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海璐
編輯|珍妮
那是我和爸爸的最后一通電話。
“囡囡,爸爸在xx寺吃齋飯,你猜多少錢?”
“不知道啊,十塊?”
“兩塊!”
他是心臟病突發(fā)去世的,沒有遺言,所以那也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變矮的媽媽
未接來電:
媽媽(1)
媽媽(2)
媽媽(3)
媽媽(4)
媽媽(5)
媽媽(6)
媽媽(…)
看到這些未接來電時,距離媽媽打來的第一個電話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鐘了,按照頻率來算,每隔幾分鐘她就會打一個,一定是有什么緊急的事,我不假思索地打了回去。
“喂,媽媽?”
“哎囡囡。” 從她上揚的語調中能聽出我的回電讓她松了一口氣 “你快回家,爸爸在搶救,我估計他可能不行了,你和老師說一聲馬上回來,我買好車票我們就去找爸爸了。” 她加快了語速。
現(xiàn)在回憶起來,媽媽當時已經(jīng)確定爸爸搶救無效了,也許是她不知道如何給一個未成年傳遞這樣的消息,又或是她自己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用含糊不清的詞匯撒了一個小謊,這樣的敘述和她鎮(zhèn)定的語氣讓我堅信爸爸還沒有死,他還能被搶救回來,吉人自有天相,他長得那么像彌勒佛。
在我和老師解釋我要立刻回家的理由時,我沒有哭,我只是著急,直到我坐進老師幫我喊的出租車里,難得這回碰到個不說話的司機。我把頭埋進抱在胸前的書包里,試圖堵住失控的淚腺,緊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我不喜歡被別人發(fā)現(xiàn)我在哭,不喜歡我在情緒里時被別人關注,這樣的習慣一直伴隨我到今天,我極少哭,即便哭,也是不會發(fā)出一點聲音的,如果有人幫我換枕套的話,或許能發(fā)現(xiàn)泛黃的枕芯上有淚痕斑駁。
一下車,我就一步跨三層臺階地往家沖,推開門,家里安靜得出奇,讓人不由得屏住呼吸,往廚房望去,我看見媽媽背對著站在洗手臺邊,因為沒開燈,整個房間黑黢黢的,我看不清她,“媽媽!” 她應聲轉過頭來,向我伸出雙手,”囡囡。“
“啊!”她哭了應該已經(jīng)很久了,聲音嘶啞地像個男人,“啊!”她這樣哭著。
她的頭發(fā)亂糟糟的,一向梳地筆挺的高馬尾耷拉下來,團成一個球,像朵蔫兒了的花,好像還冒出了幾縷白發(fā),如果基因遺傳學不是謊言,她起碼六十歲前都不該長白發(fā)。我把媽媽抱在懷里,機械地拍著她那隨著啜泣聲起伏抽動的后背,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很矮小,這樣柔弱的樣子我是第一次見。我是什么時候高出媽媽半個頭的呢?
不知這樣過了多久,媽媽松開我,用手背擦了擦眼淚,“你看看有什么要帶給爸爸的東西,我們要去火車站了。”
客廳的畫架上還夾著那張爸爸教我畫的素描蘋果,我一把扯下來,環(huán)顧四周,我的目光又鎖定在了書桌上的一罐紙星星,那個年代就流行折這個,據(jù)說折一千顆就能許一個愿望,沒想到我預留的愿望竟用在了這里。
上帝狠狠嘲笑著我們這些愚昧又天真的人類,妄想用折一千顆星星這樣微不足道的付出去和他做交易,鐵杵磨不了針,水滴穿不了石,山也不是愚公移的,現(xiàn)實就是這么殘酷,運的事還能盡人力所能為,命的事就別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了。
