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29日，北京，乙巳蛇年在令人感到清新的寒冷中到來。那場期待已久的雪，在城市周邊徘徊了一陣之后終究還是繞道而行。早上七點二十七分，太陽升起，遠山如畫。

剛剛過去的甲辰年見證了一個又一個宏大的時代敘事。在全球價值鏈“去風險化”的浪潮中，我們看到全球產業結構正在發生蛻變，全球貿易體系正面臨徹底重構的沖擊，而“大出?！币呀洺蔀橹袊髽I和投資者重要的時代命題。在另一個更為宏大的敘事中，生成式人工智能正以每月消耗大約3.2萬億個token（信息量相當于520萬部脂評本《紅樓夢》）的速度，拓展“人類”知識的邊界，甚至解構“人類”知識的生產方式。技術至上主義者于是篤信伴隨AI革命而來的必然是一場經濟增長范式的革命，它將徹底喚醒長期飽受“增長不足”（inadequate growth）困擾的全球經濟……

與星辰大海般的時代敘事形成鮮明對比，人們對脆弱的供應鏈、地緣政治緊張局勢、與AI快速迭代變遷如影相隨的就業沖擊、以及人口老化和高公共債務等結構性因素的擔憂在不斷加劇。璀璨燈火，錦繡高樓，似乎都屬于別人。大時代下人們的怕、困惑、煩惱、進退失據、失敗與跌倒，呈現出各異的色彩和形態——“內卷”，溫水煮蛙；躺平，難獲從容；轉型，路遙馬急。宏大如宇宙般璀璨的時代敘事和微觀個體層面瑣碎具體的茫然無助，吊詭卻又毫不違和地渾然一體，給這個時代帶來一絲魔幻的氣息。

隱身于我們這個時代這些真實或虛幻的元素背后的，是增長不足以及普遍存在于我們中間的對增長之源和增長意義的認知不足。我們熟悉的增長語言，我們看到的“自洽世界”，往往從過往的成功經驗、傲慢懶惰的臆想和附會中推斷出來。然而，“語言的邊界就是思想的邊界”（維特根斯坦）。站在歷史的分叉路口，面對世界永恒的不確定性，我們迫切需要改變認知和思維，創造一門新的、能夠真正自洽的增長語言，重新構想一個能長期與波動性、隨機性、混亂和壓力并存的“韌性”的增長。

我們必須清醒認識到全要素生產率是最重要的經濟增長之源；中、美之間戰略性競爭雖然表現為科技領域的競爭，但實質卻是全要素生產率增速的競爭。雖然在完成工業化進程之后，我國全要素生產率增速已經從1978-2009年間年均4%以上的水平下降到目前的年均1.5%左右，但仍明顯高于美國近二十年平均0.7%左右的年增速。全要素生產率增長是一個慢變量。美國雖然擁有全世界最好的原創科技創新，但產業結構調整依然滯后，服務業占比高，制造業的GDP占比太低（2022年只有10.7%），缺乏大規模的生產和技術應用場景，全要素生產率增長難獲堅實的支撐。

MAGA（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實質是再工業化，讓制造業回流美國，通過大產業和大規模應用場景變現美國原創科技創新的紅利，同時采取科技脫鉤、高關稅、關鍵中間品的出口限令、推銷中國“產能過?！闭摰瘸Ｒ幨侄沃苯酉拗浦袊陌l展。選擇J.D.萬斯作為副總統突出反映了這一價值取向的遷移，他出身銹帶地區，背后對應的是美國制造業的失落——“我的家鄉簡直就是‘人生苦難博物館’的現場版。像我這樣的孩子，未來就像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霧，看不清方向……美國出了問題”（《鄉下人的悲歌》，J.D.萬斯）?；谕瑯舆壿?，我們容易理解Deepseek騰空出世在美國科技巨頭和資本市場引起的震撼：“Deepseek R1是我見過的最令人驚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突破之一”“這是AI的史普尼克（Sputnik）時刻”，特朗普的科技顧問、硅谷風投大佬Marc Andreessen這樣感慨；而美國朝野上上下下對Deepseek的開源策略和算法上極具原創性突破也紛紛表態，一系列“意味深長”的評論同時在提醒我們：競爭中保持“體面感”似乎已經不再是一種美德，中美在增長之源方面的博弈已經全面升級。

