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紙

承載著數千年的文字

在翻涌的大地上匆匆奔跑

時而停下腳步

輕柔地親吻著被嚴寒抽干汁液的枯草

枯草微微顫抖，細細讀了一遍

旋即又打起精神，再次品讀

風，在緊閉的門上

緩緩舒展、粘貼開來

紙上赫然寫著一個大大的 “拆” 字

它是一個動詞嗎

它卻自言，自己是一個名詞

再度來到那殘垣斷壁的故地

四周已然種滿了莊稼

唯有你，對著洗耳恭聽的人們

娓娓講述著現場的歷史

上面的幾簇小花

在風中輕輕搖曳

向我們招手示意

驀然回首，仿佛還有

一縷炊煙裊裊繚繞

我靜立在水邊，翹首等待那個太陽升起

當它出現時，只見它從冰面上輕快滑過

而后緩緩滑進岸邊的枯草之中，似是慢慢蹲下

我繞過池塘，快步走去，

可天色漸暗，最終什么都沒能看見

不禁想起與二姐玩捉迷藏的時光

我藏在池塘西岸的枯草里，一動不動

過了許久許久，聽到娘一聲聲急切地呼喊我

我趕忙答應著走出來，娘嗔怪道：

“你這孩子傻呀，大寒節氣，得多冷??！”

彼時，二姐早已吃過晚飯

正坐在煤油燈下，認真地寫著作業

我走上前，捶打著二姐的后背

“哇” 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起初，我緩緩舉起雙手

高高舉過頭頂，

試圖丈量自身究竟能達怎樣的高度

我將十指盡力伸直

似要刺破蒼穹，連同那日益長長的指甲

最終，我拼盡全力

揪住自己的心

讓整個身體拔地而起

雙腳緩緩離地

腳尖竭力上探

然而，依舊未能觸及那閃爍的繁星

高度始終低于日月

在遲暮的夕陽余暉中

高大的樹木將自己的影子肆意拉長

從西岸一直延伸至東堤

樹木常常搭建起這般的橋梁

讓筑巢的黑喜鵲悠然從水的上空飛過

地上的土坷垃，也彰顯著自己的身高

影子愈發漫長，愈發漆黑

像極了一個個濃縮的人體

密密麻麻地佇立在這世間

我凝視著，凝視著

漸漸地，我的影子也矮入土里

人們再也找尋不到我的蹤跡

夜晚，父親從生產隊歸來

那步伐，仿佛肩頭扛著一家四口的口糧

顯得格外沉重

爸爸把我和妹妹喚到跟前

神情凝重，語重心長地說道：

“今年，咱家又是缺糧戶，

還欠隊里飼養員周老頭 186 塊錢?！?/p>

刺骨的寒風，呼呼地拍打著窗戶紙

后半夜，父親又往火盆里添了些玉米核

他就那樣在板凳上坐著，整整一宿未曾合眼

最終，他做出決定 —— 不再讓妹妹上學

妹妹第一天沒有去隊里干活

第二天，依舊沒去

第三天，還是沒有去

妹妹那年十四 歲

干一天活兒，只能掙四分工

在廣袤的荒野

或許是歷經風雨的長久洗禮

一塊石頭竟開裂成了兩半

這兩塊石頭

依舊以山的姿態傲然站立

去泰山之時，

因考慮重量因素，

我只能挑選一塊石頭帶上山頂，

讓山的高度增添了些許

它俯瞰著山下的那塊石頭，

不禁潸然淚下

只見那塊石頭正靜靜佇立在

從山上流淌下來的水中

不知何時才能把那塊石頭

也帶上山去

恐怕在往后的時光里

這都將成為我難以彌補的錯過

所幸，山中還有清風

山，因此并不虛無

石頭，仿佛也有了聲音

雪，紛紛揚揚地飄落，

灑在山上，

灑在山上的石頭上

也灑落在荒野的那塊石頭

終其一生，也未能參透

河流的肆意與拘謹

究竟是源于前方開路的河道

還是得益于左右逢源的筑堤兩岸

河流，自小溪起

便順著自己頑皮的思路奔騰向前

波浪翻涌，似在生怕被誰落下

究竟哪個水在前，誰會成為誰的犧牲品

哪個水在后，誰又會成為誰的贏家

我，不禁憶起那次溺水的經歷

那時的我，兩手慌亂地拍打著水面

雙腳拼命蹬踹，卻始終觸不到水底的淤泥

水，一口接一口地灌進嘴里

是爺爺，將窒息的我

搭在老黃牛的脊背上

讓我的頭朝下

而后牽著牛，一圈又一圈地緩緩倒控

一位白胡子老頭，以三代安福的命

換回了我的魂魄

每每涉足江湖

總感覺，異鄉的水里

有一位心懷善意的牛鬼馱著我

漂泊在，生命的行云之中

木頭與我傾訴完話語

轉身便化作了一棵樹的遺言

我竟無法分辨，哪是它的葉子，

哪是它的果實，以及根底的干枯

我走向那為我虛掩的木門，

踏入年輪的中心，就此未曾出來

聽見外面傳來斧頭與鐵釘碰撞的聲響

還有不知緣由的人們的哭喊聲

我親眼目睹蟲子在此作繭

仿佛在享受化魂成蝶的轉世再生

我逐字逐句地讀著雪花的頁碼

它們被松針精心繡在枯葉覆蓋的黑土之上

這一整個冬天，本欲撰寫一個長篇

卻全然被皚皚白雪所替代

幾只松鼠揮動自己的大筆

寫下了一個結尾，卻未尋得頭緒

懷念一個地方，往往需要漫長的融化過程

四十年如一日，用白描的手法，將其裝裱在心底

慢慢生出的骨芽，頂著雪

刺痛我蠢蠢欲動的腿腳

雪，掩埋了我多年的足跡

而春天，從零下的低溫中，已然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