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岐山”的周人以鳳為圖騰， 圖中紋樣即西周時期流行的鳳鳥紋

如果把電影《封神》系列中的特效通通去掉，最吸引人眼球的無疑就是男演員們幾乎無處不在的露肉鏡頭。在現代人看來，這種公開場合裸露身體的行為極其少見，十分引人注目，但在商朝反而是一種極為虔誠的表現。商人崇尚武力與健美的體魄，赤裸身體便是以身為媒、溝通天地的最佳渠道。

來源/《封神》系列電影劇照

露肉，尚武，是極具沖擊力的“商”式美學。

這場跨越三千年“穿不穿衣服”的分歧，正是商周之變的一個縮影。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詩經·卷阿·小雅》），當“鳳鳴岐山”的周人以新生的禮樂秩序抹除商人統治留下的陰影，使得古老的“肉袒”禮逐漸成為了戰敗投降時的屈辱象征，隨之一同消失的，還有不敬蒼生敬鬼神的盲信、血腥殘暴的人殉傳統……

今天的我們之所以能夠摒棄野蠻，成為以人為本的禮儀之邦——“華夏”，最初起點正是一場周人代商的“封神”之戰。周，是中國歷史上持續時間最長的王朝，周朝八百年史詩的“上半部”西周，尤為宏大高遠。

西周，奠定了“華夏”最初的范圍與邊界。

周人翦（jiǎn）商，其后分封天下——巍巍太行、浩蕩東海、云夢大澤、江南煙雨之間，留下了燕、魯、晉、吳等“八百諸侯”開拓的印跡，也形成了春秋戰國時期所謂“諸夏”或“華夏”的文明核心圈；

攝影/李文博

曲阜孔廟。曲阜是西周分封的魯國的核心區域，

魯國完好地保存了西周禮樂制度，

對出生在此的孔子影響甚大。

西周，成就了“華夏”核心的坐標原點。

武王死后，他的弟弟周公平定三監之亂，興建洛邑（今洛陽），以定中原。也就有了——何尊底部銘文“宅茲中國”，這個“中國”一詞最早的文字記錄，正指代了周人所認為的“天地之中”——洛邑；

攝影/焦瀟翔

登封觀星臺及周公測景臺，

史載周公在此測定“天地之中”。

西周，同樣形塑了泱泱“華夏”的精神傳承。

為翦除商朝血腥、恐怖的人殉儀式，周公制定了華夏禮儀的“百科全書”“周禮”， “華夏”，開始超越中原文明這一地理概念，升級為綿延三千年，貫穿中國歷史的一種文化認同。

制圖/九陽

西周時期，

有眾多華夏文明符號產生了雛形。

正如歷史學家許倬云在《形塑中國：春秋、戰國間的文化聚合》一書中所言，西周史，也是“華夏”文化認同的形成史。西周，不僅在疆域上奠定了最初“中國”的版圖，更在文化上塑造了華夏的精神內核。

蕞爾小邦的周，逆襲克商，意味著什么？

夏、商、周，這三個中華文明歷史上最初的王朝，共同繪出了“華夏”的輪廓。

攝影/吳學文

二里頭文化綠松石龍形器，

被認為是華夏龍圖騰的重要起源。

以晉南、豫西為核心活動范圍的夏朝，奠定了中國早期國家的雛形，但其歷史記載大多以傳說的模式呈現。商人自東而來，取代夏，建設了更為先進的青銅文明和文字系統，但依然是依賴武力和祭祀來維持統治的部落聯盟。

