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年輕人的愛情里,總是會有以下這些場景:在家里被催婚,在約會app上左滑右滑地徘徊,又或者在陌生的環境里等待不期而遇。似乎比真愛更令人失落的,是一種現代人孤島式的傷感。
在專題“預制愛情”中,《新周刊》記錄了三種不同的愛情切片,從一次手機上的滑動到異國他鄉的觀察體會,當代人的愛情如此迥異又如此相同。
別催了,結婚不是完成任務
“快點找人給我相親啊,今天能安排嗎?”“別人像你這樣的年紀都當外婆了,像我這樣的年紀孩子都上小學了,你倒是快點幫我安排啊!”
這些話,出自一些二三十歲的單身年輕人之口。他們催促長輩抓緊時間給自己尋覓相親對象,如果對方表現不那么積極,則會用一句“你沒努力”表示不滿,完成“反向催婚”。
所謂“反向催婚”,指年輕人以一種半調侃、半認真的態度,督促父母把為子女尋找相親對象當成KPI,以此達到讓父母厭煩從而放棄催婚的終極目的。
逢年過節,年輕人總是逃不過來自長輩的催婚大法。既然逃不過,那不如用魔法來打敗魔法,于是,年輕人發明了“反向催婚”這種很新的反催婚方式——以往年輕人被催婚,屬于被動方;如今年輕人反客為主,成為推動相親進度的主動方,長輩反而成了被催的一方。
2019年5月10日,浙江杭州。阿里巴巴為了幫助員工解決婚姻大事,在園區內舉辦相親角活動。(圖/IC photo)
催促是反向催婚的第一步。有網友分享經驗,當被催問的親戚表示暫時還沒有找到合適的相親對象時,可以用“你看看別人都是一天好幾場相親”之類的話術來PUA對方。“看看別人”原本是長輩用來訓誡小輩的慣用話術,他們這種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讓年輕人或多或少感受到自卑和不適,壓力也隨之而來。如今,年輕人用上了這套話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除了身份上的攻守交替,有些年輕人還會給長輩“上難度”,給未來的另一半設定理想得超乎現實的標準。比如,要求男方有恪守男德、顧家、主動承擔家務等優點,以此來“勸退”有做媒癮的長輩。
在深圳工作的程序員許淇,向父親描述了她對相親對象的要求:會做飯、脾氣好、身高1.8米以上、本科985院校以上,這是硬件;還有,她希望回到家就能吃上熱菜熱飯,如果自己加班,對方就把飯送去單位。她父親如此回復:“那你自己研發一個這樣的機器人。”
(圖/《春色寄情人》)
許淇的成長經歷,和很多人一樣:學生時期,父母對任何早戀行為都明令禁止;畢業之后,他們立即一改口吻,催促她趕緊找對象。
許淇表示,自己的父親看似開明,但父女二人在交流婚戀話題時,仍然存在價值觀差異和代溝——一方時不時就找機會暗示結婚的必要性,另一方則對婚姻無感。
在她看來,用反向催婚來應對催婚,重要的是表明自己的態度:“對于一些家長來說,試圖和他們進行嚴肅對話或者心靈交流,純屬浪費時間。反向催婚更像一種嘲諷類玩笑,只要他(父親)知道我的態度是不認同,我的目的就達到了。”
當年輕人變成發起催婚的主導者,原有的家庭權力關系和家庭結構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
以往,掌握家庭大事(包括子女的婚姻)決定權的,往往是家長:他們有一定的工作年限和人生閱歷,在家庭的經濟支出中占主導地位,也順勢成為家庭中發號施令、說一不二的角色。尤其在兒女與父母同住的情況下,父母在家庭中的支配感會更明顯。
隨著時代的發展,家庭模式發生變化。年輕一輩通過工作獲得可獨立支配的收入,有了“不聽從”的底氣。他們往往會離開原來的“2+1”核心家庭,成為一個個獨立的原子個人。
這些年來的國產影視劇,反映了家庭、婚戀觀念的變遷。《父母愛情》《王貴與安娜》等以上世紀為背景的影視劇,或多或少體現了當時的家長對子女婚姻的干涉和支配;新時代背景的影視劇則體現了傳統父輩在這方面逐漸失去主導權,而一部分中年女性愿意理解、支持子女的選擇。
電視劇《煙火人家》中,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的娜娜被父親提醒,除了讀書,自己的婚姻大事也要提上日程—— “一個女孩子,最重要的事就是結婚生子”,而這一言論立即遭到她母親的激烈反駁;《愛情而已》中,母親建議友安不要結婚,更不要生孩子,因為“世界上除了你自己,誰都有可能禍害你”。
