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0日《人民法院報》3版報道了一起因專利侵權訴訟而引發的反訴惡意訴訟賠償案件,本案由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最高人民法院二審審結,法院依法駁回原告訴請,判令其刊登聲明消除影響、賠償被告為本案支出的合理開支40萬元,有力維護了市場的公平競爭秩序,向社會傳遞了誠信訴訟的價值導向。
濫用知識產權侵權訴訟引發反訴
無錫中院一審、最高法二審:反訴成立
李駿 葉龍榮
導讀
知識產權侵權訴訟能夠有效維護權利人自身合法權益,確保市場公平競爭,但實踐中,一些缺乏誠實守信意識的知識產權權利主體,為了一己私欲,不惜采取惡意訴訟這種不正當手段去打擊競爭對手。他們提起知識產權侵權訴訟的目的不是正當維權,而是為了使競爭對手陷入長期的訴訟糾紛中,消耗其人力、物力和財力,干擾其市場布局和產品銷售。
近日,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最高人民法院二審審結了一起因專利侵權訴訟而引發的反訴惡意訴訟賠償案,法院在駁回原告訴訟請求的同時,判令原告刊登聲明消除影響、賠償被告為本案支出的合理開支40萬元。該案是在同一訴訟程序中判令濫用知識產權原告反賠被告合理開支的典型案件,該案判決有助于維護市場的公平競爭秩序,向社會傳遞了誠信訴訟的價值導向,能夠更好地引導當事人在訴訟中遵守誠實信用原則,合理行使訴訟權利。
01
案情簡介
頭部企業與后起之秀 競爭對手多次涉訴
金某公司主要從事專用設備制造和化工產品生產,是行業內的頭部企業,而靈某公司則是行業內的后起之秀,兩家公司在生意場和法庭上都不止一次有過交鋒。早在2019年和2020年,金某公司就以靈某公司侵犯其專利權為由訴至法院,索賠800萬元,但是第一次訴訟因專利無效而被法院駁回起訴;第二次訴訟則因為靈某公司設備不侵權而被法院駁回訴訟請求。此后,因靈某公司價值億元的設備出現在金某公司客戶車間內,金某公司以其在2019年8月28日申請,并在2020年獲得授權的名為“一種混合裝置”的實用新型專利為由,于2023年1月16日提起了針對靈某公司的第三次專利侵權訴訟。金某公司認為靈某公司在未經其授權、許可的情況下,生產、銷售侵犯其涉案專利權的成品罐,請求判令靈某公司停止侵權、沒收并銷毀侵權產品及半成品、賠償經濟損失2300萬元及律師費8萬元。
靈某公司由于該案陷入了極其被動的局面,因為北京證券交易所(以下簡稱北交所)于2022年12月29日正式受理了靈某公司的上市申請,而知識產權侵權糾紛是北交所關注的重點,稍有不慎,不僅是商譽損失,靈某公司的前期投入還有可能付諸東流,甚至會被趕出這個行業。是委曲求全還是奮起反擊?靈某公司身陷困境。
△圖為涉案專利權設備工廠現場
上市關鍵期再成被告 奮起反擊毫不退讓
靈某公司經過技術分析,發現其設備明顯不侵權,而且還發現,金某公司早在2022年11月就對涉案專利向國家知識產權局申請過評價報告,評價報告結論為該專利全部權利要求不具備創造性,不符合授予專利權條件,但金某公司的起訴證據中并不包括該評價報告。此外,金某公司的索賠金額2300萬元恰好符合《全國中小企業股份轉讓系統掛牌公司信息披露規則》(以下簡稱《信息披露規則》)有關重大訴訟標準的規定。種種跡象表明,金某公司企圖利用知識產權訴訟對靈某公司上市過程施加不利影響,具有明顯的主觀惡意,屬于濫用知識產權。于是靈某公司在提出不侵權抗辯的同時提起反訴,請求法院判令金某公司賠償律師費40萬元、經濟損失200萬元并賠禮道歉、消除影響。
