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二和周五,在去上課或上班的間隙——有時是上午,有時是傍晚——我會到街那頭的Shillingford咖啡館,不是為了喝一杯咖啡,是為了“送垃圾”。走進咖啡館,我和店員Joe或Mickey打了聲招呼后便徑直往廚房里走,在角落桌子下會有兩桶沉甸甸的白色啤酒桶——里面沒有啤酒,大都是咖啡渣、可生物降解紙、蘋果皮、發霉的南瓜、破碎的雞蛋殼、挑剩的沙拉菜……共同點是,它們都是有機物——或可以成為有機物的一部分。我會提著這兩桶“垃圾”,從咖啡館出發,先等紅綠燈,再過街、左拐,在街道半程拐進花園。如果是滿滿兩大桶,我應該會累得在花園進門處的石碑停下喘口氣。這時如果旁邊的長椅又坐著那三三兩兩個本地醉漢,其中一個估計會醉醺醺問我“你拿的什么,那么沉”,我會說“Compost”,對方恍然大悟。然后我再直走、右拐,一會兒就看到兩個坐落在矮小蘋果樹旁邊的黑色堆肥箱。視線再往前點,便是社區花園的幾片菜地。“啤酒桶”放下,屏住呼吸、抽出手把堆肥箱打開,烏泱烏泱一大群飛蠅蜂擁而出,晾個幾秒,等飛蠅散得差不多,再將“垃圾”一個個倒進其中一個黑色堆肥箱。假以時日,雞蛋殼、蘋果皮和咖啡渣,都會變成肥沃堆肥土的一部分,為蔬果提供充足的養分。去年2月以來,我便肩負著這一項小小的志愿工作:從咖啡館往花園的堆肥箱運有機物。
之所以“送垃圾”,是因為我做志愿者的另一個地方——剛剛提到的社區花園,原先負責運送的朋友換了一份工作。我的朋友Clem在群里問誰能幫忙,我便接下這項差事。畢竟我住得最近,又沒有正經工作,只是一周幾個晚上在廚房上班,另有幾天在學校上課,相對機動。如果沒有人送,這鏈條就會中斷,而咖啡館的廚余就會真的變成垃圾,若這些垃圾還能送進堆肥箱,它們還可以發揮余熱。咖啡館既不必浪費,花園也能獲得額外的堆肥土。而這一切只需要我一周兩次,負重走兩百步而已,權當鍛煉。何樂而不為呢?
沉甸甸兩桶待喂給堆肥箱里蚯蚓、線蟲、甲蟲和微生物們的“飼料”
來埃克塞特之前我從沒做過長期的志愿者。但過去一年,除了“運垃圾”之外,我在家附近的社區花園、城市周邊的生態農場、市中心的烘焙坊做過志愿者。我仔細想過這件事:為什么突然那么熱衷于做志愿者?以前為什么不做?
一個簡單的答案是“好玩”,不是因為這些事情是“好事”——在這之前我對志愿活動的定義。
在去社區花園之前,我在小城生長,畢業后又去了北京。城市寸土寸金,沒有多余的土地供人們種植,我行走在水泥地上,居住在鋼筋樓中,可見的土地都布滿了僅供觀賞用的行道樹、五彩花,少有空隙供人參與,偶有一些廢棄的角落——爛尾樓、待建造的廢土、城鄉之間的邊緣地帶——成為小時候的樂園。生長歷程中總覺得缺了些什么,但身在大城市里的匆忙,容不得我多想。而在這之后,去社區花園、去生態農場做志愿者,可能是我天然的對土地感興趣而出發,補全所缺失的本能驅使我重新與土地建立連接——另一方面,也是實質性地建立與異國他鄉的連接。只是沒想到一做便一發不可收拾,這沒有認證流程、沒有資格證書、沒有志愿表彰的志愿活動,只是因為這些組織就在身邊,因為這些事情好玩,便有了些“參與帶來改變”的感覺,哪怕只是“運垃圾”。
來英國之前,我曾在國內一家大廠工作過。一回小組會議時上司鄭重其事分享了他的前沿分析,大意是:根據外部環境、公司戰略、老板發言來看,公司未來的趨勢一定是全員公益,不僅公司要承擔社會責任,每個員工在除了業績考核外還要考核公益維度。總而言之:小組具備的公益屬性在公司的戰略視野看,對于所屬的新聞團隊是很稀缺的,大家不要對團隊的處境感到緊張。當時聽來我總感覺有點古怪,當公益成為工作的要求,固然不壞,能驅使每個人都行善,但當跟生存(業績/晉升)捆綁在一起時,是否會影響行動時的發心呢?這個疑慮我沒問出口。但一年后,我們組分崩離析。原因與上司分析無太大關系,畢竟這時節,總是有很多內里外里的作用力,讓行駛中的小船甲板生長出裂隙。
