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辨超然 眼光高卓

張岱對園林景觀的理論思考和鑒賞

邱志榮

張岱（1597—1689），字宗子、石公，號陶庵、蝶庵居士，明清間紹興山陰人。出身數代顯赫仕宦之家，并且祖上多能詩善文，祖籍四川綿竹。遠祖張浚，為宋代抗金名將，浚六世孫遠獻于南宋末年出任紹興太守，后世遂定居山陰。遠獻十一世孫張天復，即張岱高祖，官至太仆卿。曾祖張元忭，是王陽明的再傳弟子，隆慶五年（1571）狀元，官至左春坊左贊善。祖父張汝霖，萬歷二十三年（1595）進士，官至廣西布政使等職。父親張耀芳，最后出任山東兗州魯王府右長史。張岱的家庭無論是社會地位、文化傳承還是資產擁有都十分優越。

張岱畫像

張岱自幼早顯才華。六歲時，舅父陶虎溪指壁上畫曰：“畫里仙桃摘不下。”張岱即對曰：“筆中花朵夢將來。”九歲時，文壇名人陳繼儒聽說張岱善對，就指著《李白騎鯨圖》誦出上聯：“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岱即對曰：“眉公跨鹿，錢塘縣里打秋風。”繼儒大奇，稱岱“小友”，張岱因負盛名。曾漫游浙、蘇、魯、皖等省，廣交朋友，“余少愛嘻游，名山恣探討”。“大江以南，凡黃冠、劍客、緇衣、伶工，畢聚其廬”。他自稱：“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

順治二年（1645）清兵進入杭州，第二年六月清兵攻陷紹興，張岱轉避嵊縣西北山中，不久徙居山陰之項里，至順治六年（1649）九月才搬回紹興城內。因故居易主，遂卜居臥龍山腳下之快園，直至去世。明清易代，家道中落，入清以后40余年，張岱生活極其困頓，仍以頑強意志從事著述。他在《陶庵夢憶·自序》中說：“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挽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可悲可泣，感人至深。主要著作有《石匱書》、《石匱書后集》和《史闕》。散文著作有：《瑯嬛文集》《陶庵夢憶》《西湖尋夢》《快園道古》《有明於越三不朽名賢圖贊》等。約康熙二十八年（1689）卒，年九十三。

張岱部分著作

張岱的祖上對園林造詣有著精深的研究和實踐，徐渭曾對張岱的高祖張天復的別業園林景觀贊嘆不已，作《張氏別業十二首》等詩贊美。砎園是張岱的祖父張汝霖晚年所筑之園，“大父在日，園極華溽”。“張肅之先生晚年筑室於龍山之旁，而開園其左”。張岱后來所居之快園亦是紹興城著名的園林勝景，其園：“登龍山之陰，見竹木交蔭，知為公旦諸君之快園，小徑委迤，方塘澄澈，堂與軒與樓，皆面池而幽敞，各極其致，不必披幃，相對已知為韻人所居矣。”

張岱顯赫的家世，豐富的生活經歷，卓越的文學素養，以及豁達的個性造就了他對園林濃厚的興趣和獨特的藝術見解。張岱沒有為園林專門出過書，然其園藝思想多散見于他的散文之中，無論是數量還是所凝聚成的學術理論結晶在我國園林史上都有著崇高的地位。

一、

對造就越中園林景觀

作哲學層面的思考

他寫《越山五佚記》中的曹山：“曹山，石宕也。鑿石者數什百指，絕不作山水想。”日積月累，自然風化，“由是堅者日削，而峭壁生焉；整者日琢，而廣廈出焉；厚者日磥，而危巒突焉。石則苔蘚，土則薜荔，而蓊蔚興焉；深則重淵，淺則灘瀨，而舟楫通焉；低則樓臺，高則亭榭，而畫圖萃焉。則是先之曹山，為人所廢，而人不能終廢之。后之曹山，為人所造，而人不能終造之。此其間有天焉，人所不能主，而天所不及料也”。對曹山此類因年復一年形成的天人合一的殘山剩水景觀園林作了深入的分析和哲學上的思考。

