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平被帶進洛陽市中級人民法院時,并不知道自己會面對兩個法庭。
一個叫主法庭,另一個叫:
副法庭。
副法庭,是趙大地法官臨時設立的。
沒有明文規定,卻真實存在。
律師們在主法庭里據理力爭,可只要誰說得多、語氣重,就會被審判長揮手:
帶出去,冷靜十分鐘。
帶出去,去哪兒?
副法庭。
在副法庭,沒有話筒,沒有旁聽,只有冰冷的椅子、閃爍的監控屏。
李秀枝,李偉平七十多歲的姐姐,走路顫顫巍巍,被帶進那屋后,根本無法解釋自己二十多年前的小糾紛。
她想發言,卻沒麥克風。
想喊,卻沒人聽。
李沾興,李偉平的哥哥,
也在副法庭里坐過好幾回。
有一次,他只是提醒審判長,去現場看一眼,就知道并非非法采礦。
話沒說完,就被拖走。
副法庭的門,就像一道分割線:
想申辯的,不讓回主法庭; 想質疑的,只能被按住。
電視畫面里的李偉平,好幾次被法警扭住胳膊,從鏡頭范圍消失。
等再出現時,他已經在副法庭。
家屬隔著監控畫面,卡頓、不清晰,想喊“別帶走他”,可隔音玻璃外,只有沉默。
短短幾天,律師發現,越來越多人被“請”到副法庭,
主法庭的席位空了大半。
審判長卻說,這樣審理效率更高。
事實呢?
不知道。
反正,副法庭里無話筒,也不見任何記錄。
說不出話,講不了理,想回到主法庭?
得先保證冷靜。
可這冷靜,到底該怎么衡量?
沒人解釋。
如果你太執著于發問,副法庭隨時恭候。
在洛陽,一墻之隔,卻像兩個世界。
這是李偉平案的日常。
1
辦案人拿著紙條,找上了葛成典。
他被關在偃師市看守所,飯食原本就少得可憐,餓得頭昏眼花。
忽然有人帶來好煙、牛肉。
跟他說:
只要配合,就能吃飽: 只要招認,就能回家。
葛成典接過紙條,上面寫著幾行字:咱們給李偉平要賬……有啥說啥,配合調查。
他抄下這張紙條。
然后這紙條,被帶到其他同案嫌疑人面前。
偵查員說,看,這就是葛成典也承認了。
一傳十,十傳百,就成了指證李偉平涉黑的關鍵口供。
律師想調查:這是教唆串供還是偵查策略?
檢方回應:
合法取證。
可還有更多詭異之處:
有人口供里寫著“瓦店考場”,有人又記成“連絡灣考場”。
可一翻問答,竟是一字不差。
大量口供高度重復。
一些詢問筆錄時間地點都對不上。
可同步錄音錄像——
90%不見了。
律師想申請調用,不好意思,證據提交不了。
要求證人來對質:不必了,我們這邊已經查明。
紙條,口供,串聯出一個涉黑故事。
到底是真是假?
沒有人給出答案。
葛成典后來在法庭上說:“我是被逼的。那煙和牛肉,就是鉤子。”
可偵查員只說,這不算違法,這叫:
偵查策略。
在這場審理里,證據似乎并不完整。
可法庭仍舊推進:“大量證詞,已足夠定罪。”
李偉平等人的律師想質疑,想播放同錄,想當庭對質,結果得到一句:
理由?不打算給。
在缺失的錄像里,究竟藏著什么?
或許只有看守所的鐵門知道。
沒了證人,沒了錄像,只剩下一紙紙筆錄,和那張被反復傳看的小紙條。
黑社會?
還是強加的罪名?
有人被誘供、套供?
沒人細究。
就這樣,一段段口供被裁進卷宗,真相和謊言混在一起,像一團甩不干凈的泥。
法庭上,律師聲音漸低,紙條上,字跡卻越來越醒目。
這就是李偉平案的鐵證。
可人們心里都明白,它到底是怎么來的。
2
李偉平的妻子張曉玲,糖尿病并發癥纏身。
在看守所里,曾多次病倒送醫。
可二審期間,她仍被帶進法庭,連夜審理。
有人見她暈得站不住,就甩了半杯水給她。
手指頭還在杯里攪了攪,才遞過來。
她猶豫,再猶豫。
最終還是喝下去。
或者活著,或者死在這里。
李秀枝,李偉平的姐姐,七十多歲,駝著背,在審訊席上挪動,走幾步都喘。
二十三年前,她扇了別人兩巴掌,現在被認定為黑社會成員。
“能給我母親配個輪椅嗎?”家屬哭求。
審判長說:“庭后再說。”
可一連好幾天,什么都沒說。
李沾興,李偉平的哥哥,從磚廠經營者變成“非法采礦”被告。
他說:“皮沙石遍地都是,哪來的非法?”
