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年關,想起牙關。
我說的牙關,并非指生理和醫學意義上所指的——上頜和下頜之間的牙骨之關節。
回想起來,我的姻緣,似乎與我的牙齒有些關聯。
四十年前,我剛從陽泉礦務局某中學調入陽泉市文聯《娘子關》雜志社當編輯,兩眼墨黑,市委機關大院里的人,誰都不認識。
次年五一勞動節,市委、市政府以及市屬機關(包括工會、團委、婦聯、文聯等),組織年輕人上獅垴山(百團大戰主戰場所在山峰)植樹。除我而外,十幾個年輕人都是熟人,三三倆倆,分工合作,有說有笑。揮汗如雨一上午,到中午吃飯時分,每個人帶的都是面包、火腿腸和水果罐頭之類的方便食品。
那時的水果罐頭,都是鐵皮蓋兒玻璃瓶封裝?;纳揭皫X之上,玻璃瓶罐頭的鐵皮蓋兒怎么打開?尺有所短,大伙兒手持鐵锨無從下手。
只有我一個人,獨自坐在一旁,將兩個玻璃瓶罐頭輕輕開啟,吃得吱溜作響,引來一串驚訝而羨慕的目光。
一個清瘦俊朗的青年笑呵呵走過來,舉著一個玻璃瓶罐頭問,怎么開的?
我接過罐頭,張嘴一咬一掀,噗的一聲,像風吹樹葉一樣,鐵皮蓋兒當啷掉落在山石上。
眾人圍攏上來。我一口掀一蓋兒,便將大家伙團結過來。
由于俊朗青年是“好望角”發現者,與我更加親近。后來成為密友,再后來成為親戚。他的對象是我的小姨子,并由他牽線,我認識了小姨子的姐姐,就是我家老戴——當年的小戴。
說起牙齒,其實牙和齒還是有些細微區別的,與人的健康狀況以及聰明程度密切相關。《說文》講:“牙,牡齒也。”“牡”有壯大之義?!夺屆分v:“齒,始也。少長別,始乎此也?!薄抖Y記·內則》亦云:“人生齒而體僃。”“僃”是“備”異體字,“備”乃“備”的繁體字。
也就是說,牙齒長全了,人身上的所有器官也就完備了。
一般來說,嬰兒在四個月至十個月之間長乳牙,到兩歲半左右長完整二十顆。到六歲前后換乳牙,十二三歲長完全新牙,謂之恒牙。到了情竇初開的十四歲至二十五歲之間,聰明者還會長出四顆槽牙(醫學上叫做第三磨牙),亦即智齒,也叫愛情牙或者愛牙。長智齒是個痛苦的過程,因而有不少醫生建議拔掉智齒。我個人是非常反對的。
《后漢書·華佗傳》用“齒牙完堅”來記述華佗?!褒X牙完堅”代表著一個人健康長壽與高智商。《溫熱論》講:齒為腎之余。腎好牙就好。俗話常說:“伶牙俐齒三十二,糊涂麻兮二十八。”三十二顆牙(含四顆智齒)與二十八顆牙,是區別聰明與否的分水嶺。
我是三十二顆牙,按理說有智齒,也應該有智慧??墒牵贻p時輕狂氣盛,每逢朋友聚飲,啤酒瓶和罐頭蓋兒,我全承包,噗一個,噗一個,堅牙利齒,來者不拒。
有一次咬罐頭蓋兒,感覺前門牙的一顆下牙,受到了一點擠壓,慢慢地,這顆牙便向嘴里歪。2020年新冠疫情開始之后,回家受限,我和母親手機視頻,盡管老母親眼睛有些模糊,但是每次都要盯著我的嘴,仔細觀察一陣兒,說,三兒,你跌了一個牙?
