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斯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面向歐洲領導人“訓話”。

文丨亦凡

編輯丨漆菲

特朗普的回歸，給歐洲人帶來了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昔日盟友仿若一夕“變節”，這位美國新總統對歐洲步步緊逼——他無差別地揮起關稅大棒，謀劃著將歐洲領土格陵蘭島收入囊中，也不再延續對老盟友的安全承諾，甚至將歐洲排除在俄烏和平談判之外。

2月14日在德國舉行的慕尼黑安全會議上，歐洲人原本預期，美國副總統萬斯會談論如何結束俄烏戰事以及如何開啟談判。未曾想，他措辭嚴厲地批評歐洲，稱歐洲大陸面臨的最大威脅并非來自俄羅斯和中國，而是“來自內部”。

這個仕途剛剛騰飛的美國政壇新人，面對著一眾老牌政客指點江山，指責歐洲各國政府背棄價值觀，忽視選民對移民和言論自由的擔憂。他重申特朗普政府的立場，要求歐洲必須“大力加強自身防御”。

這通發言讓會場陷入一片寂靜與尷尬。歐盟外交政策負責人卡賈·卡拉斯稱，萬斯“試圖挑起與歐洲的爭端”。英國《衛報》指出，跨大西洋鴻溝正在加深，美歐不僅僅是對俄羅斯持不同看法，還在價值觀和民主等更多問題上存在巨大分歧。“歐洲各國政府已經無法掩蓋這種分歧。”

揮起關稅大棒

歐洲人沒等到戰火終結，先等來了特朗普的關稅挑釁。

雖然競選時一再吹噓能迅速止戰，甫一上任，特朗普最在乎的仍是貿易關系。任何“占美國便宜”的國家無一例外——即便美歐擁有全球最大的貿易關系，2023年雙方商品和服務貿易額達1.55萬億美元，但特朗普依然不惜對歐盟下手。

特朗普2月9日宣布，在現有關稅基礎上，對所有進口到美國的鋼鐵和鋁征收25% 的新關稅，預計從3月12日開始生效，這一舉措沒有任何例外或豁免。

◆特朗普下令對鋼鐵與鋁材征稅。

根據美國鋼鐵協會的數據，美國鋼鐵進口的最大來源國是加拿大、巴西和墨西哥。歐盟排位雖不在前列，但其向美國出口的產品中，鋼鐵仍占相當比例。截至2024年，歐盟大約每年向其出口370萬噸鋼鐵，美國是歐盟鋼鐵生產商的第二大出口市場，占當年歐盟鋼鐵出口總額的16%。

2月11日，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誓言，歐盟將采取行動維護其經濟利益，“我們將保護我們的工人、企業和消費者”。“關稅就是稅收——對企業不利，對消費者更不利。”馮德萊恩說，“對歐盟征收不合理的關稅不會得不到回應——它們將引發堅定和相稱的反制措施。”

◆馮德萊恩誓言將對美國的關稅行為有所回應。

德國總理朔爾茨亦表示，“如果美國讓我們別無選擇，歐盟將團結起來作出反應”，并補充說，“貿易戰總是以雙方犧牲繁榮為代價。”

這不是第一次特朗普針對外國鋼鋁產品征稅。第一任期時，他曾以國家安全為由，對全球進口的鋼鐵和鋁分別征收25%和10%的關稅。當時，歐盟針對美國的諸多商品進行反制，包括哈雷摩托、波本威士忌、花生醬、蔓越莓汁等，但這些舉措在拜登執政期間暫停。

2月14日，特朗普接著宣布了針對汽車的關稅措施，預計在4月2日實施。雖然他沒有明確所涉范圍以及具體稅率，但日本、韓國、德國的汽車行業勢必將因此受挫。特朗普曾抱怨，歐盟進口美國汽車時征收10%的關稅，而美國對歐洲汽車征收的關稅僅為2.5%，這極不公平。他認為關稅武器可以為美國產品創造公平的競爭環境，重振美國下滑中的制造業。

歐盟貿易事務專員馬羅斯·塞夫科維奇形容，這是一個“雙輸局面”，他警告說：“通過征收關稅，美國將向本國公民征稅，進而提高本國企業的成本，并加劇通脹。”

特朗普當然了解這一點，他在宣布對加拿大、墨西哥和中國加征關稅后承認，美國人可能會感受到貿易戰帶來的痛苦。“會不會有些痛苦？是的，也許會。（也許不會！）”特朗普在社交平臺上寫道，“但我們會讓美國再次偉大，這一切都值得付出代價。”他還稱，“短期內我們會遭受一些痛苦，人們也理解這一點，但長期來看，美國幾乎被世界上所有國家欺騙了。”