巨大的真空鐘罩
我看到他們從一整面墻的冷凍柜的最下面一層抽出來一個長方形的鐵盒子,爸爸躺在里面,渾身赤裸。媽媽看到爸爸的一瞬間就徹底失了控,趴在他身上不停地哭喊他的名字,那撕心裂肺的樣子讓所有人都緘默。
我站得很遠,他們要我去摸摸他,我不敢,因為我害怕,怕他僵硬的身體,他鐵青的臉,彌勒佛怎么會嘴角向下。我心想,古代不是都要停尸幾天的嗎,你們這樣直接把他凍起來,萬一他還活著怎么辦,你們憑什么用心電圖和腦電波來判定一個人的死亡,萬一機器出故障了怎么辦。
不知道去過殯儀館的人能不能體會到身處在“另一種介質里”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是被關在了一個巨大的真空鐘罩里,隔開了生者和死者,而我在第三個空間。我只能和自己對話,但思緒是不連貫的,是漂浮的,有時候是急促混亂的,像一顆顆在鐘罩壁上無休止反彈的粒子,彈得我頭疼。
我不知道每個佇立在遺體前靜默不語,神情沉郁,甚至略顯虔誠的人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心里話要對逝者說,我好像沒有話要說,有也不記得了,因為我思緒很亂,亂得把我拉回了另一個時空,在那個時空里我看見玻璃罩里的奶奶被鮮花簇擁,只露出一張臉,和爸爸不同,奶奶是面帶微笑的,氣色紅潤,像白雪公主一樣。后來才聽媽媽說奶奶的遺容是爸爸化的,至于爬到奶奶身上這件事,我是完全忘了,腦海里只閃過這樣的畫面:落地窗前,爸爸一手抱著我,一手指著高聳入天的大煙囪,沿著煙囪往天井上空望去,沒有藍天,沒有飛鳥,只有濃煙滾滾。
告別儀式后,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來推爸爸進焚化爐了,不知道為什么他們要推得那么快,是要算進績效考核還是有我看不見的黑白無常在他們耳邊敦促他們好給閻王交差?慢點吧,媽媽她很矮的,你們推這么快她跟不上。媽媽抓著遺體推車的扶手跟著一路小跑,我也跟著跑了一小段,看到那兩扇大開的鐵門我就停下了,我心想,殯儀館是懂營造氛圍感的,它不用木門,它偏偏喜歡鐵,喜歡冰冷的東西,它知道冰冷的東西讓人害怕,讓人不敢說話,讓人對生死敬畏,這樣就免得反復提醒人們不要在殯儀館大聲喧嘩。
從鐵門背后投射來的光漸漸縮小了媽媽的背影,而爸爸獨自被推進那光里,變得模糊,直到不見。
媽媽,
我是不是應該哭,
我為什么不哭?
好,燒掉吧
頭七,三七,五七,時間一旦被賦予意義就過得飛快,怎么眨眼間就第三十五天了?據(jù)說,這是逝者靈魂在人間游蕩的最后一天,所以要回家看看才能了無牽掛地去他的地方。
儀式在日沒時舉行,也就是現(xiàn)在常說的“藍調時刻”。我不喜歡這個時刻,就像去趕一場遲到的日落,到達目的地時,原本熱烈的夕陽被黑夜奪走了所有色彩,人潮散盡,世界恢復了寂靜,只剩下因遺憾而被失落和孤獨感吞沒的我。
他們把爸爸的衣服鞋襪套在一張椅子上,模擬他坐在那里的樣子。我們繞著小區(qū)邊走邊叫他的名字,喊他回家。回到椅子前,領頭的叔叔——爸爸的發(fā)小拿出一張薄薄的白色紙片用力地拍在他的衣服上,“好,XX(爸爸的名字)回來了。” 我躲在大人們身后,怯生生地盯著那張白色紙片,不自覺屏住了呼吸,好像這樣就能讓爸爸多停留一會兒。
一陣風吹過,涼颼颼的,白色紙片像蝴蝶一樣撲閃著翅膀。我的視線隨著白色紙片緩緩飄落,落地的一瞬間,凝固的空氣又流動了起來,爸爸的靈魂從椅子上剝離,我感覺到他好像真的隨風走了,和熱烈的夕陽一起沉沒于地平線,進入永夜長眠,不再升起。