(圖/《煙火人家》)
回到反向催婚這件事上,可以看到,當家長成了被催促的對象、給子女安排相親成為硬性攤派式任務,他們終于體會到子女的心情和感受。有家長被反向催婚后,索性這樣表示:“你的對象你自己搞定。”
這種態度的轉變耐人尋味:家長催婚的出發點往往是“為你好”,但一旦被催促的對象從子女變為家長,壓力來到家長這邊,家長就不樂意了。
原因可能在于家長對于失去主導權的焦慮。而無論是催婚還是催生,其本質都是家長對子女的掌控感。他們并沒有把子女視為獨立的個體,而是視為自己的所有物。子女從應該讀什么專業,到應該和什么樣的人結婚,事無巨細,家長總忍不住要插手。對很多年輕人來說,這種打著關心旗號、實則施以控制的話語并不陌生。
作為個體,每個人都希望不受或盡量少受他人的干涉,擁有人生的主導權。換位思考之后,家長們也許就會明白,孩子大了,人生的選擇權應該交到他們手上。
左滑右滑,在線遇到天真與憂傷
分手四個月后,我的手機里多了些應用。它們的UI設計大致相同,幾乎都是親密關系中的重要元素,諸如親吻、擁抱、拉手。有的應用軟件為了不落俗套,icon索性上升至精神層面,讓人產生某種錯覺:通過它們,仿佛真能尋得真愛。
為在“雄競”中占得一席之地,注冊賬號前,我瀏覽了其他一些男性用戶的資料,看完后多少有些消沉。相比之下,我太過普通,又缺乏自信——非典型性中式男人。
根據那些炫目的自我介紹信息,大致有這幾個類型:CBD精英——照片多為商務風,緊抱雙臂彰顯魅力,同時便于露出高級腕表;文藝青年——搖滾沒死,文學永生,兜售的“個性”也是大路貨;健身達人——袒露腹肌,目光篤定,大多偏愛“短擇”(查過才曉得這是快餐愛情的代名詞)。
權衡之下,我選擇善良與真誠,于我而言,這是愛情中最緊要的品質。畢竟“陀爺”(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就說過:“我們首先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再次是以后永遠不要相互遺忘。”我依次填好“自我描述”“興趣愛好”“愛情觀念”,又費力地選出幾張稍微像樣的照片,之后帶著好奇和忐忑,踏上旅程。
在軟件里,愛情不與過去、現在、將來任何時態相連,它的方向只分左右,當事人無需打舵,只消滑動屏幕:一邊代表喜歡,一邊代表無感,若是刷慣了短視頻,三秒鐘就可以做出一個與愛相關的決策。
2018年6月23日,上海。年輕人在咖啡館里約會、聚餐。(圖/視覺中國)
出于本心,我不愿草率。看過外貌,我通常會仔細打量其他個體信息,或者說,審視一個又一個自我標簽,直到按下“喜歡”,靜候佳音。依照軟件設定的機制,雙方都“喜歡”,才有后續溝通機會。
最初進入聊天框的,是一位年紀相仿的科研助理。“哈爾濱人”的標簽是交流的切口,俗套點說,畢竟是“老鄉見老鄉”。我多少帶點“職業病”,可這“病”某種程度上又成了助力,讓我不至于陷入沒話找話的尷尬。消化完所有資料,我與她談及生活、工作,整個過程雖無多大亮點可言,卻也談得上舒適。
幾天后,我找準契機,要到了她的私人聯系方式。這并非出于什么長遠打算,只是我在社交軟件上的聊天速度稱不上快,有時想要好好回復,情緒早已消失殆盡。我的理解中,親密關系,可拆解來看,一則為親密,二得有關系。軟件之上,難以兩全。
(圖/《在暴雪時分》)
她看到我的微信頭像是法國畫家雷諾阿的《小艾琳》,簽名是《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中的最后一句話“吃屎!”,說我太過奇怪,“頭像用女孩的,簽名也不像正常人”。我解釋一通,她回復:“就算再有典故,也還是很難接受。”我只剩苦笑。原來此前所談及的理解、傾聽,不過是鏡花水月。我想到“容器人”的理論,此時依舊受用:尋找愛情的彼此,好像也只有隔著玻璃壁的碰觸,鮮少產生真正的共鳴。
在那之后,我感到些許無聊,也不再太過認真對待:閑時,憑依本能,左滑,右滑,右滑,左滑;高峰時,同時與五六位異性聊天。在軟件里,關系尚未確定,似有一切開放的可能性,但等到停下來,關上手機,緊閉雙眼,我自覺像個客服,甚是疲憊。
人終歸是人,難抵孤獨,更何況,對我這樣一個“戀愛腦”男生來說,我從心底渴望建立一段趨近永恒的關系。這聽上去也許過于天真,可一切愛情,不正是始于天真,毀于無趣么?