為此，法國總統馬克龍一度試圖轉移特朗普的注意力。“歐盟是你的首要問題嗎？不，我不這么認為。你的首要問題是中國，所以你應該把重點放在其上。”馬克龍在接受美國有線新聞網（CNN）采訪時說，“歐洲是你的盟友。如果你希望歐洲參與更多的投資、安全和防務，如果你希望歐洲發展——這些都符合美國的利益，那你就不應該用關稅威脅歐洲經濟。”

對歐洲的不滿不止貿易方面。此前，萬斯還在巴黎人工智能峰會上發表演講提出，特朗普政府將確保美國人工智能技術繼續成為全球的黃金標準，以及避免過度謹慎的監管制度。萬斯特別點名歐盟的《數字服務法》對美國科技企業造成的運營負擔。“現在，美國不能也不會接受這一點，我們認為這是一個可怕的錯誤，不僅對美國如此，對你們自己的國家也同樣如此。”

雖然馮德萊恩和歐洲領導人相繼放出狠話，但他們尚未決定如何應對。什么都不做顯然太懦弱，仿佛在激勵這種行為，而反擊也有風險，可能進一步激怒特朗普。

不少歐洲官員認為，談判仍然很有必要。或者也可以和幾年前一樣，對美國產品加征關稅，何況當年的報復性關稅只是暫停，預計將在3月底失效。歐盟所針對的美國商品多數來自支持特朗普的州——波本威士忌來自肯塔基，哈雷摩托來自威斯康星州。

此外，雖然美歐在商品貿易方面存在逆差，但在服務貿易方面卻保持順差，包括許多美國大型公司在歐洲提供數字服務。歐洲可以針對這些領域進行報復。

覬覦盟友領土

卷土歸來后，除了從歐盟手中拿回錢，特朗普還想拿地。他對格陵蘭島的野心從不遮掩。

格陵蘭是丹麥的自治島嶼，外交、國防與財政相關事務仍由丹麥代理。這個島嶼的大部分領土地處北極圈，雖氣候寒冷，但蘊藏豐富礦產資源，比如稀土。

◆格陵蘭島大部分地區位于北極。

2019年，特朗普首次提出這一想法時說，這“本質上是一筆大型房地產交易”。再次當選總統后，他進一步放話稱，不排除使用軍事或經濟脅迫手段奪取格陵蘭島或巴拿馬運河的可能性。

眼下，共和黨人正積極推動特朗普收購該島。2月12日，得克薩斯州共和黨參議員克魯茲表示，收購格陵蘭將為美國帶來巨大的經濟利益，島上的稀土儲量有助于應對中國在關鍵礦產供應鏈的嚴重壟斷，其戰略位置還有利于監控俄羅斯和中國在北極地區日益增長的野心。

◆格陵蘭島有豐富稀土資源，美國將稀土列為國防必需品。

佐治亞州共和黨議員卡特干脆提出一份《紅白藍島法案》，給這個島嶼擬定好了新名字。卡特說，“隨著‘紅白藍島’的加入，美國將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大。”丹麥歐洲議會議員維斯蒂森回應稱，卡特提交的法案“荒謬”且有損丹美外交關系。

雖然多數格陵蘭人希望實現獨立，但近期的一項民調顯示，僅有6%的格陵蘭島居民愿意并入美國，9%的人猶豫不決，85%的人表示反對。

為了表達抗議，一些丹麥人發起眾籌，目標為一萬億美元，打算從特朗普政府手中買下加利福尼亞州，將其變成“新丹麥”。他們還煞有介事地列舉了種種理由，例如政府能將迪士尼樂園以著名丹麥童話作家安徒生的名字重新命名為“安徒生樂園”。截至2月15日，這一極具諷刺意味的倡議已有25.6萬人參與。

◆丹麥人發起收購加利福尼亞的活動來諷刺特朗普。

據美國媒體披露，玩具巨頭樂高集團的老板將參與美國與丹麥之間的談判，因為“處理因丟失積木而發脾氣的孩子使他們成為談判專家”。

丹麥首相弗雷德里克森堅稱格陵蘭島不會被出售。“我永遠不會支持與盟友開戰的想法。但當然，如果美國對歐洲提出苛刻的條件，我們需要集體而有力的回應。”弗雷德里克森表示，歐盟伙伴“大力支持”她的觀點，“每個人都必須尊重世界上所有民族國家的主權，格陵蘭今天是丹麥王國的一部分。它是我們領土的一部分，不可出售。”