面對反訴,金某公司辯稱,專利權評價報告并不影響涉案專利的法律效力,其維權具有正當性。被控侵權成品罐為整道工序不可或缺的設備,所以計算靈某公司侵權獲利應以其生產線總價1.02億元乘靈某公司上市公告的毛利率27.53%,2300萬元賠償額具有法律和事實依據,本案訴訟并非針對靈某公司上市展開,不構成惡意訴訟。
正當維權還是惡意訴訟 孰是孰非法庭公斷
無錫中院經審理認為,被控侵權產品缺少涉案專利權利要求1記載的“低速框槳的外壁設置有刮邊、外底部設置有刮底”“料缸的底部安裝有腳輪”等技術特征,未落入涉案專利權保護范圍,不構成專利侵權。而且即便落入專利權保護范圍,靈某公司在涉案專利申請日前已經為制造與被控侵權產品相同的設備做好了制造的必要準備,其在原有范圍內繼續制造、銷售被控侵權產品,不應視為侵犯涉案專利權,因此駁回了金某公司的訴訟請求。
對于金某公司是否濫用知識產權的問題,則應考慮如下因素:一是金某公司提起訴訟時是否知曉其訴請缺乏法律依據或事實根據;二是金某公司是否以損害他人合法權益或為自己謀取不正當利益為目的;三是金某公司提起本案訴訟是否給靈某公司造成了損害。
△圖為本案庭審現場
無錫中院認為:第一,涉案專利處于有效狀態,但其評價報告結論為全部權利要求不具有創造性,不符合授予專利權的條件,據此可以認定涉案專利權利基礎并不穩定。就被控侵權行為而言,金某公司在被控侵權產品所在地派駐有員工,可觀察到被控侵權產品明顯缺少涉案專利權利要求1中所要求的“料缸底部安裝有腳輪”這一技術特征,其應當知曉被控侵權產品未落入涉案專利權保護范圍具有較高可能性。因此金某公司提起本案訴訟時就應當知曉其訴請缺乏法律和事實依據。
第二,就訴訟行為而言,金某公司明知涉案專利穩定性較差,且被控侵權產品明顯缺少特定技術特征,仍提起本案訴訟,并在起訴時向法院隱瞞了專利評價報告,其行為明顯有失誠信。就訴訟時間而言,金某公司在2022年就知曉被控侵權產品存在,但其直至2023年1月16日才提起本案訴訟,該時間節點正處于靈某公司上市審查關鍵期內,金某公司主觀上不可能不知曉該事實。就索賠金額而言,金某公司此前兩次專利侵權訴訟所涉被控侵權產品為包含涉案成品罐在內的生產線系統,兩案索賠金額均只有800萬元,但本案針對生產線的組成部分之一的成品罐,索賠金額卻躍升至2300萬元,該索賠額正好滿足《信息披露規則》第四十六條所要求的“占公司最近一期經審計凈資產絕對值10%以上”的標準,使得靈某公司不得不進行披露并中止上市審核。因此可以認定金某公司提起本案的目的是利用前述披露規定,通過專利侵權訴訟阻礙靈某公司在北交所上市,以此打擊競爭對手,其行為有違誠信原則,且具有顯而易見的惡意,構成惡意訴訟。
第三,金某公司在權利基礎并不穩定的情形下提起本案訴訟,使得靈某公司不得不應訴,必然增加靈某公司的訴訟負累。且本案專利侵權訴訟必然會因其2300萬元的索賠額而成為靈某公司在申請上市過程中應當披露的信息,本案訴訟的存在不僅會使得靈某公司潛在客戶基于趨利避害的市場特性,采取停止交易或選擇替代產品等應對措施,使得靈某公司喪失交易機會,亦有可能會阻礙靈某公司在北交所上市的進程,甚至致使靈某公司前期付出的上市成本化為泡影。因此金某公司的濫用知識產權訴訟行為損害了靈某公司的合法權益。
綜上,無錫中院一審認定,金某公司的涉案訴訟行為構成濫用知識產權訴訟,并給靈某公司造成了經濟損失,判決駁回金某公司全部本訴請求,同時判令金某公司刊登聲明消除影響,并賠償靈某公司合理開支40萬元。
一審判決作出后,金某公司不服向二審法院提起了上訴。最高人民法院經審理維持了原判。
02
裁判解析
準確認定惡意訴訟中何為“惡意”
在知識產權惡意訴訟中,“惡意”的過錯形式應當限制為“明知而為之”的直接故意。本案中,法院通過審查金某公司的實用新型專利權權利基礎、對其權利穩定性的判斷能力、提起訴訟的實質目的等多個因素,認定金某公司具有惡意。