攝影/夢物如顏；制圖/東子

商亞長墓出土銅手形器，

經鑒定，墓主“亞長”為死于戰斗的商代將軍。

如果說商代夏，還是中華文明“草圖”的形成過程，那么周代商之后分封天下、設禮作樂，所建立起的更為復雜、立體的國家系統，則為中華文明的傳承打下了一塊堅實的地基。

折觥鑄造精美，紋樣繁復，形制罕見，

是青銅器斷代的標準器。

攝影/夢物如顏；制圖/九陽

要想知道周人如何崛起，我們便要跟著電影《封神2》里征戰西岐的殷商大軍，來到那片連綿不絕，依山傍水的豐饒之地——周原。

跨越六盤山的周人

如何在最初的“天府之國”崛起？

“周原膴（wǔ）膴，堇（jǐn）荼（tú）如飴”，周原，是一片被周人深情歌頌，“土地平坦肥沃，連苦菜都是甜的”的土地。

狹義上的周原，包括陜西省寶雞市扶風縣、岐山縣交界一帶面積約33平方千米的范圍，若我們從萬里高空俯瞰周原，周原向北，是岐山山脈，向西是秦巴山區，大后方極為穩固。不甚雄壯，卻足夠細密的渭水水系則流經周原南部，進而衍生出一片平緩肥沃的渭河平原。

周原所在，背靠岐山。 攝影/李文博

這片可達數百平方公里的沃土，便是廣義上的“周原”，也正是后世被譽為“天府之國”的關中平原“開篇之地”。

根據2020至2021年的考古發掘，位處周原遺址中發現有西周時代的大、小兩座城市，小城規模（175萬平方米）遠大于目前所有已知的西周早期城址規模，大城（520萬平方米）更是與目前發現的西周晚期成周城大小幾乎相同，由此確認了周原是西周重要的王都。

周原遺址核心區域位置示意圖。 制圖/程遠

為了尋找一塊能夠長久農耕的家園，周人可謂是不遺余力，他/她們唱響了華夏民族對于土地的最初眷戀，在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里經久不息。

有傳說中周人先祖后稷（jì）對農耕技術的開拓——

“誕后稷之穡（sè），有相之道。

茀（fú）厥豐草，種之黃茂”

《詩經·大雅·生民》

是周人順應歲時務農的有條不紊——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

《詩經·豳（bīn）風·七月》

是每年歲末時的豐收儀典——

“為酒為醴（lǐ），烝（zhēng）畀（bì）祖妣（bǐ）。

以洽百禮，降福孔皆”

《詩經·周頌·豐年》

而那份戍邊軍士遠離故土的思念，尤為令人感動——

《生民》《公劉》等一系列詩篇，則記載了周人自西北而來的艱苦“創業史”，可稱是中華民族史詩的最初代表。

“乃埸（yì）乃疆，乃積乃倉”，是周人首領公劉率眾遷豳（今陜西彬州一帶），農耕定居，發展興盛的開端；

攝影/許兆超

周人早期的活動范圍可遠至

陜甘寧交匯處的高原山地。

“率西水滸，至于岐下”，是周人首領古公亶（dǎn）父（fǔ）帶領部族，終于來到周原的遷徙長歌；

“百堵皆興，鼛（gāo）鼓弗勝”，則是周人在周原之上熱火朝天，建設自己新家園的場景。

周原遺址及復原想象圖。 攝影/洛卡奇；復原動畫/蘭錡上

周原，對周人如此重要，也難怪在電影《封神2》里，周人不惜全民皆兵，也要守護周原這片土地。

當周人的文明邁入“周原紀元”之后，便不可避免地與中原霸主商朝產生了交集。商人固然創造了輝煌的青銅文明，但卻崇尚武力，血腥殘暴。臣服于商的周人很快便與商人結下了世代血仇。周文王之父季歷被商王文丁（紂王的祖父）所殺，而被紂王封為西伯、統領西方諸侯的周文王，也躲不過被囚羑（yǒu）里、被迫吃下自己兒子血肉的命運。

《封神》系列電影里商人大軍 跨黃河，穿絕龍嶺，戰西岐的想象場景

幸而，周原離商人的核心統治區域相距甚遠。電影《封神2》里商朝大軍遠征西岐，要跨越黃河天險，穿過天險“絕龍嶺”，“魔家四將”之一更是失陷在沼澤之中而被圍攻身亡。這一系列故事，正呼應了周原如何成為周人以弱勝強的根本。