我的一口好牙,遺傳自母親。
自我記事,母親做針線活兒完工時,把線拉直用牙一咬,咯嘣一聲線就斷了。母親牙好,逢年過節,殺豬宰羊燉大骨頭,最難啃的骨頭都由母親包圓兒。父親的牙向來不好,冷的硬的不敢動,居然保全了牙齒。
二老到晚年,特別是母親七十多歲以后,牙是一塊兒一塊兒大米粒大小地碎落。母親經常當著我的面,從嘴里捏出一塊碎牙,說,你看,媽的牙又跌了。年過八十,母親裝了一口假牙,不是很熨帖,換過幾次,還是不行。母親說,嗨,算了吧,要不為啥叫假牙哩!反而是父親直到八十三歲謝世,除了年輕時鑲過一顆金包牙,一口牙基本完好。父親常說,牙口不好,就得“躲借”著用。
家鄉俗語,“躲借”就是省著用。
我的牙好,無須“躲借”。擁有者從來不會太珍惜。前年臘月,我和老戴回老家前,備年貨買干果,因為買得多,店鋪女老板送五顆冰栗子品嘗。我很少吃生冷,聽說是冰栗子,也想嘗個鮮,一口咬下去,崩了半顆牙,吐出黃豆大小一塊碎牙,滿嘴流血,懊悔不已。
次日到樓下社區醫院補牙。年輕女醫生說,人的上下第三四齒,嚙咬用得最多,因而最重要。她說,您右側后數第三齒(醫學上叫做第一磨牙),劈了,不太好補。補牙費了兩個多小時,用的是好材料,補得也很用心。我問,能管多長時間?醫生說,您注意點用,可以管一生。我這才放下心來。
誰知,三四個月就把“補丁”掉了。又補,又掉。有一次,回塞北老家吃黃糕,居然給粘下來了。一掉“補丁”,牙齒便冷麻嗖嗖,冷熱飯都吃不得,喝水敏感得不行,一張嘴就有冷風刺痛的感覺。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立馬找醫生朋友補牙,沒過一周又掉了。還是回北京到社區醫院補上的,這回用料更好,補得更精細。醫生說,您得趁對著點,補牙畢竟不是原牙,再掉了就得做牙套。
?。⊙捞?!讓我做牙套!
女兒讀高中時,某次年考,考了潞河中學年級第一名,高興得騎自行車飛快,不小心被人撞得飛起落地,磕了前右側下邊半顆牙(醫學上叫做第一前磨牙)。幾年后,我和老戴守著看她做牙套,先把牙磨小磨尖,再做模型牙套,過幾天再安裝,那個費時費工呀,那個折磨難受?。∥医K于理解女兒當時為什么“呲牙咧嘴”。
老戴的牙也不好,槽牙自小有齲齒,左側下邊第三四齒牙根壞了。也是前年,磨小磨尖,費時費工,做了兩個牙套。回想老戴幾十年為牙所苦,動輒用手捂著左腮幫,咬著花椒粒兒,含著止痛片兒,吸溜著涼氣,痛苦地呻吟!我此時方能更加深切地體味到“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了命”這句話,有多要命!
親眼看著父親和母親的“牙齒史”,我意識到“躲借”的重要性。
感同身受老戴和女兒的“牙疼史”,我體悟到“躲借”的必要性。
我有多么好的“牙基礎”——母親賜予那么好的“牙基因”,但卻不理解父親教誨“躲借”著用的深意。幾十年來,我用牙齒噗噗地打開了多少酒瓶和罐頭?圪喳圪喳咬開了多少胡桃和核桃?格吧格吧嚼碎了多少炒豌豆和炒大豆(蠶豆)?已然無法統計。而今,我終于嘗到了不懂“躲借”的苦頭。
人生一世,關口很多,牙是一關。
李建永,筆名南牧馬,雜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學者。山西山陰人氏,曾在陽泉市工作多年?,F居北京。從業媒體,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著有雜文散文集《說江湖》《說風流》《母親詞典》《中國雜文·李建永集》《我從〈大地〉走來》《園有棘:李建永雜文自選集》等九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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