應對外部環境和技術變革帶來的不確定性以及那些不斷涌現的魔幻般的隨機性和混亂，我們需要改變思維、整理隊形，但我們更需要的是“做好自己”。我們必須深刻認識到，中國不再只是全球經濟增長和全球治理結構變遷過程中的一個因變量，中國已經成為影響全球經濟增長一個重要的自變量。因此，我們的增長思維需要從全球化時代的“在一起，做自己”轉變為全球碎片化時代的“做自己，在一起”。而做好自己，我們需要透過更長的時間維度思考我們面臨的機會和挑戰，做那些必需但又難以改進的事，把時代困惑轉化成積極的、建設性的力量。我們必須相信，對于那些矢志于此的改革家、夢想者、實干家、美好生活建設者、市場經濟忠實的守望者、暫時受困的創業者，時間是最好的朋友——“時間無論喧鬧或深沉鳴響，無論它奔瀉的激流多么快速，都未曾拖延過一頭獅子的躍起，也未曾動搖過一朵玫瑰的自信”（W.H.奧登）。

做好自己，我們需要以持續的創新尋求不確定時代的確定性增長。在這里，創新既包括像政策創新這樣的“快”變量，疾風暴雨，頃刻見效，更包括像經濟再平衡、大出海、科技創新等這樣的“慢”變量，靜水流深，與時變而不化，應物而不移。

我們需要以政策創新捕捉不確定增長中確定的增量部分。在中國經濟長期增長的底層邏輯日益明晰之后，政策制定者多次釋放宏觀政策范式重構的信號，更加積極的財政政策和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已經成為宏觀政策基調，而政策的施力側重也開始從生產和產出端向需求端傾斜。宏觀刺激政策的規模固然重要，如何實施以獲得好的政策效果卻是穩定增長的關鍵。新的一年，我們期待一系列聚焦需求側的創新政策工具的推出。以對農村老年人口財政轉移支付、生育支持和清理上市公司應收款為例，我們的分析顯示實施這三項創新政策合計能以較小的成本帶來接近1.5個百分點的確定的增量增長。具體而言，每年向農村老年人口提供4000億元，人均可支配收入從5640元增至8935元，增長58%，這能更好地滿足農村老年人口的生活需求；每年為2800萬0-2歲的嬰幼兒提供2萬元補助，總額5600億，由于這部分開支是剛需，預計將全部轉化為消費；化解上市公司1萬億元應收賬款，相當于企業利潤增加1萬億，預計帶來17萬億市值上漲，假定中國投資收益的邊際消費傾向（MPC）為3%，消費將因此增加5100億。這三項政策合計將帶來近1.5萬億新增消費，相當于3%的消費增長，可直接拉動GDP增長約1.5個百分點。如果推動這樣的創新政策，中國2025年實現5%左右的增長是一個大概率事件——目前大部分外資機構對2025年的增長預測都在4%左右，而這些預測沒有考慮或是低估了創新政策工具所能帶來的具有確定性的超量增長。

