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逍遙游》義疏(節選)
柯小剛(無竟寓)
“逍遙”是聯綿詞,以其疊韻的回響聯綿出天籟渾然的節奏。大道渾淪,無以名狀,唯借此音節之諧振而留響于人類唇齒,發而為言,幻而為草木蟲魚鳥獸之聲,如鐘聲之余韻,協和萬物之舞蹈,紛然雜陳于斯,乃命之莊子,乃謂之逍遙。
然而,《逍遙游》開篇卻已是判然兩分的南海北海,以及南北海之間的巨大時空。如何通過鯤鵬的轉化和大鵬的飛翔來重新貫通南北,融合天池之明與冥海之暗,飛回原初的渾沌一體,正是《逍遙游》的任務,同時也可能是全部《莊子》的基本任務。
內七篇最后的渾沌之死也許是《逍遙游》開篇鯤鵬故事的前傳,而逍遙要解決的問題正來自渾沌之死。逍遙是渾沌鑿破之后,對渾沌的工夫論重生,正如“道行之而成”(《莊子·齊物論》)是對“道可道、非常道”(《老子》首章)的行動生成。渾沌之所以會死,其實在“中央之帝為渾沌”的名詞化命名中已經暗示,不必等待儵、忽的鑿破。相比之下,逍遙卻一直保持為摹狀的虛語,持久地抗拒著名詞化的使用,即使只是寓言式的命名也不見于《莊子》始終。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南海北海皆稱“冥”,是否暗示南北海原初的冥然一體?內七篇最后即《應帝王》結尾的渾沌寓言,起首也是已然判分的南北:“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但“儵忽”本為一體,原是不可分拆的聯綿詞,亦暗示南北海原初的相通。且“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亦表明儵忽之與渾沌,本來并非二物。但終究,儵忽之間,渾沌為開,“道術將為天下裂”而有南海焉,有北海焉,有南儵北忽之鑿竅而渾沌死焉。分與不分,太極與兩儀,渾沌與儵忽,天池與南北海,很可能并無先后,而是儵忽之間同時存在的“波粒二象性”,或“無極而太極”(周敦頤《太極圖說》)的“而”字、“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周易·系辭上傳》)的“而”字所示的關系。“形而上”“形而下”并非兩截,亦不分先后,而是同一件事情的兩面,只在“而”字上下翻轉而權分道器。
所以,鯤鵬寓言的講述,并非只有鯤化為鵬一個版本。天池之所在,也并非只有南冥一個版本。在鯤鵬寓言的第三重講述即“湯之問棘”中,“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是以北冥為天池,是以鯤、鵬并列而“有”,非以兩者相繼而“化”也。這與鯤化為鵬且南飛而至于天池的講述相矛盾嗎?矛盾,但卻兩行而不相悖。非惟不悖,而且非如此不能寓言南北海之對置而冥乎一、各為天池而明乎一者也。近取諸身亦然。鯤為坎為腎,鵬為離為心。人有心焉、有腎焉,心自心、腎自腎而并不妨礙心腎相交、水火相化,然后乃生氣不絕也。
“其名為鯤”,“其名為鵬”,皆其名也,非其實也。名分而實合,故可以“化而為鵬”而鯤猶在鵬中;實合而名分,故可以“有魚焉”“有鳥焉”而非不能相化也。且鯤者,有昆無侖,是昆侖之半也,而昆侖亦渾沌、渾淪、囫圇、混沌也,同一聯綿詞之不同寫法而已。魚得水之游,鳥得天之游,亦各得一半而已,而游則逍遙混一,水天相連矣。鯤泯然化鵬,鯤之消也(“逍遙”亦作“消搖”);鵬慨然遠引,鵬之遙也。游乎水,游乎天,水天不同而游之則一也。游,所以分而合、合而分,分合不二也。故“逍遙”聯綿詞,雖不可分而分言之,亦未嘗不可也(如船山之分釋“逍”“遙”)。故南北海之為儵、為忽,未嘗不是中央渾沌之儵忽也;儵忽之分為南北,亦未嘗不是中央渾沌之自分為南北也。一自分為二,二相合為一,皆渾沌之游戲也。分,故須游而一也;本不可分,所以能游而之一也。游是渾沌既散之后在萬物紛紜中重新生成為一的方式。
