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樹

小廝平安兒大部分時候的崗位就是西門府的大門口，家宅平安，就因為他名字起的好——更大的可能是，他因為工作需要得了這個名字。

1

平安兒第一次挨打是因為他工作失職，或者說是因為白赍光臉皮太厚。

那天，西門慶特意交代了不許放人進來，然后就發生了白赍光硬闖事件。門上說了主人不在家，客人還可以往里闖嗎？他是西門慶兄弟，平安兒也沒辦法；他屁股還沉，進來就不走了，又撞見了其實在家的西門慶，西門慶只得來應付這位兄弟。期間夏提刑來訪，識趣的人就該撤了，但白赍光就是賴著不走。直等得西門慶送走了同僚，擺飯請他吃了，白赍光才走。

白赍光的不體面是平安兒挨打的原因嗎？他就不應該進門，平安兒說了爹不在家，有什么話可以轉達；進來后主人也不露面，坐一陣就可以離開了。這是第二次機會。西門慶態度冷淡，他及時告退依然會給自己留下一絲體面。夏提刑來訪，他趁機離開，兄弟以后還是可以見面的……他真是為一頓飯來的嗎？一頓飯就是他們兄弟情誼的最新報價嗎？

白赍光、白賚光、白來創……我們甚至不知道這貨的真名實姓，但西門慶很清楚白赍光的德性。平安兒不可能單為此挨打。

西門慶卻堅持把責任歸在看門的平安兒身上。“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來也不算。”做了提刑官后，西門慶家里就可以直接動刑。于是，狠狠把小廝拶了一頓手指，還敲了50敲，打了20大棍，直打得皮開肉綻，雙腿鮮血淋漓才罷休。

但西門慶心里明白，打平安兒不過是找個借口罷了，實際上他是想為書童兒出口惡氣，當然也是在為自己遮羞。

大部分人看見的是，平安兒因為在門崗工作上出現重大失誤，放進來不該放的人，屬于責任事故，因此被主子責打，以儆效尤。這就是平安兒挨的第一頓打。

2

白赍光的不體面直接導致了平安兒的挨打，西門慶這是在重新調校友誼的標準嗎？但應伯爵僅僅是另一種的不體面——西門慶只是明著暗著付了一點小錢，他就為西門慶提供了超額的情緒價值，他的重要性沒有哪一房妻妾可以取代。

說到底，白赍光代表的是西門慶兄弟的平均水平。白赍光的臉皮再厚都沒有書童兒的臉面重要，兄弟死了可以遞補，書童兒卻是西門慶百花園里那朵最美麗的藍色小花。

這朵幽微花朵乃本縣正堂李知縣友情相贈，小郎名喚小張松，年方一十八歲，本貫蘇州府常熟縣人，原是縣中門子出身；人生的清俊，面如傅粉，齒白唇紅，又識字會寫，善能歌唱南曲……西門慶見小郎伶俐，滿心歡喜，便留下他在家答應，改叫了書童兒。

西門慶一時還離不開書童兒，白赍光曾經是西門慶的好兄弟，但現在不再是了——西門慶那些好兄弟大都停留在原處，而他們的大哥早已經飛黃騰達了。

不合時宜的白赍光還在沒話找話，請西門慶去主持大局，否則會里的兄弟都聚不起來。西門慶卻說：聚不起來就散了吧！但西門慶的涵養表現在，即便是這樣一個兄弟——他像個無賴一樣不吃飽就不走，西門慶也沒有直接下逐客令，而是讓人擺飯。

這次是運氣不好，遇見了白赍光，平安兒為這樣一個無賴挨頓打太不值得了。但他不清楚自己真正犯的第一個錯誤是，這次挨打跟運氣沒什么關系。

平安兒犯的另一個錯誤就是他以為站住潘金蓮的隊就可保平安。韓道國老婆王六兒跟他兄弟韓二茍且被幾個光棍抓了現行，韓道國托應伯爵向西門慶說情拿了光棍。光棍們的家人又湊錢請應伯爵再把那幾個光棍撈出來……一頭放水，一頭點火，不好操作，應伯爵于是轉托書童去求西門慶。