跟著花圈一起被火焰吞噬的,除了姑姑寫給爸爸的信,我折的紙星星,還有爸爸生前的衣物。前者就算了,對于燒掉所有證明他來過的東西,一向沉默乖巧的我突然執(zhí)拗了起來,讓大人們一籌莫展。為什么要燒掉,我不理解,我爸爸都被燒掉了你們還要燒掉他的東西?那些帶著記憶的物件,燒掉了,你就會忘掉。拗不過舊俗,總歸是要燒掉一點東西的,不然他在那邊沒有衣服穿,沒有錢花,會過得很苦。最后的妥協(xié)是我選了一些我不熟悉的衣物好讓他們走個形式。
就這樣,有關他的一切都在噼里啪啦的火花聲中化成了灰燼,我聽不得那聲音,我覺得疼,那是種被灼燒刺痛的感覺,好像有火星子濺到我臉上炸開一般。
一切儀式似乎是要把這人存在過的證據(jù)都消滅干凈,好讓活著的人不陷在悲傷里,盡快走出傷痛,擁抱美好的未來,不僅如此,還要求逝者對你們多加佑護,求生活安寧,富貴,多子多福,你們可真自私。
前兩年媽媽打來電話,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打算這次作響(祭祀)把爸爸剩下的衣服都燒掉了,可以嗎?有些已經(jīng)爛了。拿都拿不起來了。”
“好,燒掉吧。”
原來爸爸已經(jīng)走了十年了。原來不穿的衣服只能放十年。
”你怎么樣“
“還活著。”
電話那頭傳來了他爽朗的笑聲。
嗯,我可以想象他的語氣,甚至他的動作。他當時一定坐在電腦前,一邊下著QQ圍棋,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回著話。下棋占上風時,他會整個人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托著后腦勺,半瞇著眼。若是遇上了對手,他會立刻從椅子上彈起,原本放在后腦勺上的那只手移動到了不停抖動的大腿上,另一只手用力地點擊鼠標,每走一步棋都要這樣咬牙切齒地咒罵一句,“媽了個巴子,堵老子?我讓你堵!”
爸爸去世后,他的生前好友見到我就要拉著我聊起過去,我像個“時間膠囊”,里面裝滿了他們的哀思。我詫異地發(fā)現(xiàn)與我如此親密的人還有這樣的一面。爸爸突然變得好陌生。
爸爸愛喝茶,晚飯后偶爾會來杯葡萄酒,爬山時喜歡倒著走,有潔癖,會因為我在臥室吃東西給我吃篤栗子(南方俚語,用食指和中指的關節(jié),叩打他人腦殼的動作),每天都要洗澡,身上總是香香的。這樣的人,曾經(jīng)竟是個老煙鬼,一天要抽兩包煙,直到去醫(yī)院做檢查時醫(yī)生說抽煙不好這才戒了煙,媽媽聊起這事時感嘆道,“他是個很有決心的人。”
去社區(qū)辦事時,一個工作人員指著一塊黑板報告訴我說那是社區(qū)請爸爸寫的。原來他還會寫那么秀氣的板報字,平時他在家練習的書法字總是大大的,一筆連貫數(shù)字,簽字時也潦草地讓人看不懂,很狂野,可把在試卷上模仿他筆跡簽字的我給難倒了。
突然意識到,爸爸一直在把他的興趣愛好投射到我身上。上幼兒園時別的小女孩都在學芭蕾,而我在學圍棋,上小學時又送我去學畫畫和書法。爸爸的水性極好,年輕時還做過業(yè)余水上運動員(這也是我不曾聽說的),不記事起我就陸續(xù)上了不少游泳課,其中一位教練甚至想勸說他們把我培養(yǎng)成專業(yè)運動員,因為我手大腳大膽子大。我完完全全就是個“小“他”。
“你的脾氣性格和你爸太像了,絕對是遺傳了你爸。”
是嗎,原來他一直在我身邊用這種方式守護著我呀,難怪我看不見摸不著聽不到他,因為他已經(jīng)成了我的一部分,像是罩了一層厚厚的無形護甲在我身上。我抱抱自己,也抱了抱他。
我明白了,我不難過了。對于逝去的人,如果他還以某種方式活在你的生命里,長久地影響了你,他也活著。
我得了一種死亡臆想癥
爸爸剛去世那陣子,媽媽總把這些話掛在嘴邊,神神叨叨的。
“都怪你要把頭發(fā)剪掉。”
