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的山水畫少于花鳥蟲魚之類的作品,但其山水畫亦不同時流,有獨家面目,畫風比較簡捷爽快,且多有奇構,沒有古人那些“平鋪細抹死工夫”。一幅蕭索的冬景寒風吹指的柳絲均作橫向平行波動狀,山的造型和皴法也仿佛共振般地用橫向的弧線畫就在這立幅的畫面上呈現出橫向波動的節奏。其《清風萬里》,近樹上以下傾的密重的斜線畫出風勢,水波是流動的曲線,遠坡則以平線演化成一個灰色的面,又以風帆穿插在黑、白、灰三個大面之間正如題記所說確是“畫吾自畫。”《鱗橋煙柳圖》中就像美人蒙上了面紗似的隔斷樹林的兩抹薄霧,枯樹歸鴉》中那赭色的枯樹和點點黑鴉交織的節奏,雪山圖》中焦墨的點、線和淡墨渲染的靈活運用,都可以說是“純化”的構成。他在《老萍詩草》中說:“山水畫要無人人所想得到處,故章法位置總要靈氣往來,非前清名人苦心造作。”我想這正是“時流誹之”的原因,正是陳師曾予以贊同的原因。這些章法、筆致構成的妙趣,體現了他所說的“胸中山水奇天下,刪去臨摹手一雙”的藝術追求,他刪去的是古人的山水,表現的是他胸中的山水。
就造型而論,每個造型藝術家都有自己造型上的美學尺度。當齊白石畫牽牛花時,葉皆作正面觀,花皆作側面觀,花苞皆直如紅燭,這是局部的一致和整體氣勢的統一,是造型的特色,也是構成上的學問。而牡丹花的豐艷,棕樹沖天的意趣,不倒翁的泥玩具樣式,背向的牛那渾圓的形,側向的蝦那狹長的形,貓頭鷹的類如軸承結構般的眼,這些“純造型上的表現,既與物形有關,也與畫家的感受方式有關,在齊白石的藝術思維中亦是民間藝術的“老根在其造型觀念上的自然流露。如果說齊白石描繪工細草蟲的本領還帶有民間手藝人炫耀其技能的因素,不似之似的意筆是文人胸次的表現,那么,他那些粗筆枝葉與工細草蟲在同一畫幅中的出現,不僅有一種對比的美,也是他農人兼文人的雙重人格的復雜性所決定的。
他還曾說:“工者如兒女之有情致,粗者如風云”的齊白石的多重氣質的化合。他那有關造型的著名畫語-“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既是他的造型觀,也是他在整個藝術格調上,欲求溝通世俗的和文人的審美意趣,既不流于媚似也不狂怪欺世的中間選擇。“似與不似之間”的造型妙趣和他的“平正見齊”的觀點一樣,是這位藝術家在藝術表現的極限性上,是這位既能極工,又能極簡,分別地在兩個極端上有所創造,而最終又不肯泥于任何一個極端的藝術家所選擇的造型尺度或審美的中界點。當然,這“形神兼備”的中界又不是半斤八兩的平均數。晚年的齊白石日趨簡化的畫風,是日益強化了“不似之似”的造型,也日益強化了“神”的主導地位,臻于“筆愈簡而神愈全”的境界。最后一年的“糊涂”筆致,也是一種藝術中難得的糊涂,是突破了楷書般的筆法,進入無法而法的高妙表現,是藝術家主宰藝術形象的最高境界。
齊白石的造型和構成技巧,在全世界同代的藝術家中也是在一流的水平上。如果以他和專門從事抽象構成研究的藝術家相比,也毫不遜色。他與康丁斯基、蒙德里安這兩位抽象藝術家是同時代人。康丁斯基著有《點、線、面》一書,分析各繪畫元素在藝術中的表現力,堪謂抽象構成的大師。齊白石沒有這樣的專著,他的藝術也不是絕對的抽象,但他無疑是懂得點、線、面和善于發揮其超常智慧的藝術大師,而且就金石和書法的韻味來講是西方現代派畫家永遠不可企及的抽象的形式美。也許緣此,使西方人,使全世界都看到了齊白石藝術的現代感。齊白石與西方現代派畫家的不同在于,他在運用抽象的形式美時,始終沒有跨過他認為是“欺世”的那道門檻,更因其形式美中包孕著真、善、美的內涵,充溢著民間生活的質樸而更為人民大眾所喜愛。他從民間走來,集中和化合了文人畫的精華與民間藝術的活力,凝聚為一種新的藝術樣式,又把它還歸于人民,奉獻給包括現代知識分子在內的中國的乃至世界的人民大眾,而無愧于“人民藝術家”這一崇高的榮譽。齊白石--這個響亮的名字,以其豐富的審美內涵,將永遠銘刻在人類審美的心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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