書童就耍聰明，再托李瓶兒去向西門慶說情。書童帶著酒菜直接去了李瓶兒家里，李瓶兒居然答應的很爽快。書童從中得了好處已經讓平安兒不爽了，書童兒又把剩下的酒菜拿到鋪子里，請傅伙計、賁四、陳經濟、來興兒、玳安兒聚餐，卻沒有請平安兒。平安兒認為這是藐視自己，于是懷恨在心。

正好春梅讓平安兒去接潘金蓮，平安兒就對著潘金蓮說出西門慶與書童兒的丑事，目的就是發泄對書童兒的不滿。平安兒還不罷休，他又把書童兒如何打酒買菜，如何到李瓶兒房中同吃……他似乎在暗示兩人之間的關系可疑。

平安兒并不知道這是他犯的又一個錯誤。

3

西門慶第二次打小廝僅僅是平安兒的個人理解——如果那一次琴童被打成了，他的邏輯鏈條就可以閉環了……但琴童沒打成，平安兒知道自己是在繼續犯錯嗎？

那一天，崔本販絲綢來家見西門慶，琴童找遍全府都不見主子，便在門口大聲唱揚：大白天把個爹不見了！他不知道西門慶正在對面喬大戶院賁四嫂房里辦那不緊急的事呢！

但平安兒知道，而且他已經親身領教過西門慶的性子——這個主子辦事的時候如果被人打擾，一頓打是躲不過的……“管情崔大哥去了，有幾下子打。”

平安兒這時候已經知道了自己上次挨打跟白赍光其實沒什么關系，這是玳安教導的結果吧？雖然都是“安”字輩，但玳安肯定不喜歡平安兒——從十三四歲起就跟著西門慶，玳安得多聰明呀！問題是他更討厭書童，玳安從心里鄙視這個小童的不葷不素。兩人之間曾發生過嚴重沖突……那個不男不女的秫秫小廝被玳安吐了一口唾沫。

玳安對書童的恨意，首先來自主子這個貼身秘書的不正經，也來自他離西門慶太近——更大的可能是，西門慶離書童太近了。

這在一定程度上威脅到了玳安“一哥”的地位。而西門慶這次并未替書童報仇，這是否說明玳安比書童更重要？書童甚至都沒有將他與玳安的這次沖突報告西門慶，但玳安一定會將平安兒挨打是因為書童的真相告訴平安兒。

琴童這次沒打成，平安兒并不清楚他的判斷哪里出了問題，但潘金蓮清楚。遇上潘金蓮上壽，玳安和琴童大廳前站在高凳上掛燈，潘金蓮就借機奚落他們：上回崔本回家，大白天找不見你們的爹沒挨成打，這次要是把燈打了一頓打是少不了了。

潘金蓮是想告訴他們，天下就沒有她不知道的事情。西門慶與賁四老婆的事她知道，賁四老婆養小廝她也清楚……但她一定不清楚在遙遠的地方還有一個美麗的楚云小姐。

那一天崔本回家，除了整船的絲綢，崔本還給西門慶帶來了一個更有價值的信息：苗青替老爹使了十兩銀子，抬了揚州衛一個千戶家女子，十六歲了，名喚楚云。

這楚云是說不盡生的花如臉、玉如肌、星如眼、月如眉、腰如柳、襪如鉤，兩只腳兒恰剛三寸……琴童躲過的打是因為楚云的驚世美貌嗎？

4

第三次挨打純粹是平安兒自己找回來的。西門慶死了，22歲的平安兒覺得自己該娶媳婦了，月娘卻先給20歲的玳安娶了媳婦。平安兒于是決定復仇主家婆。

平安兒盜賣金頭面的行為像個小丑，他被官差拿住后，得知坐在大堂上的是吳典恩，平安立即覺得事情已經解決了——因為上面這個大人曾是他們家的伙計。結果他又犯了一次錯。被夾棍夾得殺豬般嚎叫……那位老伙計把他痛打一頓后，還讓他攀扯吳月娘與玳安兒有奸情——這不就是在替平安兒復仇嗎？