經濟增長的終極目標和最終意義在于提升人民的福祉，這是增長的天道，“人與天調，然后天地之美生”。重新構想增長，我們需要勇敢地開啟滯延已久經濟結構調整，尋求“經濟再平衡”過程中涌現的增長機會。我國居民消費率目前不到GDP的40%，比美國低近30個百分點。居民消費不足與經濟增長的目標和意義相悖；而且在目前的地緣政治情勢下，國內消費率過低，難免落入別人對我們“產能過?！薄皩嵤┎还降漠a業政策”等的指責之中。我國消費不足的根本原因是居民可支配收入的GDP占比太低(目前為43%，低于美國的68%)，這里既有收入分配體系不完善的原因，也與城鄉二元結構痼疾未能化解、各類資產定價不盡合理不能給居民提供合理的財產性收入等有關。實現經濟再平衡，讓居民有能力、有意愿消費，某種程度上是在糾正經濟社會的發展方向，長遠來看，將帶來中國經濟社會系統深刻的結構性變化，成為中國經濟重要的增長源之一。

重新構想增長，我們需要尋找“大出海”中涌現的機會，提升價值鏈上游程度，尋找價值創造的新藍海。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中處于中、下游位置，目前仍嚴重依賴上游國家提高的中間品。在全球碎片化時代增強產業鏈、供應鏈韌性，要求我們通過科技自立自強和產業鏈重新布局，向全球價值鏈上游邁進，同時構建廣泛的中下游合作網絡，這為“大出海”提供了必然性。此外，占全球30%比重的中國制造，其中只有40%供國內消費，剩余60%則依賴海外市場，“大出海”不僅有助于我們開拓上游市場，也能通過讓渡部分中下游環節實現全球貿易和全球經濟形成新的平衡，化解我國增長過程中日益累積的外部壓力……中國GDP占全球比重為18%，如果我們的企業只是守住這18%，就意味著我們選擇放棄了82%的世界——“大出海”是中國企業尋求韌性增長的必由之路。

加大對節點行業和領域的投資強度是提升全要素生產率最有效的途徑，這些領域的突破會帶來大量的上、下游產業崛起，乘數效應巨大。這解釋了渴望“開啟激動人心的國家成功新時代”的特朗普為什么急于馬上部署投資高達5000億美元的“星際之門”（Stargate）計劃，通過大力投資美國的AI基礎設施，確保美國在該領域的統治地位。重新構想增長，我們需要加大對那些可能成為未來增長之源的基礎、核心領域的投資強度，這包括基礎研究、人工智能、能源轉型、數字經濟等領域以及支撐其發展的相關基礎設施等——它們是中國經濟的“星辰大?！?。

從山到海，重新構想增長。我們需要深刻理解，頂層設計固然重要，但實現創新突破注定是一個長期、艱難、前景絕非清澈澄明的過程。幸運的是，在我們經濟社會幾乎每一個角落，總有那么一群不安分守己、不循規蹈矩的人，“雖萬千人，吾往矣”，靠著初戀般的熱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他們忍受著我們這個時代絕大部分時間的平庸、無趣、迷茫，只為等待幾個有價值的瞬間——然而，正是那幾個瞬間迸發的光芒，定義了他們的人生，照亮了我們這個時代。他們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理想主義者和天真的冒險家，因為他們，我們對這個時代一直都有信心。

“新年向未來敞開了門，像語言那樣洞開。昨晚你說：明天，要寫一些新的符號，勾畫一派新的景致；在時間和紙上，創作一首新的詩。明天，要重新創造世界的現實”（奧克塔維奧·帕斯，《元旦》）。新的一年，我們一起，重新創造世界的現實。

你好，2025！

匆匆于乙巳年正月初五

劉俏，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院長、金融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十四五”“十五五”規劃專家委員會委員，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杰出青年基金獲得者，2017年《中國新聞周刊》“影響中國”年度經濟學家。劉俏教授在公司金融、實證資產定價、市場微觀結構與中國經濟研究等方面擁有眾多著述，其著作包括《我們熱愛的金融——重塑我們這個時代的中國金融》《從大到偉大2.0 —— 重塑中國高質量發展的微觀基礎》等。

來源 |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

編輯 |劉暢

排版 |李珅

劉俏：在永恒的戰利品中，你只擁有黃昏的星丨光華@破五

光華@破五｜劉俏：偉大時代，從來沒有門牌號 (202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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