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中山大學歷史學系劉志偉教授2024年10月27日在人文學部主辦的“人文學術的未來”思想論壇上的主旨發言,記錄稿已經報告人修訂。
劉志偉教授在“人文學術的未來”思想論壇上發言
非常感謝人文學部舉辦這個論壇,給我機會同大家交流一點點想法。非常抱歉,昨天沒有聽到各位的高論。我報給論壇的題目是“AI時代人文科學的使命”,不過,剛才聽了楊洋老師和其他幾位的發言,我覺得其實大家都講到了,我沒有多少新東西需要講了。
看到昨天議程上大家發言的題目,又聽到上一節五位的報告,可以看到,這個問題對于人文學科的學者來說,其實并不是問題,大家都在堅持著我們的學術使命。就是說,在現在這個人工智能時代都還沒有真正廣泛影響我們社會生活和學術活動的時代,AI的影響還只是剛剛開始,我們在座的各位人文學者,已經非常敏感地迎接AI時代的挑戰,都有足夠的自覺去準備承擔這個使命,在自己各自的研究領域去思考,去實踐,去探索。我們的這種反應,其實比起人工智能在人文學科的發展,還要快一步,這是人文學者天生的責任感和使命感。
然而,我們首先要面對的問題是,對人工智能與人文學科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我們的認識是遠遠不足的。過去二三十年,人文學科的研究從數字技術中獲得的便利,令到大家對數字人文的認識有了很大的提升,但是大多數都只是在資料數據的發掘、處理和統計分析、研究結果呈現等等層面上理解。
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數字人文的領域正在大大拓展,直接進入到替代甚至超越人類的大腦和肢體能力的層面。在這方面,人文學科的學者群體的認識和準備是嚴重落后的,這點我們要有足夠的清醒,并需要在工作上很快跟上AI發展的節奏。
今天早上,余志教授知道我要講這個話題了,專門發了他一個報告的PPT給我,對我進行啟蒙教育,我現在還在慢慢體味中。所以我現在講這個題目呢,其實是沒有資格的啊。但是論壇議程已經排在那里了,還是要講幾句。余志教授發給我PPT上面,有一段短視頻,我想我的話題不妨從這個視頻開始。
在這段視頻中,馬云認為,電腦就是一臺電腦,只是一個玩具。當人們談論人工智能時,人類甚至不能制造一只蚊子。他認為,說人類將被機器控制是不可能的,因為人類與眾不同。機器是由人類制造的,人類絕不能創造出比自身更智慧的生物。馬斯克則反對馬云這個觀點,認為聰明人犯的最重要的錯誤是認為他們自己很聰明,電腦實際上在很多方面都比人聰明多了。只在越來越少的領域,人類可以領先于電腦,而且這些領域在逐年減少。在不久的將來,電腦在各個領域都將超越人類。
他們這個對話的分歧,可以作為我討論的引子,他們講的就是我們最近至少10年來大家都在思考的問題。近年來,ChatGPT出來以后,學術界更多從業人員更是回避不了,越來越多引起大家去思考。我從他們的分歧看到,他們關心的問題是電腦與人類哪個更聰明,在智力上更能戰勝對方。在這一點上,我也許可以更同意馬斯克的觀點。我年輕時候是一個非常單純的科學崇拜主義者,我甚至不相信人能夠戰勝科學,也相信人類最后會被科學奴役。馬克思早就講過,機器是會把我們人異化的,人成為工業化的奴隸,似乎是一種宿命。到了數字化時代,我們人就更加會被機器奴役,這是一種信念。在這個意義上,我可以認為馬斯克是對的。
但是,我走入學術領域畢竟混了幾十年,作為一個人文學科的學者,我思考人類與機器之間的問題,不在馬云與馬斯克討論的那個層次,不是誰更有智慧,誰的智力和能力更強大,更能解決人類生存發展中需要解決的各種各樣的技能的問題。那些問題由科學和技術去解決。
我非常崇敬科學技術工作者,他們的工作會改變人類對付大自然的能力,當然他們也可以創造出在智力上超越他們自己的機器,所以,作為一個人文學者,我仍然擔心人類會被機器打敗。
不過我更多思考的是,在邏輯運算和信息傳遞方面的能力已經或正在超過人類自身能力的機器(所謂硅基人),是否真的可能奴役人類(所謂碳基人)?或者說,當碳基人在智力上被硅基人超越甚至控制的時候,我們怎樣可以保持人類的尊嚴,保持人類自己的存在及其意義?這才是人文學者的使命!