“你還記不記得前幾天回家,電表箱上那根線掉下來,怎么掛都掛不上去。”
每每坐在公交車最后一排的角落發(fā)呆時,我總不由得聯(lián)想到媽媽去世,外公去世,身邊各種親人去世的場景,這種念頭一起來我就控制不住淚流滿面,試圖用拍打自己腦袋的方式去掐斷這種念頭。我不敢想,我怕我太靈了,我怕我一語成讖,我真的受不住再失去任何人了。作為曾經(jīng)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王,我開始怕死,這種恐懼不僅僅針對親人的離世,還有自己的。
我得了一種死亡臆想癥:路過池塘,我會幻想自己失足跌落水里而溺死,看到尖銳物我會幻想自己的心臟被刺中,或是身體各種部位的割傷,因為想象力太豐富,我通常能感受到這種疼痛,齜牙咧嘴地發(fā)出“嘶—”的聲音。
我太怕死了,對一切可能帶有危險的事物都敬而遠之。上帝帶走了爸爸,也帶走了我的冒險精神和無所畏懼。我開始害怕過山車飛速駛過軌道震動支架時發(fā)出的吱呀聲,害怕漂浮在腳不能觸地的海里,與扼住喉嚨的海浪對抗。
說來慚愧,這么多年了,我沒有祭奠過他一次。
“真可憐啊,小孩沒爸爸了。”類似這樣憐憫我的話像針一樣刺在我心里,久而久之,我對爸爸避而不談。我們還是很有默契,他好像知道我不想想起他,所以再也不來我的夢里了。
“你還記得爸爸的聲音嗎?你不會把爸爸忘了吧?” 也許媽媽不想我把爸爸忘了,她總要提醒我。
“你還記得你爬樹下不來了叫鄰居小男孩去喊爸爸來救你嗎?” 記得啊,你們年年都拿這事兒調侃我。
“你還記得爸爸載你騎自行車時唱的《紅蜻蜓》嗎,晚霞中。。的紅蜻蜓。” 媽媽,我記得,你別唱了。我......真的記得嗎?我閉上眼,試圖搜尋這段記憶,可它像散落在樹根旁堆成小山的落葉中的一片,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大概是它被深埋太久,早已被時間腐蝕,化為花泥,滲入土地了吧。
“今天是爸爸生日,我去看看他。你也向東方拜一拜他。” 我抗拒任何形式的祭奠,每當媽媽要求我祭拜爸爸時我總是岔開話題糊弄過去。他沒有死,他本來就是個愛旅游的人,他只是還沒回來。我這么騙自己。
我不會撒謊說自己有爸爸,只要別人不問,我絕不會主動提起,畢竟“爸媽”,“父母”這樣的詞匯對我來說像是拍到礁石上的驚濤駭浪,打得人生疼。
“我好像從來沒有聽你說過你爸爸。” 我心里咯噔一下,莫名緊張起來,我還沒有準備過這個問題。
我垂下眼,“我爸爸在我初中的時候去世了。” 聲音越來越小…
對方明顯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對不起啊。”
我又抬起頭笑著說,“沒關系,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 可是還沒有從我心里過去。
偶爾瞥見別人微信家庭群后的數(shù)字,我也會羨慕,好奇有爸爸的家庭群會聊些什么,如果迷茫的時候能多聽一個建議該多好啊。罷了,想想外婆十七歲失去父親,承擔起照顧四個弟妹的責任,外公還是個遺腹子,從沒見過爸爸,和他們相比我已經(jīng)很幸運了。沒關系,我這么安慰自己。
給爸爸的信
謝謝你給我名字賦予的意義,現(xiàn)在的我很快樂,很會照顧自己,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也不忘撿起自己的興趣愛好。你的教育很成功,我和你一樣,花錢大手大腳,是個享樂主義,還好我們有個不理解但尊重支持我們的媽媽。我到處旅游,今年還去了意大利,參觀了烏菲茲美術館和梵蒂岡博物院,你收藏的那些畫冊上的畫作和雕像就在我眼前,我學著你的樣子把手背在身后,走近,走遠,遇上打動我的作品,我會佇立在前,癡迷地仰望它很久,久到看得出了神,耳邊好像傳來了你的聲音——
