸爬滾打的地方,還有他最放心不下、生活在老家的女兒。讓遠去的他,以最近的距離,注視著我們,看到我們好好生活,幸福生活,他才能安心。因為,這是他扎根的地方,是他遙望的方向,是他永遠的牽念,更是他靈魂的回歸。
一如這深沉的愛,在生命的交界口接力傳遞。無論我們腳踏大地,還是奔赴星辰大海,我堅信,只要心中有愛,天上人間,皆為通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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