我的個人傾向,是在建立一段較深的聯結時,主動切斷其他聯系。這不是出于多高的道德感,而是在通向愛情時,我想稍微純粹些,也想建立某種清晰的邊界感。對方若感知到,就促成了后來的線下見面。至于次數,作為隱私,我暫且不談,只揀其中的小細節,漫談幾句。
對方化名“兔子”,是圖書版權代理,硬要算,也是半個同行。她工作很忙,故與我約在她的公司附近吃飯。她是成都人,但她的吃辣能力顯然與出生地的人無法匹配。(當然,這是刻板印象,我后來想,社交軟件上總是充滿類似的武斷。就像我剛開始觀察其他男性用戶那樣,沒有深入了解,卻妄下斷言。)
(圖/《煙火人家》)
“兔子”開門見山,以一副相親的架勢與我交談。情感經歷、未來規劃,包括對她所提出的關于丁克的看法作何評價,我一一作答。坦誠講,我有種面試時的緊張感,但在闡釋和表明自己的真實想法后,又重獲松弛。
在她身上,兩點讓我頗具好感:其一是,她在聽完我講述時,會適時送上撫慰,道上一句“辛苦了”,讓我有些觸動;其二是,我本打算借上廁所之由到前臺結賬,廁所上完,才發現她已買單。在此之前,還沒有其他女生主動這樣做過。
關于賬單,臨別前,我說給她提供兩個選項:一個是AA制——代表關系終結,“面基”失敗;另一個是“下回我請”——繼續深入關系。她說想要思考,我回復:完全尊重。出了門,我們朝同一方向行去,她回家,我去地鐵站。
路上,她說她走道兒很慢,我說又不趕時間,慢有慢的好。過紅綠燈時,我們揮手作別。我視力不好,只看得到她面龐前有一團哈氣。距離太遠,她是否又說了些什么,我沒能聽見。半小時后,我走出地鐵,收到微信,她說:“下次換點別的吃,我吃辣的時候,你總在笑。”
遠在荷蘭,愛情同此涼熱
千禧年前后,地攤雜志滿掛報刊亭內外。封面標題聳動、艷麗、不知所云。有名或無名的紅男綠女,于風中輪番亮相,又互相遮蔽,似一面面欲說還休的旗幟,引人顧盼。多少個夏日晌午,老式工人單元宿舍樓曬得滾燙。我趁大人熟睡,隱入陽臺雜物堆,偷偷翻看此類情感雜志過刊。劣質紙張的油墨上,橫陳人間樁樁荒唐情狀,無法定義,無法自拔。空調外機嘈雜,紗窗縫隙處,不時鉆入遠處長江上寬廣濕潤的船號聲,掩蓋少年心臟的陣陣轟鳴。
(圖/《小巷人家》)
二十多年后,“situationship”一詞入圍年度詞匯,勉強直譯過來,是“情境式關系”。中文世界,往往用該詞形容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模糊地帶。我更偏好“情境”的晦澀命名,有一種寬泛又精確的殘忍。天長地久的神話被當代生活的快刀細細切碎,架在鎂光燈下慢烤,逐幀審視,只許講幾年幾月幾日幾晚,只許講醒時同交歡,只許講小費可以多給一點嗎。
于是漏洞百出,浪漫主義穿幫成現實主義,人人有苦衷、有缺陷、有顧慮、有難言之隱。兒時的記憶也一并有了說法,種種光怪陸離、惡形惡狀,原來不過是幾出掐頭去尾的折子戲。市民階層,如潛在江底的浮游生物,語言誕生之前,就早早知曉了世情的冷暖變化。
情境式關系,在歐美國家的青年人群中已是尋常;在我所在的荷蘭,則近乎官方鼓勵行徑。上個月,一位當地同事終于想好要邁入人生的下一階段:正式結婚。他心不在焉,忙著籌備夏天的婚禮,同我抱怨——賓客名單、婚禮地點、餐食酒水,處處瑣碎磨人。我講:“你越來越像中國人了。”不過我依稀記得,他與現任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在十年前。