畢竟，商朝末年的關中平原，沼澤與濕地密布，遠遠比不過周原宜居，更與豫西山區共同成為周商之間的天然障礙。按照西周史料上的記載，當時從渭河流域的“翦商前線基地”豐鎬（今陜西省西安市長安區境內）到商王朝的戰略腹地牧野（今河南省新鄉市境內），需橫越豫西崎嶇的山路，要耗費大約40天到60天時間。

浩浩蕩蕩的黃河，成為商周之間的天險。 攝影/許兆超

于是，周人得以立足天險，聯合西部眾多部族，不斷在周文王的帶領下不斷出兵消滅忠誠于商王的方國部落，達成“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格局。經過數十年的謀劃與努力，三千多年前，吟詠著“后稷之孫，實維大王；居岐之陽，實始翦商”的周人，以“歲星當空”的天象奇觀為幕布，于一場凌晨時分的史詩戰斗，為商王朝血腥恐怖的統治畫上了句點，在拂曉的陽光下開啟了中國歷史的一個全新時代。

圖/視覺中國

周武王在孟津會盟“八百諸侯”，籌謀滅商。

圖為黃河孟津段。

而一戰“封神”的牧野之戰，也僅僅是周人拓華夏的史詩之開篇。

西周，塑造華夏分幾步？

從西岐之地走出的周人，接手的是一片他們此前從未想象過的龐大土地。商人的活動范圍東至浩瀚無垠的東海，北到燕山以北的遼東山野，南至長江中下游的云夢大澤，可達今日中國近1/6的國土面積。而忠于商人的部落依然遍布在周人此前從未涉足的東方領土各個角落。

據史料記載，當時周人數量不過15萬人左右。西周憑什么能夠超越夏朝與商朝，以最初的西岐一隅深入統治如此龐大的國土？

上圖：太行山為天下脊；

下圖：江蘇鹽城黃海灣畔濱海濕地。 圖/視覺中國

打敗商人的周人，將面對廣闊天地里的更大挑戰。

相比于純粹依靠武力，征討四方的商朝，周人設計了一套家國一體的制度——分封，以作為其開拓四方的啟動項目。

分封天下！小西周如何框出大華夏？

曾經參與周原發掘的考古工作者徐良高曾經這樣形容商周文化的不同：

商文化的顯著特征是消滅與取代，周文化則以聯盟和兼容為特征，商文化的傳播猶如快餐連鎖店，全球一個標準，而周文化的傳播猶如中國的川菜菜系，在不同地方都有所變化，以適應各地人們的傳統口味偏好。

為了迅速平定商人在廣袤東方大地上的殘余勢力，幾乎是在牧野之戰結束后的第一時間，周武王就著手開始將貴族、功臣與前代王族等群體分封鎮守各地。

這些封國或鎮守交通要道，或位處靠山向河的沖積平原，從而形成一套精心設計，遍布全國的網絡，正是所謂的“封邦建國，以屏宗周”。

制圖/兩個黑眼圈

西周通過分封制延伸周人勢力范圍，

圖中為部分封國。

周人分封，也遠不止出于軍事戰略。譬如，被封給周武王弟弟周公旦的魯國，便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存在。

魯國，位于今山東曲阜一帶（一說認為首封于河南魯山，后遷至山東曲阜），地處當時中原與東夷的交界處，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周人將魯國分封于此，不僅是為了鞏固對東方的統治，更旨在令其成為周人文化的傳播重鎮。哪怕到了禮崩樂壞的春秋時期，魯國也依舊成為“周禮盡在魯矣”的文化守護者。影響中國后續2000多年的儒家思想，在這里誕生便也不足為奇。

圖/視覺中國

魯國傳承了完好的周代禮樂文化，

為后世儒家思想誕生奠基。

圖為孔廟孔子像。

封國的中堅力量，首先便是與周王血脈相連的姬姓宗室。根據《荀子》記載，周人總共分封71個諸侯國，其中出自周王室的就獨占53個。這些源自西土的姬姓族人遠赴天南海北，在各自封地開枝散葉，逐漸繁衍出各種不同姓氏。在百家姓記載的約500個姓氏之中，與姬姓相關的就有411個，姬姓是當之無愧的百姓之祖。