提醒審判長去現場看看。
話音未落,就被法警拽離座椅。
再回到法庭時,他胸脯劇烈起伏,手銬還沒來得及解。
表情里有憤怒,也有絕望。
李偉平自己,被判 25 年,多次說要“咬斷手指”抗議。
后來真的咬斷了,鮮血滴到地上,觸目驚心。
但不知道這發生在副法庭的一幕,設立副法庭的法官看到了嗎。
整個家族,有人進了副法庭,有人被定罪,有人病得快不行。
可到頭來,都被貼上黑社會標簽。
家屬一再哀求:“我們是合法做企業,怎么就成了黑社會?”
可每次聲音稍大,就有法警過來維持秩序。
身體被拖垮,尊嚴被碾壓,能不能說話?
要看法庭給不給機會。
有時候,看守所的床板比法庭的椅子還來得溫暖。
這里是訴訟場,卻像一場酷刑的延伸。
在這場審判中,當事人幾乎都在熬。
熬著身體,熬著夜,熬著一個不知何時到來的判決。
有人喊,這是一出荒誕劇!
可更多人只是沉默,有些眼里閃著淚,有些心里已經干涸。
3
在一審的判決書里,李偉平被描述成一個黑社會頭目。
這個組織,有祭拜儀式。
初一、十五,拜窯神、拜太上老君。
判決書說,這是:
黑社會的成立標志。
可在禹州,做窯的人都拜窯神。
燒瓷、燒磚,少不了。
這是風俗,也是祈求生產平安的老規矩。
可放進卷宗里,卻硬生生變成入幫結社。
還有非法采礦。
李沾興經營的磚廠,挖的泥,遍地都是。
在當地,皮沙石不值錢,白給都沒人要。
可判決卻認定他們掠奪性開采,成了罪名的一部分。
再翻判決書,尋釁滋事、強迫交易、非法拘禁……
本是一些民事糾紛、企業內部矛盾,卻一并加進了黑社會的罪狀。
結果,小口角升級成大暴力,人情債變成涉黑證據。
最荒誕的是,當年李秀枝去衛生院看望被打的弟弟,氣急之下扇了對方兩巴掌。
二十多年后,這個巴掌變成多次聚眾斗毆的證據。
包括未成年外甥,十幾年前還是中學生,也進了涉黑名單。
檢方說:
年齡,不影響涉黑定性。
還有危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
只憑幾張模糊照片,就認定他們獵捕國家二級保護動物。
后來鑒定又被撤銷,可案卷里,這罪名仍然掛著。
再比如非法運輸爆炸物。
時隔多年,判決卻套用新條例,而當時的規定并不如此。
礦上明明有采購證,仍硬說不合法。
就這樣,民俗習慣、生產用料、經濟糾紛……
統統被裁進了“黑社會”這頂大帽子。
律師想逐項質疑,以往刑事法律并未這樣規定;這些糾紛沒上升到涉黑程度。
可法庭回復卻冷冰冰,證據已足夠,不用再說。
家屬反復哀嘆:“我們拜窯神求平安,怎么成了犯罪儀式?做企業難免與人有爭執,怎么就成了涉黑?”
沒人解釋。
于是,在一審長達三百多頁的判決書里,各類罪名交錯堆疊。
看似鐵證如山,實則漏洞重重。
罪名,就是這樣拼起來的。
而當真相需要出聲時,卻不被允許發聲。
拜窯神,變成入幫;
采泥巴,成了非法采礦;
老姐扇耳光,成了反復糾眾斗毆。
一切都被拔高到黑社會。
事實如何?
沒人耐心深究。
只知道,這頂黑社會帽子,扣得太方便,也太沉重。
4
審判長一聲令下。
法警立即行動。
“帶出去!”
“罰款一千!”
這些話,落在一群律師身上。
有人大聲反駁:“我們只是想發言,想質證!”