從鯤到鵬,只是從游到游,非物之變也,乃氣之化也。故鯤之游雖足以自北而南,混一冥海,但只有大鵬之飛才能在貫通南北時勾連上下,或者說通過天人之際的立體氣化來彌綸六合,以天池之明來混一冥海之冥,以高遠之高來成就深遠之深、平遠之平。遠方之遠不只是水平距離上的長度,而且是向遠方的延伸所展開的天地之高曠。如果不是因為上下俯仰而生的高曠給出遙遠,則水平方向的距離無論多長也無法成為遠方。可見天地之分,亦如南北之分、鯤鵬之別,正是混一天地、貫通南北、鯤鵬相化的前提。正如《齊物論》結句所云:“周與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化是泯合區分,但不分卻也無化。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這里不但有顯眼的魚鳥對比,也有不為人注意的“有”“化”對比、名實關系。“北冥有魚”似乎就是原來就有的狀態,“化而為鳥”則似乎是次生的變化。但在第二重講述中,“有魚焉”“有鳥焉”卻是并列的“有”。以此回觀第一重講述,才恍然領悟,原初的“有”未嘗不是“化”的結果,“化”也未嘗不是“有”的靜態表象下持續進行著的存在方式。此理正如莊周夢蝶寓言所示:周蝶之分與周蝶之化,貌似矛盾而實為一事,兩行其道而不相悖也。所謂“逍遙游”,游乎此也;所謂“齊物論”,齊于斯也。
“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不管幾千里,終究有個定數,其大有限,故不足以言其大。鯤鵬之大,不在“幾千里”,而在“不知”。“不知”,故鯤鵬之大非物之大也,乃道之大也。道之大,至大無外,至小無內,大而能小,小而能大,故能兼小大而逍遙。通常所謂“《逍遙游》的小大之辯問題”只是在小鳥登場之后,且與大鵬的對比之中,方才對立地提問出來。但這樣的提問方式毋寧說正是《逍遙游》設置的反題。實際上,從一開始的“不知其幾千里”的“不知”中,就已經埋下了小大之辯問題的答案。這個答案既不是以大傲小,也不是以小笑大,而是“不知”所蘊含的小大之化。不知其大,同時也就意味著不知其小。不知其大、不知其小,即不以大為大、不以小為小,但任其大而不大之、任其小而不小之而已。任大而不大大,則大不嫌大,故能“不拙于用大”矣(《逍遙游》);任小而不小小,則小不自小,而知“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矣(《齊物論》)。所謂“逍遙”之義,于斯見矣。
而且,“不知”之為狀,非但不知鯤鵬之大,而且不知南北之遠。鯤鵬寓言的三重講述都只談及旅程的準備和出發,但從未言及抵達。這意味著南北相距之遙,不知其幾萬里也,故南海曰冥,北海亦曰冥也。而且,天池之在南乎?在北乎?亦不知其方也,故“南冥者,天池也”,“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更其不知的是鯤鵬之實。鯤鵬一出場就說“其名為鯤”“其名為鵬”,是不知“其實”也。“其實”也許是鯤鵬未分之前的道、南北未分之前的渾沌,但只要這么說就已經不再是“其實”,而是又落入了另外的名:“道”之名與“渾沌”之名。于是,“其實”又將喪之。“其名為鯤”“其名為鵬”而不知“其實”,而“其實”就在不知之中。正如《應帝王》開篇的“四問而四不知”,《逍遙游》開篇也已寓含了四個“不知”:不知鯤鵬之實,不知鯤鵬之大,不知南北之遠,不知天池之方。不知,故游乎無方;不知,故逍遙乎道。“逍遙游”之義,可能恰在不知之中,方才仿佛隱見。
其實,通觀《逍遙游》文本,“逍遙”二字的出現并不在鯤鵬之大和圖南之遠中,而僅在篇末的樹下出現過一次:“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這不是從萬里圖南的壯舉回到了起居寢臥的日常嗎?甚至小鳥的“決起而飛,搶榆枋”、“騰越而上”都比“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更顯得野心勃勃。至于“彷徨”與“逍遙”在樹下的對置,則更把“逍遙”之大出天外的鯤鵬之象,拉回到日常生活的周遭彷徨之域。彷徨是朝向遠方的周遭日常,逍遙是朝向渾沌的后天工夫。“其側”“其下”的范圍并不大,就在樹下,就在身邊,就是日常。一棵無法移動、更不能飛翔的樹木,豈不正是日常生活周旋起居的取象?一個人無論去到多遠,豈非同時也把他的周遭近處帶到了遠方?從南北海之間的萬里飛翔到一棵樹下的周旋彷徨,空間小了很多,不變的卻是逍遙,甚至唯有樹下的彷徨才是逍遙。因為,正如船山所見,大鵬困于大而不能小、能遙而不能逍,小鳥囿于小而不能大、能逍而不能遙(參王夫之《莊子通》),唯有樹下的彷徨才得小大由之的逍遙。彷徨有周旋往復之象,小而大,大而小,遠方而日常,日常而遠方,可以糾正大鵬的騖遠之蔽,亦可避免小鳥的自大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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