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主流觀點認為，中老年人深陷網絡詐騙，是因為他們情感空虛，還沉迷網絡，容易被噓寒問暖的話術乘虛而入。這無異于將問題歸于受害者。

你有多久沒關注父母的感情生活了？不久前，退休后“60歲重啟人生”的話劇演員“yizhang一張”被女兒“抓晚戀”，女兒在視頻里說發現媽媽在網上認識了“不靠譜的老頭兒”，但她沒有責怪媽媽，而是耐心詢問媽媽的擇偶標準，同時向觀眾征集靠譜老頭。
在鏡頭前，女兒也表達了對媽媽情感需求的重視，她說：“我抓的并不是愛情，我抓的是打著愛情的幌子，企圖欺騙老年人的臭蟲們。”
“臭蟲們”一直都在。早在2020年，短視頻平臺就封禁了一批“假靳東”賬號。盡管如此，這些賬號在2023年卷土重來，用快速復制的話術迷惑中老年女性，在建立信任后瞄準她們的錢包。線上黃昏戀詐騙屢見不鮮，其背后是易復制的詐騙套路和跨國詐騙產業鏈。
2023年9月，坐擁1200萬名粉絲的頂級網紅“秀才”賬號被封禁。秀才“塌房”后，公眾才恍然大悟，原來中老年人心中也存在著難以填補的情感需求。秀才也好，“假靳東”也罷，為何憑其拙劣表演就能贏得中老年人的心，本身就是一個讓人深思的問題。

2024年10月11日，黑龍江哈爾濱。老人們在公園唱歌、鍛煉身體。（圖 / 視覺中國）

2024年7月27日，55歲的覃紅和網絡上認識的中年男子“張文建”第一次搭上話，面對噓寒問暖，覃紅很快放下防線，墜入愛河。“已經被封閉了七八年的情感大門被一腳踹開。”
她沒想到事情發生得如此迅速，一周后，該男子從覃紅的腰包里成功榨取了50.8萬元。“最后錢沒了，情感也被掏空了。”她告訴我，丈夫去世時都沒那么傷心。
在覃紅出示的照片中，這個自稱“張文建”的男子有著國字臉、板寸頭，衣著光鮮。她告訴我，同一組網圖她在不同賬號上重復見到，連“當過兵”的人設都高度一致。面對如此拙劣的騙術，仍有大量中老年人被迷惑。到底是什么力量在驅使他們上鉤？

壽命一周的戀情， 穩賺不賠的買賣
一年前剛退休的覃紅不知不覺迷上了短視頻，起初是看朋友拍，后來自己也開始拍，然后把短片發到視頻號上。剛開始拍的時候，同一天里就有好幾個陌生賬號在后臺私信覃紅，夸她視頻拍得好，想認識一下。覃紅就是這樣認識張文建的。
7年前丈夫因癌癥去世后，覃紅帶著一兒一女在縣城謀生，生活中已經很久沒出現過異性朋友。從前她在醫院工作，丈夫生病后她就辭了職，后來偶爾做點買賣，給自己繳養老金，直到一年前退休。

（圖/《歲月神偷》）

張文建把自己吹得天花亂墜，自稱是退伍軍人，被朋友引薦到大廠工作，在阿里巴巴管理層擔任職務。他和覃紅開始每天在聊天軟件上語音通話好幾回，從他的悲慘出身、曲折經歷，火速聊到二人間的感情。
張文建開始給覃紅介紹一個穩賺不賠的投資機會。他說公司領導帶領他投資一個大項目，內部只有200人有投資“指標”。他邀請覃紅也加入這個投資，只要她投錢，將有“每天百分之十幾”的高收益。
起初覃紅有些擔心，他就以自身經歷說服覃紅，說他曾為了投資，拿房子抵押出80萬元，這筆錢現在已經掙回來，還買了一輛價值20多萬元的車。為了讓她相信這是真的，張文建專門給她注冊了一個投資賬戶，他先轉了5萬元進該賬戶，以示誠意。
2024年7月30日，覃紅決定賭一把，將5000元轉到了指定賬戶。在張文建發給覃紅的“理財App”上，登錄賬號可以查看每天的收益率，存的錢越多，收益就越高。第二天，覃紅的膽子一下子大了起來，她一口氣轉了11.3萬元。第三天，她又砸了16萬元進去。當天張文建就給覃紅轉回4萬元，以表明投資的真實性。第四天，覃紅在張文建的示意下轉了最大一筆錢——23萬元。

（圖/《歲月神偷》）

短短4天時間，覃紅總共投入了50.8萬元，這幾乎是她所有的錢，其中絕大部分是父母給她的存款。她當時手上還剩5萬元，要是事情沒那么早敗露，她本打算將這筆錢全部投入進去。
在這段時間里，覃紅幾次意識到不對勁。第一次是在轉11.3萬元時，警察就給她打了電話，提醒她可能遭遇了詐騙。第二次是她留意到前后四次轉賬中，分別有三個收款人，而且其中沒有一個是“張文建”。第三次是兩人通電話時，覃紅留意到對方那有嘈雜的環境音。但她選擇無視。
2024年8月2日，最后一筆賬款轉出后，警察又一次給覃紅打電話，這次她沒接電話，于是警察給覃紅的緊急聯絡人——她的兒子打了過去。兒子剛好在老家，于是覃紅的父親和弟弟都從電話中得知覃紅被騙取大額財產。