涉案專利雖為處于有效狀態的實用新型專利,但由于實用新型專利申請不進行實質審查,其權利穩定性存在一定風險,所以《中華人民共和國專利法》第六十六條第二款才會將專利權評價報告作為審理、處理專利侵權糾紛的證據。金某公司提起本案訴訟前,國家知識產權局已應其申請就涉案專利出具評價報告,初步結論為全部權利要求不具創造性,不符合授予專利權條件。法院據此認定金某公司涉案專利權利基礎并不穩定,涉案專利被宣告無效具有較高可能性。
金某公司在本案起訴之前就已經知曉專利評價報告的結論,且在訴訟之初向法院隱瞞該份評價報告,可見金某公司明知涉案專利權利并不穩定,仍執意提起本案訴訟,難言屬于正常行使自身的訴訟權利。同時,訴訟經歷亦可以作為判斷能力的考量因素。在本案之前,金某公司已經先后在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對靈某公司提起過兩次實用新型專利訴訟但均敗訴,而前兩案被控侵權生產線均包含本案被控侵權成品罐。在此前提下,金某公司完全有能力判斷作為涉案專利生產線組成部分之一的成品罐亦有極大可能不符合專利權授予條件,卻仍然就被控侵權成品罐提起本案訴訟。另外,金某公司在起訴之前就有大量的時間接觸并觀察到被控侵權產品,而被控侵權產品明顯缺少涉案專利權利要求1中所要求的“料缸底部安裝有腳輪”這一技術特征,故金某公司應當知曉被控侵權產品未落入涉案專利保護范圍具有較高可能性。
法院認定原告金某公司的訴訟目的具有不正當性主要依據金某公司的訴訟時機、索賠金額等因素。金某公司雖然早就知曉靈某公司的被控侵權行為,但直至靈某公司處于上市審查關鍵期的時候才提起本案訴訟。且就索賠金額而言,不僅數額明顯不符合常理,也未在起訴時提供索賠金額的計算方式,更為巧合的是,索賠金額恰好符合《信息披露規則》有關訴訟信息披露的規定,使得靈某公司不得不中止上市審核。依照證據高度蓋然性規則,法院認定金某公司提起本案訴訟的目的是為了阻礙靈某公司北交所上市,借以打擊競爭對手,具有顯而易見的惡意。
03
專家點評
惡意取得并行使權利的行為屬于權利濫用
江南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葉敏
任何違背法律目的和精神,以損害他人正當權益或牟取不正當利益為目的,惡意取得并行使權利的行為均屬于權利濫用。這種訴訟行為不僅侵害了相對人的合法權益,擾亂了正常的市場競爭秩序,還占用了有限的司法資源,損害了司法公正和司法權威,甚至對我國的知識產權制度造成了巨大沖擊,但實踐中惡意訴訟的認定較為困難。
知識產權惡意訴訟本質上是一種侵權責任糾紛,法院在判斷原告是否存在惡意訴訟行為時,一般依據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根據過錯責任原則對原告的侵權行為、損害結果、因果關系和主觀過錯等要件進行審查,并著重審查主觀過錯要件。但如何判斷原告是否具有惡意又缺乏具體的認定標準。標準過寬可能打擊權利人維權信心,標準過嚴則有可能使得惡意訴訟者逃避法律制裁。法院通過本案審理,確定了將權利基礎、判斷能力、訴訟目的等因素作為評判是否存在“惡意”的標準。
通常而言,行為人基于其合法享有的知識產權提起訴訟是法律賦予的權利,亦是行為人保障自身合法權益的重要手段,難以被認定為惡意訴訟。但權利基礎的穩定性一旦受到沖擊,如專利或商標被宣告無效、權利本身是通過不正當手段取得等,行為人再據此提起訴訟將面臨是否構成惡意的審查。
權利人對相關技術、產品、知識產權的認知相對于普通技術人員要更加深刻全面,對自身權利基礎的穩定性和被控侵權產品或行為是否真實構成侵權也更加了解。所以,越是具有同業領域的競爭關系,越應該在判斷上負有較高的注意義務。
來源:人民法院報
編輯:趙偉
審核:李思紅
BREAK AWAY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