周人的姬姓衍生出后世大量姓氏。 制圖/九陽

宗室之外，其他分封對象的選擇，更體現了周人兼容并包的天下觀念。即便是面對被滅亡的商朝，周人也以分封制度來安撫商朝移民。商紂王的兒子武庚，就被封于昔日商朝的核心范圍殷地（今河南省安陽市）一帶。

正是憑借分封制這一“統一戰線”，從周王室的宗親到功臣，從殷商的遺民到上古神話傳說里的先民，來自天南地北的不同部族被團結起來，共同勾勒出一個最初的華夏框架。時至西周成康時期，分封制來到了全盛時期，周天子的權威傳于四野，也就有了《禮記》所稱的“成康之際，天下安寧”。

圖/視覺中國；制圖/九陽

周封國芮國芮姜夫人墓出土的梯形牌組玉佩，

是重大的禮儀活動配飾。

這一過程中最為關鍵的節點，便是與牧野之戰同等重要的另一場周人東征大戰——三監之亂。正是這場大戰，促使了最初“中國”這一概念的誕生，與“天地之中”的空間觀念的形成，為綿延數百年的分封制鋪出堅定基石與歷史坐標。

平“三監之亂”，測“天地之中”

周公，如何定義最初的“中國”？

牧野之戰僅僅三年過后，周武王撒手人寰，留下弟弟周公輔佐年幼的周成王繼位。在新征服的中原大地，原本看守殷商遺民的武王兄弟管叔、蔡叔、霍叔，此刻卻與紂王之子武庚攜手，掀起了一場規模浩大的三監之亂。

這是西周初期最大的一次政治危機，它不僅威脅到了周王室的統治，也暴露了分封制的潛在風險。面對這場叛亂，周公親自率軍東征，經過三年的艱苦戰斗，終于平定了叛亂。武庚被殺，管叔、蔡叔、霍叔也被處死或流放。

殷墟遺址俯瞰。 圖/視覺中國

面對殷商遺民的反抗，周公將包括歷代商王陵墓在內的殷都一切城市與聚落徹底夷平。在紂王兄長微子的帶領下，剩余的商人被勒令遷往商故都商丘，以宋國的面貌繼續存在。

但想要徹底肅清商人的殘余勢力，這還遠遠不夠——位處西土的周人故地，還是離中原太遠了。于是周公有了一個宏大的設想：他要立足于周人之前未曾涉足的遙遠中原，尋找“天地之中”，從而建造一座屬于周人的新都。

漢魏洛陽城俯瞰。 攝影/焦瀟翔

如《論語》所言：“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周天子立足天下的權力投影，理所應當也需處在大地的中央。在河南登封，周公用圭表觀測日影，最終認定陽城（今登封市告成鎮）為天地之中，由此興建新都洛邑，即為如今的洛陽。這座規模與舊都宗周比肩的雄偉城池，被周人賦予了“成周”的名號。周天子麾下約42000人的部隊之中，常年駐守于成周的就有24000人之多。

攝影/李文博

登封市觀星臺及周公測影臺，

如今是世界文化遺產

“天地之中”歷史建筑群的一部分。

這座新都如同一根立柱，在華夏大地上刻出一個“大十字”，橫軸西抵今天的寶雞、西安，東可過鄭州、開封直抵連云港的海岸線，縱軸向北穿太行山可達太原乃至位處游牧農耕交界地帶的大同，向南沿襄樊山區，又可達襄陽、荊州一線，從而定義了華夏最初“天地之中”的大格局。周人更將“天地之中”的核心洛陽盆地稱為“中國”：“宅茲中國，自茲乂民。”

攝影/吳學文

何尊，其底部“宅茲中國”銘文為“中國”一詞最早出處。

洛邑自身，同樣定義了古人的“理想都市觀”——“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涂九軌。”（《周禮·考工記》），以嚴整的對稱布局為后世“中軸線”思想的形成埋下伏筆。