“很久沒有人這么關心過我”
在張文建構造的故事中，他高二喪失雙親，父母和唯一的妹妹死于山體滑坡，石頭砸下來后，家里只剩他一個人。后來他去當了9年兵。人到中年時，他的妻子也死于癌癥，留下一個在英國的女兒。
“他把自己說得很悲慘。”正是這層悲慘的底色，讓覃紅越發同情對方的遭遇。
丈夫去世后，覃紅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感受到來自異性的關心。日常交流中，張文建毫不遮掩自己想和她發展親密關系的意圖，他常常稱覃紅的女兒為“我們的女兒”，有時到了放學時間，他會不經意地問一句：“我們的女兒回來了嗎？”

（圖/《郊游》）

有一次，覃紅無意間透露自己曾有和父母一起去北京旅行的愿望，但沒能兌現。張文建聽后說：“是不是沒錢？沒錢我給你。”他還給覃紅送了一束花。覃紅告訴我，這是第一次有男性給自己送花。
直到立案偵查之前，覃紅一直沒有懷疑過張文建的身份和這段關系的真實性。從派出所回來后，她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身體仿佛都被掏空了：“比我老公走的時候還難過。”
之后她用女兒的賬號重新加他，面對覃紅的質問，他坦白自己謊報了年齡——不到50歲，也沒有結婚，更沒有遠在英國的女兒。
直到身份敗露，張文建依舊在對覃紅使用這套話術。他聽出覃紅情緒不穩定，最后以安慰的口吻對她說：“你一直給我發消息，我現在冒著生命危險回你消息。我看你那么難過，那么傷心。你也不能死，你為了我要活著。”

（圖/《郊游》）

后來，覃紅下載了婚戀交友軟件。在一個名為“甄選婚戀”的網站上，她再次看到熟悉的頭像，是張文建曾經使用的一張在動車上的墨鏡照，連自拍姿勢都絲毫未變。
她主動加了這個名叫“李強”的網友，這回的故事是這樣展開的：“1976年屬龍，2018年離婚，有個14歲的女兒，和朋友開了一家廣告公司，也會做一些線上的投資。”
在婚戀網站上，覃紅刷到好幾回張文建的照片。她也覺得事情變得荒謬了——情感詐騙的門檻低到他們甚至連網圖也不愿意換一張。現在對覃紅來說，該男子是張文建還是李強，已經不重要了。

羞恥的愛
覃紅被騙后，派出所和反詐中心的人曾到覃紅所在的小區開展宣傳教育活動，稱最近小區里出現被騙的案例。雖未指名道姓，但鄰居從覃紅的反應里多少猜得出故事的主角就是她。覃紅說，聽到鄰居議論時，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了，“被男人騙的時候都沒有那么崩潰”。那段時間，她連自己的家也不敢回。
老年人的愛是不合時宜的，覃紅始終這么認為。當公安局的電話打到她身在老家的兒子那里時，她首先感到的是羞愧。覃紅不敢告訴父母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所有人只知道她“投資被騙”，而不知道背后的“情感也被騙了”。
作家梁州曾說：“當一個人步入老年，他似乎就在社會意義上喪失了具有活力這一概念，而這也代表著，與之相關的情欲和情感需求都不應該出現在老年人身上。”這種對老年人情欲的社會性遏制，在《銀發世代》中被路易斯·阿倫森稱為“去性化的老年”。

（圖/《歲月神偷》）

根據Quest Mobile發布的《2024銀發人群洞察報告》，截至2024年9月，銀發人群月活躍用戶規模達3.29億人，同比增長1.5%；月人均使用時長達129小時，同比增長5.3%；而短視頻以35.1%的占比高居榜首，成為銀發群體最喜愛的娛樂方式。
毋庸置疑，短視頻已經深度嵌入中老年群體的生活中，甚至影響著他們的人際交往和對世界的認知。文化評論者曾于里認為，老年人的網絡世界仿佛困在了“濾泡”中，他們是被“士紳化”的互聯網“孤立”的人群。所謂士紳化，可以簡單理解為在互聯網上更有話語權的年輕人對邊緣人群的驅趕，同時呈現出對“老人味”的厭惡。
老年人被動地處在一個由算法驅動的“老年濾泡”中，以至于年輕人甚至不知道老年人所在的網絡空間長什么樣、充斥著什么危險，兩個網絡空間處于高度隔離的狀態。“秀才”和“假靳東”事件發生后，很多年輕人才意識到老年人有情感需求。

2020年3月16日，廣東廣州。一位老人坐在江邊休息。（圖 / 視覺中國）

有一種主流觀點認為，中老年人深陷網絡詐騙，這是因為他們情感空虛，還沉迷網絡，容易被噓寒問暖的話術乘虛而入。這無異于將問題歸于受害者。在這些人看來，平臺需要限制老年群體的網絡使用時間，他們甚至呼吁開發一個“防老年人沉迷”的手機系統。
但年輕人忘了他們自己就可以做很多實際的事情來幫助父母緩解“情感空虛”的問題，而不必將其驅逐出看似充滿危險的互聯網。
北京師范大學發展心理研究所副教授彭華茂曾在接受央視網的采訪中提到，老年人也有與他人建立親密關系的需求，與其用強硬的口吻告訴他們外面的話一個字都別信，還不如用一種平等的姿態關注他們被騙背后深層次的內心需求。
編輯 陸一鳴 運營 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