但當時的確趁著工作機會探訪了好幾個公益組織的志愿項目,有給來京就醫的大病兒童做陪護的,有為馬術療愈的小孩做兩旁牽引員的,也有在城郊地帶做盜獵巡護的,都是我也很感興趣、想了解的項目。但因為在北京,地租高昂,城市又大,不管去哪個組織,大都要通勤一個多兩個小時——為節約成本,它們大都位于偏僻地段。探訪末尾,其中一個公益組織的負責人邀請我們“如果想的話,可以來做志愿者”,當時有一些心動,但沒有當場答應,說著等項目結束后再聯系。后來便沒再聯系,因為沒過多久就離開那家公司了。
如果我還在那家公司,就會接受那份志愿工作嗎?我想大概率是不會。縱使很感興趣,如果還在北京,每周上五天班(不包括剩余時間的待命和回復工作消息),周末還要再花來回三個多小時的地方去城市的另一角做志愿者,計劃沒實施,便會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打消——工作已經很繁重,身心俱疲;路程太遠,折騰;周末或許會有別的事情,和朋友一起玩也很重要;如果一時興起加入但無法長時間堅持,可能會損耗信任,不如算了……等等。
此刻再想,那些自我推辭也不只是推辭而已,如果參與一項志愿工作的時間和移動成本過于大,會阻隔許多可能的參與機會。這樣說起來,前司的公益/志愿和工作作結合甚至捆綁,在這種不得已的外部條件下,也不全是一件壞事。
但如果是只需要步行3分鐘、5分鐘,或者騎行8分鐘就能到達的地方,做志愿工作,也許會容易得多。
我的第一份志愿工作是在距家步行3分鐘的社區花園做志愿者。當時剛到英國,人生地不熟,發現家附近就有社區花園——一種基于社群自運轉的城市園藝組織,來英國前就了解過相關概念——于是便計劃次日“貿然”加入,也得到花園成員們的欣然接受。于是,從沒有過任何種植、園藝經驗的我,每周日中午在菜地除草、養樹、維護堆肥箱。在社區花園做志愿者的經歷打開了我對社區食物活動的認識——一個小城鎮便可能有好幾個社區花園、份地花園(家庭為單位向當地政府以極低廉的年租租下城市中的公用菜地),人們除了家中有花園外,也會參與公共的社區花園。這些社區花園雖小,卻聚集和醞釀出活躍的食物運動分子——大家會交換彼此的種子,捐贈家中的果樹,分享種植的作物。我受這第一份志愿工作影響,開始關注英國的食物運動,一次“促進本土食物”的會議之后,我受花園朋友Clem的推薦下,又有了第二份志愿工作。
除了每周日的菜地志愿活動外,每年還有一次社區花園開放日,成員們會將平日里養護的番茄、辣椒、黃瓜、西葫蘆等小種擺出來,供附近的居民購買
第二份志愿工作是在距家騎行20分鐘的Shillingford生態農場。Shillingford是德文郡核心的生態農場之一,供給周邊近十個區域,產品會運往各個城市的市集、一些出售生態農產品的商店,埃克塞特則是距離最近也最主要的一個。農場的負責人Martyn便是“促進本土食物”活動的主持人,繼承了家里的農地后,二十多年前,意識到傳統農業對土地、環境不可持續影響的代價后,將Shillingford從傳統農場轉型為生態農場。
我剛做上志愿者的時期恰逢秋冬季,已沒有太多種植、養護的工作,主要便是收獲。第一天,我在農場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收獲韭蔥(Leek),一種英國常見食材。從農場大棚乘坐農夫車三分鐘,到達韭蔥種植地,滿地的韭蔥乍看外形很像大蔥,但并不是一個物種。工作人員給每人發了一把鋒利的雙刃小刀,再看他示范:先把韭蔥從地里拽出,小的可單手拎出,大的需雙手握持狠狠拽出,然后快刀落下砍除根部,再用刀修砍蔥葉,最后用手撕去外面一兩層以保持潔凈,僅保留韭蔥白和些許蔥綠,放進收納箱中,一顆韭蔥的收獲便完成。我跟著效仿,不久便堆滿了一箱。而在農場志愿的一天,除了韭蔥外,還要收獲許多東西,很多只在超市見過的品種都在農場見到了初次真容——蕪青甘藍(Rutabaga)、紫甘藍(Purple Cabbage)、甜菜根(Beetroot)、紫色發芽西藍花(PSB)……這些蔬菜一部分會送往本地的農夫市集,一部分作為批發訂單(Wholesale)踏上遠方的土地,一部分作為個人訂單、待裝箱次周送貨上門,還有一部分則賣給本地或周邊的生態餐飲店——其中之一便是位于我家附近的Shillingford咖啡館。