北京中軸線航拍。 攝影/馬文曉

從中軸線頭一次實際出現的曹魏鄴城，到漢唐長安、元大都、明清北京……歷代都城皆以中軸線為骨架，延續“象天設都”的傳統。以去年剛剛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北京中軸線為例，南起永定門，北至鐘鼓樓，7.8公里的軸線上，天壇、故宮、景山等建筑依次排布，暗合《周禮·考工記》里“前朝后市，左祖右社”的規制。梁思成曾贊嘆其為“中國古代都市計劃中最輝煌的成就”。

西安中軸線航拍。 攝影/李文博

中軸線，更是華夏文明的精神軸線。它象征著“居中而治”的政治理想、“天人合一”的哲學觀念，以及“夷夏之辨”的文化認同。而這一成就的源頭，便是源于西周定“天地之中”，設立洛邑的禮制基因。

從西周青銅器上的“宅茲中國”，到明清紫禁城的金鑾寶殿，自西周開拓的中國空間觀，貫穿了歷史的“文明脊梁”，承載著中華文明對秩序與和諧的永恒追求。

”周禮”，是華夏成型的“文明密碼”

分封天下，勾勒華夏輪廓；建設新都，測定“天地之中”，在塑造華夏這棟巨廈的史詩里，周人鋪開了地基，豎起了主梁，接下來，就是搭起建筑的骨架了。這層骨架，便是一套塑造了華夏禮儀文化的百科全書——“周禮”。

攝影/洛卡奇；制圖/東子

出土自陜西韓城梁帶村芮國遺址的

“第一西周殉葬俑”，

體現了西周以人為本的思想進步。

在儒家經典《論語》中，孔子曾感嘆道：“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從周公制定“周禮”的西周初年到孔子所處的春秋，期間已經過去了五百余年，如果從時間上類比，孔子懷念“周禮”差不多相當于現代人懷念明朝。所以“周禮”究竟有何魅力，能夠在如此漫長的歲月沖刷后依然回聲鏗鏘，甚至連作為商王直系后裔的孔子本人都如此念念不忘？

我們不妨穿越到約3000年前的西周時期，進入到西周最重要的國寶重器之一——“史墻盤”，去一探“周禮”里的家族秩序——

攝影/Luke；制圖/九陽

史墻盤底部鑄刻有18行銘文，共計284字，

文化價值重大。

墻盤，由西周微氏家族中名“墻”者所鑄造，因他是周王身邊專職記錄歷史的“內史”，此盤又被稱為“史墻盤”。他的先祖本是殷商遺民，被周武王下令移居周原，到如今已經傳承六代了，所以“墻”鑄造了尊貴的吉金青銅，用284字的銘文記錄下家族侍奉文、武、成、康、昭、穆六代周王的豐功偉績。

攝影/洛卡奇；制圖/東子

史墻盤銘文是一部西周貴族的家族史。

這件國寶重器幸運地穿越了近3000年光陰，來到如今的我們眼前，正以一個西周貴族的六代家族史，見證了”周禮”如何明確了周天子的無上權威與貴族間的上下尊卑，如同今日的法律一般保證社會平穩運行，也確保了貴族們世卿世祿的尊榮。

所謂“藏禮于器”，西周青銅器

成為貴族身份、等級和權力的象征。

左上：”匍“雁形銅盉；酒器。攝影/吳學文

左中：興簋；餐具、禮器。攝影/夢物如顏

左下：商卣；酒器。攝影/夢物如顏

右上：興鐘；禮器。攝影/夢物如顏

右中：三年興壺；禮器。攝影/洛卡奇

右下：透雕夔龍紋銅鉞；武器。攝影/吳學文

像這樣見證了“周禮”的國寶重器，在周原所處的陜西寶雞有大量出土。從古公亶父遷岐到西周滅亡的300余年間，歷代貴族的墓葬與窖藏使得寶雞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青銅寶庫。清末民初，寶雞青銅器在動蕩的時局之下流散至世界各地，以至于人們常說，世界上凡是有博物館的地方，就有寶雞青銅器。

不論是青銅器的發掘數量還是文物價值，寶雞都在全國遙遙領先。清朝出土的大盂鼎、毛公鼎、虢季子白盤和散氏盤被譽為“晚清四大國寶”，在如今享有文物界頂級殊榮的195件禁止出境文物中，青銅器有65件，出土自寶雞的就有8件。