“畫畫的時候要多走動。” 你瞇起眼,右手向前伸直,往后退了幾步,舉起畫筆在空中比劃著,”像這樣,有時候走遠了看才看得更清楚。”
我終于會看畫了,只是不知道該遺憾我懂得太晚 ,還是該怪你離開地太早了。
圍棋和書法?我沒有天賦,畫畫也半途而廢,辜負你的期望了吧?但是我在攝影里找到了熱愛。我特別喜歡時間被凍結的感覺,好像這樣就能留住所有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的人,事,物,和瞬間。我喜歡永恒這個概念,它給我一種安全感,永恒里沒有遺憾和錯過,陳舊的記憶是個可以被反復打開的盒子,當我想念時,我隨時可以跳進去故地重游,像旋轉的八音盒一樣,帶有突點的金屬圓筒撥動著音梳,記憶就立體了起來,不僅有聲音和氣味,還有那時的情緒。
還記得那年學校攝影社招社員,需要提交作品集,你二話不說就帶著我去各個公園拍照,雖然最后沒能進社團,但我們倆在家擺弄那臺新相機時的興奮像底片一樣永遠存在了我的記憶儲存卡里。我們倆趴在陽臺上,我看著你對著好幾百米開外的大馬路轉動著鏡頭,“囡囡,你看!” 我好奇地湊上前,小小屏幕里竟能清晰地看見往來行人的五官,“哇!太厲害了!” 你抿嘴微笑著將相機遞給我,坐回了那張靠椅,雙手抱頭,饒有趣味地看著我,空氣里是你泡的茶葉和糖炒栗子的香味。我時常想,如果那時候我能轉過頭拍一張你該多好。
結婚了嗎?沒有,還沒有男朋友呢,怎么也得找個像你一樣幽默風趣,愛干凈,會做飯,有藝術細胞,熱情好客,讓家里常常熱鬧地像個小酒館的人吧。小時候聽不懂大人聊的天,只記得半裸著上身的叔叔們總是吞云吐霧,七嘴八舌地搶著說話,聊急眼了還會突然紅著臉猛地一拍桌子,把正在桌子底下搭積木的我嚇得一激靈,腦袋撞出個大包。現(xiàn)在家里都不來人了,怪冷清的,我偶爾也會掛念那些叔叔們,但你走后大家都漸漸斷了聯(lián)系,他們的近況也就不得而知了。
我不太向往婚禮,我甚至想到就有點發(fā)怵,我害怕那個爸爸牽著女兒入場的環(huán)節(jié)。我偷偷搜過,結婚可不可以沒有父親牽入場的環(huán)節(jié)——是可以的,一切取決于個人的選擇。如果我有選擇的話,我當然不會取消這個環(huán)節(jié)。
今年聽了一集播客,叫《和臨終關懷醫(yī)生聊聊死亡:選擇、勇氣、痛苦與意義》,郭艷汝醫(yī)生分享了這么一個故事:
“你能不能讓我再活三天。”
“我就這么一個獨生女,我想看到她出嫁。”
“我能不能再提一個過分的要求,我能不能再活兩天看到我女兒回門。“
一位可憐的父親苦苦哀求著郭醫(yī)生。幸好,這位父親的愿望都實現(xiàn)了,他在他女兒結婚后第五天去世了。聽到這里我沒繃住直接哭了出來,放下正在切菜的刀,雙手撐在水槽的臺面邊上,眼淚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滴進菜板里。
你一定也想看到我出嫁吧,你一定還有很多話想和我說。我也想,我想知道為什么你覺得自己像那本書里的人物?那時候來吊唁的人很多,其中一個年紀不大的叔叔一進家門竟跪在你的遺像前崩潰大哭,你們是怎么認識的?他為什么會反應如此激烈?當我問你那段歷史里誰是好人時,為什么你回答說世界沒有“好人”和“壞人”之分?我長大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聽你再問我一遍中國最后一代皇帝是誰,我一定不會再說是光緒了……