但與此同時，丹麥政府也在努力逢迎特朗普。弗雷德里克森1月底宣布，與格陵蘭島和法羅群島政府等各方達成一致，將投入約146億丹麥克朗（約合20億美元）加強北極、北大西洋地區防務，包括部署三艘新的北極海軍艦艇、兩架額外的遠程監視無人機和衛星能力。

弗雷德里克森宣稱，美國對北極地區的安全感到擔憂，因為俄羅斯和中國在北極地區日益活躍。“我完全同意美國人的觀點，即當我們談論國防、安全和威懾時，北極地區變得越來越重要。”她坦言，從安全角度來看，美國和丹麥可以在格陵蘭島留下“更大的足跡”。

即便嘗試認可特朗普訴求中的正當性，不少歐洲人仍感到戰栗。畢竟這是一個危險信號，一個號召自由民主的國度想獲取別國領土，甚至可以使用武力威脅。

延遲終戰承諾

在慕安會發表演講時，萬斯大談特談價值觀，忽視了最迫切的烏克蘭問題，但不妨礙他與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會面。

近來頻頻吹捧特朗普的澤連斯基對這場會面表態積極，他稱兩人進行了“良好的對話”，并稱“這是我們的第一次會面，但不會是最后一次”。澤連斯基呼吁，華盛頓和基輔需要進行更多對話，努力制定“阻止普京并結束戰爭的計劃”。“我們真的渴望和平。但我們需要真正的安全保障，”澤連斯基說。

然而，美國人并不打算在安全問題上為歐洲人持續付出。如外界先前擔憂的那樣，特朗普不會試圖保全烏克蘭的領土完整。2月12日，美國國防部長赫格塞斯在首次出席烏克蘭國防聯絡小組會議時直言，烏克蘭領土要恢復到2014年俄羅斯第一次出兵前的狀態“根本不現實”。他聲稱，如果烏克蘭追求那時的領土狀態，這個虛幻目標只會“延長戰爭并造成更多痛苦”。

特朗普政府也不愿再提供任何安全承諾，即如果俄羅斯再次攻打烏克蘭，美國不會派遣軍隊保護烏克蘭邊境。赫格塞斯稱，美國不認為烏克蘭加入北約是談判解決方案的現實結果，任何安全保證都必須由有能力的歐洲和非歐洲部隊提供支持。這些部隊如果作為和平部隊部署到烏克蘭，應作為非北約使命的一部分，并且不受第五條保護。他還強調，必須對戰線進行強有力的國際監督。

澤連斯基似乎已經接受了這樣的結果。他最近在接受英國《經濟學人》采訪時提出了一份關乎國防的“B計劃”。澤連斯基說，如果烏克蘭不加入北約，就必須組建一支與俄羅斯相當的軍隊。“為了實現這一切，我們需要武器和金錢。”

歐洲擔心，特朗普如此急于達成烏克蘭和平協議，可能會過多犧牲掉烏克蘭的利益，而這將讓普京獲勝，變得更加強大進而奪取歐洲更多土地。

美方還推動“單方面”與俄羅斯就俄烏沖突展開談判，令歐洲擔憂自己被排除在烏克蘭和平進程之外。2月15日，特朗普的烏克蘭問題特使基思·凱洛格確認了這一點。馬克龍為此緊急召集包括英國首相在內的歐洲領導人，計劃召開會議應對這一局面。

◆特朗普的烏克蘭問題特使凱洛格確認，歐洲不會坐在談判桌前。

澤連斯基在參加慕安會期間說：“烏克蘭絕不接受在沒有我們參與的情況下，背著我們達成的交易。”他說，一旦烏克蘭與美國、歐洲就如何結束俄烏戰事達成一致，他就準備與俄羅斯進行直接談判。

◆澤連斯基在慕尼黑安全會議發表演講，并與德國總理朔爾茨會面。

除了不消停的戰事，歐洲未來的國防安全恐怕也得依靠自身，萬斯在慕安會上再度強調了這一點。

從上一任期開始，特朗普就不滿于美國花錢保護歐洲盟友的安全，認為這種關系是不平衡的，他一再要求北約成員國提高國防預算。赫格塞斯傳遞了這一呼聲，要求北約盟國將國防開支提高到國內生產總值（GDP）的5%。