在這點上,從事人文學科研究的人文學者,是不應該將思考停留在誰更聰明,誰更有能力的層面上的。我們要更多思考的是,我們要執著地守護的是什么?
數字化技術,人工智能,發展到今天,的確已經在對人文學科的學術工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全面改變了我們的研究,大大提升了我們的研究能力,尤其是成果生產的效率。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們歷史學研究,過去最能夠判別研究功夫深淺的,是資料的采集、勘正、統計、整理,所以一代一代的學者花畢生的時間和精力去“窮盡”文獻和校勘考證史料。
現在雖然這些功夫仍然不可以放棄,仍然是專業史家的看家本領,但實際上大家下功夫的方式和效率完全不同了。我80年代初讀研究生時,花300塊錢跑到北京,在當時的北京圖書館查閱善本書籍,在北京呆了三兩個月,查閱了10本書就被限制了,要回來廣州再開一個證明再去看更多的史籍。但現在我在幾分鐘之內就把那些書的PDF版全部下載保存自己的電腦上了。在古籍數據庫中,我們可以不費勁就檢索到需要的史料,也可以很簡便就檢索到某個事物的最早的文獻記載。這些能力,是過去用人力不可能有如此效率的,甚至根本做不到了。在這些方面,數字化技術當然比人類高明得多。剛才在還沒輪到我發言的時候,我在手機上用簡單的AI工具,寫出一篇我現在講這個話題的發言稿,數秒鐘,發言稿就寫出來的,其內容既正確又全面,絕對比我現在講的內容要標準化清晰化得多。如果我拿著這一篇AI生產的講稿來應付一個標準化的考試,可能至少得90分。
但是,以人文學科的學術價值來看,這篇文字全部是全面的正確的老生常談,是沒有什么學術價值的,因而我會打不及格。
人文學科的學術活動,追求的不是去獲得全面的正確的認識,因此就不是比聰明,比能力大小,比哪個大腦的數據儲存更大,運算更強更快。
我們的人始終是在自然人的層面,構成自然人的屬性的,就不只是聰明和智慧。今天余志教授發給我的他的講座的PPT里,把人分了三種,一種叫碳基人,一種是半碳半硅人,一種叫硅基人。我們屬于碳基人,我們現在面對的AI是這個硅基人,這就讓我們區分開了人類與機器。
我們作為碳基人,長處在哪里。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要明白碳基人不太講邏輯的,邏輯學只不過是讓碳基人學會講邏輯而已,實際上人的生活大多數情況下是不講邏輯的。在現實生活中,你回到家里跟太太吵架,跟母親爭論,你試試講邏輯,大多數情況下,越講邏輯可能輸得越慘!另外,我們的生活也是不能只追求確定性的。于是,我想到了非邏輯的、不講確定性的場合,我相信人類就會打敗硅基人。我們要明白,這是人文學與科學最重要的差別。人文學科更重視處理的是情感、趣味、人性、審美等等,都不可能是合乎邏輯并且有確定的理路的。我們要在這個前提下,來討論人文學科的使命。下來我想從歷史學的這個角度來多談談一點。
楊洋老師剛才引用日本中世紀史研究泰斗上原專祿的觀點,他認為形成歷史認識的思維方法有兩種,一種是歷史的思維方法,一種是非歷史的思維方法。非歷史的思維方法本身也是歷史的產物。對非歷史的思維方法的終極克服,只能是在生活之場中完成,更深入來講,是只能在作為生活總體的活的歷史之場中完成,而絕不是在認識、思想之場中完成。上原專祿這段話講的太深刻了。
可能人們會質疑,歷史學不是都應該用歷史的思維方法嗎?其實是一種誤解。歷史思維方法當然是歷史學家最基本的能力,但歷史學家更多是要能夠掌握非歷史的思維方法,尤其是要從歷史中去把握非歷史的思維方法,在生活之場中去理解和把握非歷史的思維方法,在作為生活總體的歷史之場中,而絕不是在認識思想之場中完成。這里所講的認識思維之場,就是我剛才講的邏輯思維的能力,也就是大家以為我們歷史學家會用的,但是歷史學家高明的地方不在這種歷史的思維方法。
