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隨想:月上柳梢映燈影,此夕何夕共人間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朔風未退的元月十五,暮色中傳來冰糖葫蘆的吆喝。隨手翻開古籍,北宋詞人歐陽修的句子倏然勾住我的目光,仿佛一縷飄搖千年的煙火氣,帶著汴河邊的柳風與燈影漫入今人的呼吸。我閉眼凝神,恍惚間,耳畔傳來市井的喧嚷,馬蹄與絲竹聲踏碎時空的褶皺——這是千年前的元宵夜,人間最盛大的燈宴正在徐徐鋪展。
燈火是流動的星。
汴京城內(nèi),長街兩側(cè)如晝?nèi)缧牵耋偷孽庺~燈吐著薄紅的綃紗,琉璃盞里跳動的燭火將青石路染成了斑斕的錦。畫舫浮于汴河,倒影中連綴的燈串隨波碎成金鱗,與天際的銀河遙遙對望。穿襦裙的少女手持蓮花燈,簪子上的銀蝶隨步履輕顫;戴幞頭的少年故作不察地跟隨,唯余心跳敲打著銅鑼與嗩吶的節(jié)拍。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我循著人潮望去,見一位玄色長袍的男子立于虹橋畔,正是寫下這詩句的蘇味道。他仰頭望著城樓最高處那盞巍峨的蟠龍燈,火光在他眼中流轉(zhuǎn)成詩句的韻腳。唐代的洛陽今夜是否也這般璀璨?或許千年前的元夕與今朝的汴京,本就是同一輪月照徹的兩面銅鏡,彼此映照著金碧交錯的繁華。而此刻的詩人,倒成了時空裂隙間的擺渡人。
煙花是元宵的魄。
驟然的裂響劃破天際,萬千流螢直竄云霄,在墨色畫布上潑灑出轉(zhuǎn)瞬的永恒。人群的驚呼與笑聲里,有人抬手虛攏一朵紫霞般的焰火,似要將這一霎的溫度藏入掌心。忽聞不遠處有玉笛聲起,穿林渡水而來,音調(diào)清越如碎冰凝泉。我撥開一簾垂柳望去,見白石橋邊斜倚一人,月白色的袍角被夜風卷起,眉眼間三分醉意七分疏狂。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他低吟著,指節(jié)叩打橋欄自成節(jié)拍。汴河的燈火將他身影剪成瘦長的詩行,一尾紅鯉銜著燈籠從水面游過,驚碎了他眼底的倒影——果然是歐陽永叔。他的詞里藏著另一個元夕:長安的燈市、洛陽的笙歌,亦或某位簪著杏花的故人。當他寫下“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時,是否也如今夜般,看著滿城喧囂化作寂寥的注腳?
柳梢是元宵的眉目。
月色漫過護城河的冰棱,將垂柳鍍成銀絲纏繞的詩箋。樹影婆娑間,有人解下系在枝頭的紅綢許愿箋,墨跡洇著夜露:“愿年年此夜,人月兩嬋娟。”讓我想起百年前臨安城的朱淑真,她曾以“獨倚闌干看月生”的姿態(tài),將待嫁少女的惆悵繡進《生查子》。而當她提筆寫下“燈市光相射”時,是否早知自己的淚痕終將浸透這人間最熱鬧的良夜?
更漏聲遙遙傳來,燈市漸闌珊。宮墻內(nèi)飄出《紫霞杯》的殘曲,教坊歌女的水袖掠過重檐,碎成紛紛揚揚的杏花瓣。歸家的孩童攥著糖人和兔兒燈,老嫗扶著門框數(shù)著過客的燈籠。月光悄然攀上最高處的檐獸,將汴京城折疊成一卷未完的《東京夢華錄》。
人潮是活著的詩。
忽有賣花聲破空而來,轉(zhuǎn)眼已置身南宋臨安御街。瓦舍勾欄掛出羊皮水母燈,照得勾欄里影戲人恍若要躍出白幕。“東風夜放花千樹”的詠嘆伴著馬蹄聲由遠及近——辛棄疾的貂裘上落滿細雪,他勒馬望著寶津樓前的謎燈陣,突然輕笑出聲。原來那盞八角燈上寫著:畫時圓,寫時方,冬時短,夏時長。
此刻,一陣機械蜂鳴刺破幻境,我驀然睜眼,窗外,現(xiàn)代都市的霓虹正與圓月交輝,有人低頭,有人抬頭,用手機定格煙花瞬間的迸發(fā)。千年如走馬,元夜的月光依舊拂過柳梢頭,只是黃昏后的約定,從錦書雁字化作了屏幕彼端的一枚像素。每盞燃起的燈,都是時空隧道里不肯熄滅的星火,照亮我們與古人共享的,那份對圓滿近乎執(zhí)拗的癡望。
便取一勺滾燙的月色斟滿今宵吧!敬汴河虹橋上嘆詠“星橋鐵鎖開”的蘇味道,敬白石橋邊書寫“元夕燈火”的歐陽永叔,更敬每一個在元宵節(jié)抬頭望月的平凡人——我們吞咽過同樣的甜,便算作與華夏文明的一場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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