不過你別擔心,托你的福,很多叔叔阿姨都對我很關照,把我當女兒看待,有些叔叔還會像你一樣喚我“囡囡”,記得我最愛吃蛤蜊。我也很獨立,在很多需要爸爸的時刻,我都能勇敢地面對。對未來感到迷茫的時候,想想你會怎么做就好像有了答案。對了,連自行車胎都沒有打過的我會給汽車打氣了!每一次搬家的家具我都能一個人組裝,抬得動四十瓶一箱的水,害怕的東西幾乎沒有,我不怕黑——在幽暗樓道里我默念過一千一萬遍“我不怕黑,世界上沒有鬼”,不恐高——感到眩暈時我努力用腳趾抓住地面,往更深處看去,不怕蜘蛛蟲子——可是她們比我更怕啊。非要說一個的話,我最怕聽筷子兄弟的《父親》。
想爸爸的時候,我就去開山路
我曾經(jīng)覺得爸爸像海,媽媽像山。
海是爸爸,放任我去摸索世界,給我自由,鼓勵我為人生的無限可能奮不顧身,山是媽媽,在外面遇到事情給我兜底,游蕩久了歡迎我回家,好卸下一身防備和疲勞。
今年開了幾次山路,我突然愛上了開車。眼前的山是那么巨大,靜默,車一直往前開好像離山越來越近了,但永遠都有那么點距離,看久了覺得它有生命,感覺它在凝望遠方又守護著這片土地。就像爸爸一樣,雖然他不再屬于這里,但他一直在我們身邊像山一樣守護著我們。
群山撲面而來,就像山張開了雙臂來擁抱我,很有安全感。想爸爸的時候,我就去開山路。
爸爸,早餐攤,和菜場
我,咖啡館,和早市
這家面包咖啡館是倉庫改造的,有兩道門,第一道是面包色的原木門,大大敞開著,旁邊立著店鋪的“歡迎光臨”牌,第二道是玻璃門,一推進去,幸福的面包香氣鋪天蓋地,柜臺后就是面包作坊,可以看到三五個面包師在里面有序地忙碌著。點完餐,我推開右手邊通往用餐區(qū)的第三道門,一個非常寬敞的開放式空間,高挑的天花板,水泥工業(yè)風的背景點綴著綠植和復古皮沙發(fā),全部收起的倉庫卷簾讓陽光像藤蔓般無拘無束地攀援進來。
我面對著倉庫門,像看著一塊巨大的電影幕布一樣,突然一個閃白,像蒙太奇一般把我?guī)У搅肆硪粋€商鋪門前——那是爸爸帶我吃過的早餐攤,就在對面小區(qū)臨街商鋪前支起的白帳篷下。
從大鐵桶里冒出帶著豬油香氣的煙霧繚繞在白帳篷上方,我和爸爸坐在只有三兩塑料桌椅的水泥工業(yè)風店鋪里,透過收起的卷簾門看那對外地中年夫妻的身影穿梭在食物的熱氣和香氣里。戴著棉絨袖套的老板娘拿出一個白色大碗,麻利地用小勺往碗里鋪上榨菜丁,紫菜碎,蝦皮,蔥花,再用長長的鐵勺從鐵桶里撈出一勺湯澆上去,一碗鮮美的小餛飩就在叮叮當當聲中完成了。
爸爸招手向老板做了一個什么手勢,老板看到后點頭示意,帶來了一顆掰開的生蒜,我不解,他邊嚼邊說 :“對心臟好,” 順勢再吃口生煎,“你要不要來一口?” 我接過一瓣白嫩的生蒜,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狐疑地咬了一口,毫不猶豫地吐了出去。
關于早餐攤的回憶接踵而來。
那是一個陰雨天,黑壓壓的烏云把整條街都弄得臟兮兮的。這次爸爸帶我去了一家藏在弄堂里不過幾平米的小店,他可真厲害,能找到這種不拐幾個彎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的地方。店鋪很窄很深,黑得只能看見大鐵勺的反光,長滿鐵銹的折疊桌緊貼著粗糙的墻面,看著就油鬧鬧的桌面塑料膜已經(jīng)起皮翹腳,頭頂是漏雨的塑料遮雨棚,污濁的雨水順著雨棚的凹槽滴滴答答地掉下來,我縮成一團,貼緊墻面以免被濺到,爸爸很大只,雨棚遮不住他,半條腿伸在外面,絲毫不在意,埋頭吸溜著蔥油拌面。他偶爾抬頭看看有沒有人需要借過一下。我吃的什么已經(jīng)記不清了。十有八九還是生煎小餛飩,不過那不重要,我只需要記得這種只能容納兩個人的狹小而親密的空間帶給我的安全感,就像那天的雨,綿綿無垠。