吳典恩恩將仇報的樣子像足了一個卑鄙小人。西門慶對這個曾經的伙計有恩，老東家從不曾虧待過他，但他曾經的生活卑微而落魄……“寧逢惡賓，無逢故人”，見過我落魄樣子的人都得死——打一頓棍子屬于常規操作，吳典恩甚至是想殺人滅口的！

平安兒當然無法理解吳典恩內心最隱秘的那部分，他同樣無法理解的是周守備對他的態度。守備是來搭救吳月娘的，他痛斥了負義的吳典恩，接著不是應該安慰一番平安兒嗎？平安可能就是這樣想的，安慰當然沒有等到，等待他的是另一頓暴打。

吳典恩的刻薄是基于某種變態的心理需求，周守備對月娘的施救主要是為了討好春梅，這是一種比故事本身更真實的現實存在——還有一種真實是寫在歷史書上的，因為打著歷史的名號，我們很容易認定那就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實……某年某月、誰做了什么、結局如何。但它有可能是書寫者基于某種目的的刻意編造。

平安兒、吳典恩、周守備……小說家書寫的是另一種“歷史”，它假托某個時代，安個假名字，他身上發生了一些事情……盡管查無實據，但它可能更加真實。

這世上有帝王將相，有英雄豪杰，有才子佳人，但更多的就是平安兒這樣的蕓蕓眾生。那些大放異彩的人可能相信是自己奮斗的結果，也可能覺得自己只是運氣比較好。每個人一生都會面臨無數選擇，我們有時候選對了，也可能選的不對——有時候一次錯誤的選擇就決定了我們要用一生去彌補。

平安兒最后的結局是什么？他被周守備打了30大棍后——放了。他被放出來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因為關于他的戲份已經結束，他不值得說書者再浪費一個字。

5

漢武帝22歲時正在動用國家力量研究長生不老的秘方，22歲的我們可能剛念完書，未來正有一堆問題和機會等著我們……22歲時，平安兒的人生似乎已經結束了。

在一個亂世之中，升斗小民該如何求生？我們并非一定要從一個人身上得到什么人生的啟示，但平安兒人生的大部分履歷就在我們面前——3次跟挨打有關的普通事件，從生到死，那就是一個五分鐘可以講完的故事。

何九在《水滸》里是一個仗義的小人物，到了《金瓶梅》他成了一個甘心為虎作倀的小人。平心而論，哪個何九更真實？他一個縣城的基層公務人員，收入微薄，許多事情自己都搞不定，自己兄弟不小心攤上了事，他一樣要去求西門慶……我們憑什么讓他去扮演一個替天行道、義薄云天的英雄？

何九當然是某種秩序的破壞者，但同時也是那個混亂框架的受益者。他可以像在《水滸傳》中那樣葆有自己的良知，選擇不與黑惡勢力同流合污，但當他兄弟犯事后就無法被西門慶“解救”。

何九肯定不是白蓮花，因為不是每個人從小都被保護的很好。他們很清楚世界原本的樣子，風花雪月、善良美好并不能填飽他們的肚子。如果這就是真相，我們真的有權力讓何九站出來為了維護某種正義、然后自我犧牲嗎？《金瓶梅》中的何九肯定不值得歌頌，但他也不必為整個社會的墮落負責。

大部分時候，富貴人家的門崗都算是一個“肥缺”，平安兒喜歡他的工作嗎？平安兒從頭到尾就是一個愚魯仆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挨打，不知道琴童為什么沒有打成，也不知道為什么吳巡檢打完他之后，周守備還要打他一頓——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擁有這樣的人生，當然更不知道它其實是可以改變的——就像一頭豬，從不左顧右盼，更不會抬頭看天……直到被抬去屠場的那一刻。

平安兒這里呈現的是未經審視的人生可能的樣子，受所處階層和環境的影響，深思熟慮不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因此被欺侮與被傷害就是他們無法選擇的命運。

而只要稍微誠實一點、謙卑一點，我們就會發現，這也是我們每個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