可回應只有一句——
擾亂法庭秩序。
王興啟律師,堅持要為李偉平兄弟辯護。
卻屢屢被打斷。
一旦提出抗議,就被喝止:冷靜十分鐘,帶離法庭。
徐曉明律師,曾因舉手要求發言,被當場驅逐。
馬耀東律師出聲制止,結果:
當庭罰款一千元。
曾武律師,看見休息區擺著六臺信號屏蔽器,想檢查一下究竟是什么。
不小心碰落了一臺,立即被扣押帶走。
直到深夜都沒露面。
趙永林律師,年過六旬,患有糖尿病、心臟病。
卻不得不陪著法庭加班審理。
當他終于撐不住想離開,次日就被:
取消辯護資格。
律所還收到一紙通報。
這群不可或缺的人,在這里,倒像隨時會被踢下場的臨時演員。
他們想要查詢證據,信號被屏蔽;
想與當事人溝通,通信權被卡;
想申請出庭證人,法庭簡短回絕——沒必要。
有人說,律師是守護司法公正的一只天平。
可在這兒,他們像在走鋼絲。
每一步都可能掉下去。
有律師當眾控訴,法庭不讓說話,不讓申請播放錄像,這還是公開審理嗎?
審判長淡淡回應:繼續審理。
一回合又一回合,律師或挨訓誡,或被帶離。
有人實在撐不下去,默默離開;
有人想堅持,卻無力回天。
直到某一天,李偉平案家屬宣布,解除對 18 名律師的委托。
所有人的努力,都在這道文書里化作沉默。
你說這是律師的失敗,還是法庭的勝利?或許,
只是一個早被寫好的劇本。
律師走了,看似是家屬的決定,更像是一種被逼的無奈。
理由?
沒人解釋。
但那些人還記得,在被帶走之前,有律師在主法庭高喊:我們要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聲音回蕩在空曠的走廊,卻無人回應。
有時候,沉默是最大的絕望。
當辯護被驅逐,余下的只是一場單方面的宣判。
2025年1月8日,洛陽的天,藍得刺眼。
可有人心里,卻漆黑一片。
李偉平案的家屬,宣布解除對 18 名辯護律師的委托。
一字一句,像訣別。
李偉平是個民營企業家,曾在禹州做磚廠、燒瓷器。
如今,他被指控為黑社會頭目,一審已被判 25 年。
從 2023 年 6 月 30 日開始,這個案子就像扔進沸水里,不斷翻滾,卻不見退燒。
家屬曾期待真相能浮出水面。
可在一次次開庭、一次次拖延里,他們等到的卻是:
證人缺席、錄像缺失。
偌大的法庭,連想辯解幾句,都難。
律師頻頻受阻,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于是,這個燦爛晴天里,有了一個冰冷的決定。不再折騰,不再掙扎。
洛陽繼續陽光燦爛。
可對李偉平的家屬而言,這片天空,早已灰暗如夜。
5
夜深了。
洛陽城的燈火還在,可法庭里的人早已散去。
李偉平案的二審,還沒畫上句號。
家屬解除了律師委托,又能怎樣?
要真說是終點,似乎還太早。
有人曾幻想,夜色能帶來平靜。
可這一夜,更像漫長的煎熬。
有人問,真相在哪兒?
不知道。
證人缺席、紙條迷霧、錄像消失、這些疑點一個沒少。
卻沒人給出答案,審判依舊雷厲風行。
一旁的家屬,抱頭痛哭。
再多的質疑,也發不出聲音。
再多的絕望,也沒人關心。
陽光曾那樣燦爛,將法庭照得一片慘白。
藍天曾那樣無暇,卻難以掩飾人心的灰暗。
若律師都被迫出局,若當事人聽話才能獲順利審理,那司法究竟公正嗎。
答案或許早寫在夜色里。
有人說:等到最后,一切還會水落石出。
也有人聳聳肩:或許,再沒機會說了。
星光下,副法庭的燈還亮著。
像一只不肯熄滅的探照燈,照著空無一人的椅子。
李偉平、張曉玲、李沾興……
一大家子,被打成黑社會,被扔在這漫漫長夜里。
大幕遲遲不落。
真相也遲遲不來。
只有這座城市還在運轉,日出依舊,陰影卻無處不在。
深夜的洛陽,街頭人煙稀少。
可在那扇法院大門后面,也許還關著誰的痛苦與沉默。
有人說,
洛陽,今夜請將律師遺忘。
或許這句話只是句調侃,可對他們來說,卻是壓在心頭的一塊石。
就這樣,故事沒結束,卻像已經收場。
荒誕,沉默,留給后人去評說。
文/李宇琛
2025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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