然而，大部分北約成員國遠遠達不到這一要求，即便美國自身的國防開支也只占GDP的約3.4%。毗鄰俄羅斯的北約成員國波蘭國防開支已算最高，占比剛剛超過4%。

相比之下，俄羅斯的國防開支持續增加，如今比整個歐洲的總和還要多。自開戰以來，俄羅斯國防開支一騎絕塵。即便未來停戰，其占比也將居高不下。去年11月，俄羅斯國家杜馬（議會）通過2025年聯邦預算草案及2026-2027年預算框架，支出進一步增加，其中主要源自國家防務和內部安全支出，這兩大部分占到預算總額的43%以上。

◆馬克龍號召歐洲領導人緊急會面，定于2月17日商討如何應對特朗普。

攪動民粹共鳴

對于特朗普重掌白宮，在歐洲額手稱慶的只有極右翼領導人們。他們和特朗普共享太多價值觀——反移民、反建制、反對綠色轉型……

2月上旬，歐洲議會第三大黨團“歐洲愛國者”在西班牙馬德里召開了一場峰會，主題為“讓歐洲再次偉大”，盡顯對特朗普的模仿。“歐洲愛國者”是去年6月歐洲議會選舉后組建的新黨團，其成員來自荷蘭自由黨、法國國民聯盟、意大利聯盟黨等十多個政黨，在歐洲議會720個議席中占據86席，僅次于中間偏右的歐洲人民黨黨團和中間偏左的社民黨黨團。

匈牙利總理維克托·歐爾班、意大利副總理馬泰奧·薩爾維尼、法國國民聯盟黨領袖瑪麗娜·勒龐等極右翼政客出席了此次峰會，高調宣揚反歐盟、反移民、反自由派精英等政治主張。歐爾班盛贊大洋彼岸的同僚，稱“我們的朋友特朗普，特朗普龍卷風，在短短幾周內改變了世界”。

◆極右翼政客們組建的“歐洲愛國者”在馬德里舉行盛會，為特朗普回歸歡呼。

這些人和特朗普一樣，對現有建制和價值觀的厭棄根深蒂固。第一次競選美國總統時，特朗普曾形容生活在布魯塞爾就像生活在“地獄”，因為當地穆斯林群體缺乏“同化（assimilation）”。特朗普對外來移民尤其穆斯林的抗拒毋庸贅言，2017年上任后，他一度禁止來自特定穆斯林國家的公民入境美國。

如今，歐洲深受移民問題困擾，由此滋生了許多社會矛盾和民眾不滿，成為極右翼得勢的重要背景。面對特朗普的關稅威脅，這些右翼政客卻有意將之淡化，聲稱歐盟的稅收和監管對歐洲的繁榮構成了更大威脅。

隨著特朗普的回歸，歐洲極右翼和民粹政客不僅大受鼓舞，與美國保守力量的合流甚至擺上了明面。

在慕尼黑參會期間，萬斯避開了總理朔爾茨，而是與德國極右翼政黨選擇黨 (AfD) 領導人艾麗絲·魏德爾會面，稱該黨為“美國的政治伙伴”。鑒于德國選舉將于2月23日舉行，德國政府對這場會晤深感不快，稱之為“不受歡迎的干預選舉行為”。

◆萬斯打破禁忌，與極右翼政黨選擇黨領導人會面。

一個嚴峻現實是，極右翼早已在德國政治生活中登堂入室。近期民調顯示，選擇黨的支持率達到21.4%，僅次于基民盟和基社盟的29.2%。只是礙于歷史，德國政壇對極右翼勢力極為敏感，各黨派亦達成共識，組建起一道針對它的“防火墻”。如今，美國政府公開表達對其認可，無異于砸毀“防火墻”。

◆極右翼政黨選擇黨 (AfD) 在德國民調中位居第二。

歐洲極右翼政客能夠憑借特朗普東風再上臺階，雖讓各國建制派和歐盟倍感焦慮，但恰恰印證了萬斯的警告，即歐洲大陸面臨的威脅“來自內部”。而在這個尤為脆弱的時刻，兩大主心骨法德兩國又深陷內政泥潭，少數派政府岌岌可危，難以撐起大局。

而今，美歐關系也將迎來劇變。2月12日發布的一項民調顯示，即使最親美的歐洲人也不再將美國視為盟友。這一民調針對11個歐盟成員國以及烏克蘭、瑞士和英國的民眾進行，結果發現大多數人只把美國視為“必要的合作伙伴”。

歐洲對外關系委員會警告說，這一調查表明人們“對美國外交政策議程的信任崩潰”，預示著“跨大西洋聯盟的潛在喪鐘”。

排版 / 劉佳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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