寶雞青銅器流散在中國乃至世界各地。制圖/澎湃

不同于商代青銅器猙獰的紋飾與只是用于族徽和簡單紀事的文字系統。這些西周青銅器卻因為大量銘文，成為我們探訪 “周禮”底蘊的密碼。

大盂鼎290余字銘文，詳細記載了周康王對貴族盂的訓誥與賞賜，強調需節制飲酒，堪稱西周版的“中央文件”；毛公鼎上銘文足有近500字之多，成為見證中國“官僚制”雛形的樣板。西周青銅器銘文大多記載自己家族的豐功偉績，也包含著刑事訴訟、土地買賣等信息，作為千年不壞的歲月史書，展現著中國最初的眾多社會制度形態。

攝影/柳葉氘；制圖/東子

大盂鼎鑄造于周康王23年（公元前1003年），

是迄今所見西周最大的青銅器。

最初的所謂“周禮”，不過是周朝一系列禮樂制度的集合，但其內核又被后人不斷傳承演繹，到了漢朝甚至總結出了一套名為《周禮》的文獻典籍。

翻開這套《周禮》的目錄：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這些“禮”，不只是表面上唱歌跳舞、吃飯喝酒的種種繁瑣規矩，分明就是一整套完善的官制制度。那些分屬于天地四季的六種職官，分別主掌營造、刑法、軍事等一切事務，也是后世六部尚書的源頭。

攝影/柳葉氘；制圖/東子

根據“周禮”，“九鼎八簋”只有周天子能享用。

圖為鄭國公僭越禮制制作的九鼎八簋，

也是春秋時期“禮崩樂壞”的例證。

“周禮”是周人“新秩序”的核心，與商人以血腥祭祀為核心的恐怖統治截然不同。所謂“敬鬼神而遠之”，比起那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鬼神，周人更看重大地上活生生存在的人。所以他們把面向鬼神的隆重祭祀，改成了人與人之間交往互通的宴飲，就如同我們如今的祭祖儀式，神位上的祖先們吃過了，也不耽誤堂下的子孫們大快朵頤。

隨著周人的 “思想革命”徹底根除以鬼神信仰，人殉祭祀為核心的殷商殘余，取而代之以禮樂的文明。這不僅宣告著周人的翦商大業徹底完成，同時也引領著新生的“中國”走上了一條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新路——那是諸神的時代悄然遠去，由人類理性主導的歷史新紀元。

圖/視覺中國；制圖/東子

西周晚期的虢國虢季編鐘，

記錄了當時禮樂制度的逐漸成熟。

最后，在周人一步步塑造華夏的宏大史詩里，還藏著一個“彩蛋”——

周公平定三監之亂后，將協助武庚作亂的紂王大臣蜚蠊（又稱飛廉）的部族，從山東流放到甘肅東南部，以抵御戎人，并為周人養馬。他萬萬不會想到，這些殷商遺民會從周人的小小“弼馬溫”起步，一路東進，同樣自渭河平原崛起，唱著“赳赳老秦，赴我國難”的戰歌，建立起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大一統帝國——秦，創造了不亞于周人翦商而定華夏的歷史傳奇！

秦兵馬俑，依稀可見當年秦人出征的蓄勢待發。

攝影/夏居憲

文 | 飛天逸面

文字編輯｜蘋果

圖片編輯 | 吳學文

制圖 | 九陽、東子

文章首圖 | 洛卡奇

封圖 | 視覺中國

采訪專家

吉恩煦 中國人民大學孔子研究院禮學中心副主任

參考文獻：

《西周史》許倬云

《形塑中國：春秋、戰國間的文化聚合》許倬云

《我們的中國》李零

《何以中國：公元前2000年的文明圖景》許宏

（以上均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

《中國國家地理》2006年5月《陜西專刊（上）》

《中華遺產》2024年11月《國寶陜西（上）》

《寶雞西周青銅器概述》陳亮

《中國古代青銅器發現與研究史》黃薇

《周原與鎬京——關于西周王朝的都城》曹大志

本文系【地道風物】原創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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