我們現在常常遇到的一個最經常的困惑,就是讀者常常要問歷史學者講的事實可靠嗎?可不可信啊?這個是真實的嗎?這些問題都是基于歷史的思維方法引出來的。回答這種問題,AI的確可以勝任。但是,要解讀在生活之場中,在活生生的歷史過程中形成的非歷史思維,從中去掌握歷史過程的不確定性和豐富性,從中獲得人類才獨享的智慧,AI就不可能有用武之地了。
現在我們擔心人類會成為AI的奴隸,擔心AI會控制我們的一切,這是ChatGPT出來之后,人類社會很普遍的的一種恐懼。確實,如果我們沒有人文學科,沒有人文學者的非歷史思維的能力,我們是有可能成為AI的奴隸的。剛才我提過,馬克思當年的恐懼就是人會成為機器的奴隸。但后來的歷史證明了,正是人類為走出異化一再創造新的歷史,顯示出人類有能力成為歷史的主人。
因此,現在大家關心的AI怎么能夠幫助我們更聰明,以便我們能夠不被AI控制,我認為如果只是在這個邏輯上循環,你就不可能比它更聰明。但是,人類的能力是總是在創造自己的生活,不按歷史邏輯去創造。我們人類的生存能力,永遠是在一個再創造的過程,這個再創造的過程不只是依靠已有的知識實現的,不是只根據已有的邏輯來再創造,我們的再創造的背后的整套邏輯也好,知識也好,或者方式也好,或者創造結果也好,其實是一個無知的,一個無知的領域,無知的空間,無知的場。這種無知的領域,就不是人工智能能夠超越人類的,而人類要永遠做這個無知領域的主人,這就是人文學科的使命。
大家可能常常相信,過去的歷史就昭示我們未來會怎么樣,其實,這是不可能的。有一個很精彩的說法,歷史給我們的經驗教訓,就是人類永遠不會吸取教訓。也就是說,已有的知識不會真正決定我們的行動,它只會讓我們去提出問題,讓我們去思考,但不會告訴我們會發生怎么樣的后果。舉一個比較簡單的例子,我們現在看到很多年輕人生活方式,超出了我們這些老人的理解能力,我們覺得,很多事情我們這些有著幾十年人生經驗的人,都會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但是,它就發生了,就用我們無法想象的方式發生了。人們常說這是代際的問題,但為什么代際的差別會存在呢?
就是因為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處境,不同的人們,他們的行為,不會遵循同一套邏輯,而這些套道理又總在一種未知的狀態下生成。我認為這是人工智能沒有能力面對的,因為人工智能處理的是一套已知的信息和運算。
最后還談一點,一般人都相信,歷史學是處理歷史記憶的,但是我們也不要忘記,歷史學更本質上其實是處理失憶的。人類在記憶的同時也失憶了更多,這個是隨著時間變化,隨著歷史的活動不斷變化的。數字化人工智能處理的所有的信息都是基于記憶。這里,我想請教一下做人工智能的學者,人工智能有無能力處理失憶,而且是在歷史活動中產生的失憶?最高明的歷史學家是處理失憶的,只有處理失憶,歷史記憶才會一直跟著時間空間的改變而變化。這個其實就是歷史學的一句老話——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
每一個朝代都會記憶,也都會失憶,這個記憶跟失憶一直被按照新的朝代、新的時代和人們新的關懷,去重新組裝。這一點我認為是我們人文學者,或者我們歷史學者才能夠處理的,我們有這個使命。只有擔負起這個使命,歷史學才能夠一直為我們的現實生活,為我們不斷變化的,完全是無邏輯的這樣一個生活的顯示去創造新的知識。這樣的話,我們人文學科就永遠不是人工智能夠取代的。人類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出路就在我們人文學科的使命要堅守好。
*文章來源于公眾號“中山大學人文學部”。
錄音整理:薛盈盈、何擎宇
編 輯:尹 苗
初 審:周春健
審 核:吳重慶
審定發布:陳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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