和大家在田地里摘紫色發芽西藍花
農場的志愿工作持續了半年后,我獲得一家生態農場學校的培訓和資助名額,要去隔壁小鎮進行三個月的再生農業培訓,而在培訓后又接著開始碩士的學習,便終止了這份工作。但通過從農場咖啡館“運垃圾”到花園堆肥箱的志愿工作,我仍然得以保持和農場土地間的聯系。
我的碩士專業是食物研究(Food Studies),第一學期有一門關于發酵的課程,會去不同的發酵場所做田野。在這節課程中,我跟隨老師和同學們來到市中心的Sidwell烘焙坊,大家一起學習怎么做酸面包(Sourdough)的制作,以及發酵物在其中的運作原理。烘焙坊附屬于Sidwell,一家活躍的社區組織,幾年前Sidwell獲得社區建設的相關基金資助,又在社區中心的斜對面開了這家烘焙坊,一樓作為售賣、制作面包的空間,二樓則作為社區中心作培訓、活動的場地。在這次實踐之前,我從沒有做過面包。那一次和幾十個人在二樓一起對付一團團難以馴服的酸面團,從切塊、稱重、整形,再到好不容易收獲兩個熱乎乎的親手做的面包時,感覺分外奇特。烘焙坊的面包比商業面包店便宜1/3,因為許多面包都有志愿者的參與,成本更低。當老師說到這里也有志愿機會時,回家后,我很快就發了郵件。
第二周,我便作為志愿者來到烘焙坊。烘焙坊雖是新的組織,但當中不少人在之前我就認識了:Sidwell烘焙坊的其中一名員工是Shillingford咖啡館的廚師,另一位員工也時常去咖啡館幫忙;設計圖標是由Shillingford農場的一位農夫設計的。除此之外,Shillingford的農作物也會出現在烘焙坊的貨架上供售賣,一些市面上被嫌棄的丑陋蔬果有時也會直供烘焙坊,作為烘焙材料。而烘焙坊每天新鮮出爐的面包也會送到農場咖啡館售賣。大家看似在做各不相同的事情,但卻連成了一個生動的食物網絡——食物背后的人們總有自己的辦法,建立千絲萬縷的聯系,為了生存與共享。
烘焙坊的志愿工作因選擇的時間段不同而有相應的內容,晨間是烤面包,中午則是處理面團,下午是清潔。我是中午時段,工作主要是切分面團、整形,再到送進模具等待次日發酵。烘焙坊的三個小時里,大致要處理三種類型的面團、上百個面包。因為有一定的廚藝加持,又同時在做一份兼職廚師的工作,做面包這件事從一開始的新奇也很快上手、變成熟練的平凡事情,如同“運垃圾”一般簡單,日常。
倒在桌子上等待分切的酸面包
當志愿工作久了之后,所有當初的好玩和一時興起都會消退,轉而變成另一種志愿動機——一幅社區的景象浮現出來,在其中,是一方偶有雜草的菜地,是街對面的咖啡館,是走向堆肥箱的小路,是市中心的烘焙坊。而我正穿行其中。我并沒有天然的歸屬感,認為我應該屬于這片土地,但這一年來,我用自己的身體和時間,用這每一件重復的小事,匯進這一片小小圖景中正發生、在改變的一部分。去年,幫社區花園的朋友Clem設計了一本食譜書,我提到說“為什么不做一幅地圖呢?將社區跟食物有關的地方都放進去”,然后便花了小半年的時間調研、繪制了一幅食物地圖。
繪制的食物地圖
在這幅地圖里,你可以看到沿河左岸,從上至下,有好幾片菜地,分別是份地花園、社區花園和難民花園;中間商店最聚集的那片區域就是我常提到的Shillingford咖啡館所在的Cowick Street。咖啡館對面是食物銀行(Food Bank),生活拮據的人可以在這里領取免費的臨期食品;旁邊的綠地是一年一度冬季市集的舉辦地點。Cowick Street的街道盡頭是食物冰箱(Community Fridge)的所在地,供居民交換多余的食材,也是我常光顧的地方。中間靠左的那片菜地,下方畫了小刺猬,上方有兩只小蜜蜂的那片,便是我一開始當志愿者的社區花園,堆肥箱也在那。
周二或周五,你若在Cowick Street或社區花園看到一個提著兩桶莫名沉重東西在等紅綠燈的人、一個走一段停一陣氣喘吁吁的人、一個打開堆肥箱蓋子而不小心被飛蠅沖進鼻孔的奇怪的人,那便是我,正在志愿“運垃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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