拐出早餐攤再順著十字路口的主干道走個幾分鐘就是沿河老街了,準確來說,是沿河菜市場。以暗綠色的小河為中心,河的兩側是典型的水鄉(xiāng)木屋,古樸老舊。我跟在爸爸右側后方,一只手捏著他的衣角,眼睛盯著腳下,坑坑洼洼的石板路里盛滿了污水和菜葉,我踮著腳小心翼翼地避開每一個小水洼。因為太專注腳下,每每爸爸停在某個攤位前我都要撞上他的后背和屁股。
“糖炒栗子要不要吃。” 爸爸轉過身,手指著那口焦糖味的大鐵鍋。我點點頭,咽了口口水。一顆顆油亮的深棕色栗子在黑沙里翻炒滾動著,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
接過栗子,爸爸領著我繼續(xù)逛著,我才注意到他兩只手已經(jīng)拎滿了袋子,我的手偷偷摸進裝有栗子的牛皮紙袋里,拿出一顆燙手的栗子,火急火燎地送進嘴里,熟練地用后槽牙咬開板栗殼,香甜軟糯的栗子在我嘴里胡亂攪拌著,不顧被燙到的舌頭和上顎無聲的抗議。到家時,鼓鼓囊囊的袋子癟下去大半,只怪我手太短,撈不到更多的栗子了。
我在一本書里讀到過,一生中能同吃晚飯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但是能一起吃早餐的人卻十分有限,所以要格外珍惜能一起吃早飯的人。我多幸運呀,有個愛帶我吃早飯的爸爸,給我留下那么多令人感到幸福溫暖的回憶,每一個關于早飯的回憶都是一次被愛的體驗,因為是回憶,所以可以反復體驗,回味。
現(xiàn)在的我,最喜歡做的兩件事就是一個人去咖啡館和逛早市,我享受在喧鬧環(huán)境中獨處的的感覺。即使不買菜,每個周末我都會去周邊幾個早市逛一圈,再找家咖啡館吃個Brunch(早午餐)坐一下午,有時候一天能去三家,這是探索一座城市最快最幸福的方式,我經(jīng)常能發(fā)現(xiàn)連原住民都不知道的隱蔽在“日常”里的“寶藏”,就像爸爸總能在稀奇古怪的城市角落發(fā)現(xiàn)新的早餐攤。
我是真的活成了你的樣子啊。真好。真好。
寫作手記
可能當時年紀太小,突如其來的失去讓我無法承受,為了保護自己所以開了逃避性防衛(wèi)機制,我不愿提起爸爸,我隔絕了所有能喚起有關他的回憶的通道,我沉浸在“情緒穩(wěn)定“的麻木里并沾沾自喜,卻還是飽受為自己的“冷漠”而感到羞恥的折磨,我否定了他的離開,也否定了我曾經(jīng)得到過的愛。
我想我得到真正的自愈就是敢于按下回憶開關的這一刻,重新找回對記憶的感知。寫這篇短故事的日子里,我在梳理回憶中漸漸理解了自己的情緒和壓抑,我并不奇怪,更不應該感到羞恥,我當時的反應是很多經(jīng)歷過喪親的人都有的。
每個人治愈自己的節(jié)奏也不一樣,一天,一個月,一年,十年,都很正常,細細想來,痛苦反而證明了我們和逝者曾經(jīng)建立的正面的關系。我想起了很多有關爸爸的美好回憶,連曾經(jīng)的爭執(zhí)和咒罵都美好了起來,我在回憶里一遍遍被愛,感受愛,我好像可以不再為自己沒有“三口之家”的家庭群而感到自卑了,我明明得到過那么多的愛。我甚至比有爸爸的人更幸福,因為他在我的生命里復活并永生了,我活成了他的樣子,他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們是共存的。
糖炒栗子成了我對秋天的記憶開關,秋天也成了我饞糖炒栗子的開關。我和我生活中的一切,都成了我對爸爸的記憶開關,一打開,我的心里就充滿了生生不息的愛。
本故事由短故事學院導師指導完成
2月16號-29號,新一期短故事學院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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