荷蘭人精明、務實、工于算計,愛情在此地也無權豁免。政府將親密關系分為結婚、注冊伴侶、協議同居、無協議同居,且在申請時會被市政人員反復講解、盤問,確保申請人知道自己走入的是哪一方墳墓。初次聽說時,我像吃了十幾年軟爛如泥的土豆燉牛肉,突然一腳邁進正宗西餐廳,始知道世上牛肉還有三分熟、五分熟、七分熟。服務員在一旁冷眼冷語:“先生,選好了嗎?”譬如交稅、領補貼、爭遺產、養小孩這類涉及鈔票的情境,關系不同,權責迥異。等于各式愛情預制套餐,明碼實價,一覽無遺,無須擔心隱藏消費,也毫無節外生枝的驚喜。
2024年4月27日,荷蘭阿姆斯特丹。兩個年輕人在國王節上假裝結婚。人們享受著一年中最大的街頭派對,在運河沿岸的船上盡情玩樂。(圖 / 視覺中國)
荷蘭人的精打細算,或許是地理的問題。所謂低地國家,處于歐洲北部諸河入海的碩大灘涂之上,此處的陸海分界線總是挪移變遷,領主、君王統統袖手旁觀,無可奈何。在荷蘭尚無名字之時,便有庶民自發成立治水委員會,群策群力,多勞多得。荷蘭諺語“上帝創造大地,而荷蘭人創造了荷蘭”,不算托大。
中國留學生,在處理愛情問題上,也頗沾染荷蘭人的習性。與其講思想開放、入鄉隨俗,不如講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孤身跨洋求學,也無非于茫茫四海里爭搶一片息壤。租房要寫簡歷,騎自行車需打手勢,吃飯點單只能遞眼色,冬令時數月淫雨、不見天日,異域他鄉,初來乍到,過去數十年的生活經驗,在這里被全部連根拔起,幾乎令人退回嬰兒狀態。把自己重新養一遍,不似互聯網兜售的那般快馬輕裘,抱團取暖是人之常情。
朋友聚會是留學生愛情故事的常見開頭。荷式狹促的磚木建筑里,塞下數十個年輕面孔,人人舉酒杯,各據一角,作大人模樣,三三兩兩,七搭八搭,互相試探,如俄羅斯方塊游戲。籍貫、專業、年齡、愛好、MBTI、歐洲旅行計劃,運氣好,聊得來,就會從這局游戲里消失,再過數月,便能看到兩人搬到一處,過柴米油鹽生活,可以拎入東方行、華南行(一些亞洲超市)高價故鄉味道,也可以拎出空塑料瓶、易拉罐去超市換抵扣券。
(圖/《在暴雪時分》)
兩人一般不大討論“我們是什么關系”,周圍人也大都識趣。從飛機落地的那一刻起,這段經歷就有明確期限。兩人搭伙,除了分攤房租、生活雜費,在畢業時,也多幾分延長簽證的可能。荷蘭移民局規定,一人如獲得工簽資格,另一人可申請伴侶簽,除了必須將地址注冊在一處,同樣具有居留及工作權利。伴侶簽申請,材料冗雜,近乎窺私癖——需向移民局陳情兩人如何結識、如何相愛,附上親昵合照、肉麻聊天記錄,乃至出行時的酒店開房票據。
即使彼此心知肚明,知道這段感情不過是微波爐里速成的預制菜,內里涼透,仍需演出表面升騰的鍋氣。曾聽聞,有情侶分手后因為工簽,繼續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直到換成永久居留。比起日后PDF相見,這算得上好聚好散。
也有偏愛社交軟件者,左滑、右滑,白人、黑人,中東人、亞洲人、南美人,像給蕓蕓眾生勾愛情生死簿。傳統的浪漫愛取決于荷爾蒙,出自生物本能的感性考量。約會軟件則想象性地顛倒了游戲規則,通過標簽和數據,給人以通過理智選擇愛情的錯覺。
畢業后當無業游民的一段時間里,我熱衷于閱讀社交媒體上的留學生dating日記,它們已然超出情愛的范疇,是絕佳的人類學田野素材。種族、國家、階層、性別,在意識形態藩籬日漸堅硬的情境之中實踐愛情,通過自我矯飾重現愛情神話,是一種不可救藥又不忍苛責的浪漫主義當代癥候。
編輯 桃子醬、蘇煒
運營 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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