曹山石宕

二、對園林景觀的審美與比較

他在《陶庵夢憶·湘湖》中認為：“余謂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媟褻之；鑒湖如閨秀，可欽而不可狎；湘湖如處子，眄睇羞澀，猶及見其未嫁時也。”把湖比作女子，只是張岱自己的感覺，而且是他所處時代的感知。時西湖開發已趨成熟，人皆可游，人皆可評，亭臺樓閣滿湖，游人如云。而鑒湖山水風光秀麗，歷史文化底蘊深厚，民俗風情濃郁，樸素而大氣，確如大家閨秀，莊重高雅。而湘湖，歷史悠久，山重水復，靜如處子，有待開發和欣賞。

湘湖岸花

鑒湖水如月

在《修大善塔碑》中，對紹興城區景觀進行了形象比擬：“越郡似舟航，兩道桅竿，前見石帆連棹；禹陵如幾案，二條玉燭，遠看爐岫生煙。背負臥龍，帶水襟山，而頭生文筆；肘回采蕺，鞭雷掣電，而爪得戒珠。”

三、對名人遺址的原狀保護

在《瑯嬛文集·西施山書舍記》中，他認為“凡天下名山古跡，影響者什三，附會者什七”。如土城因為西施得名，“佳人姓氏，偶落茲土”。而當時的造園者又自恃有一肚皮的學問典故，題了許多匾額、門帖，如“響屧廊”“脂粉塘”“沼吳”“伯越”“錦帆”“苧羅”之類，“將西施、范大夫句句配合，字字黏拈，見者無不噦噫欲嘔。我西子絕代佳人，如此刻劃，真村莊農婦之不若矣”。而實際在越國時的土城“美人宮”，“臺曰‘舞臺’”，“城曰‘土城’”，“道曰‘大道’”；“必其上平夷寬展，可容其長袖周旋，方為歌舞善地”，而如今之布置“石皆波涌浪蹴，齦齦腭腭，行立坐臥，皆不快意，何況歌舞？”還指出后來的造園者，見山腳中有石，去除覆土而搜尋，是傷筋動骨的作為。

張岱認為：“美人浴起，脫巾露髻，故妙；而冠笄貼鈿，亦未始不妙。”因之應輦土“仍鋪石上，使為平臺，不失當年故態”。而把所有的匾額、門帖都去掉，只留“商山”二字。“是猶西子蒙不潔，用水滌之，必洗盡其脂粉膏膩，而西子之本來面目皎然自出矣。”張岱對歷史名人故址之保護總的看法是應忠實于原人、原貌、原意，不能盲目添加與隨意發揮，應“只宜以淡遠取之”。

四、園林中的苗木設置和保護

在《不二齋》文中，張岱十分欣賞根據一年四季氣候變化配置的四季花草樹木：夏季“高梧三丈，翠樾千重”，“方竹數竿，瀟瀟灑灑”，是清涼世界，暑氣不到；還配以“建蘭、茉莉，薌澤浸人，沁入衣裾”。春天“四壁下皆山蘭，檻前芍藥半畝，多有異本”。冬季有“臘梅補之”，暗香襲人。秋日，《快園記》曰：“秋色如黃葵、秋海棠、僧鞋菊、雁來紅、剪秋紗之類，鋪列如錦。”和張岱同一世紀出生的英國杰出的哲學家和文學家培根（1561—1626），在其《說園林》一文中提出，花園布局，“我認為應考慮到一年中之所有月份，讓四季都有美麗的花草樹木”。同時還列舉了四時所植，認為以此可以因地制宜地營造出“永恒的春天”。相比之下，張岱的造園思想毫不遜色，并更富實踐和理論研究。

家園映山紅

張岱對古樹名木頗重觀賞和保護，如《朱文懿家桂》對“干大如斗，枝葉覭?，樾蔭畝許，下可坐客三四十席”之古桂樹贊嘆不已。對“不亭、不屋、不臺、不欄、不砌，棄之籬落間。花時不許人入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聽其自開自謝已耳”的做法予以肯定，這實際上是對名貴樹木的保護方法，桂花開時不許外人入內，并且主人也不入內采摘，而香氣則是附近居民所共賞。

丹桂飄香

五、闡述水與景觀之關系

《越山五佚記》的吼山：“水宕水勝，而亭榭樓臺，意全在水，一水之外，不留寸址，非以舟中看水，則以檻中看水。艤舟其下，則悄然骨驚，肅然神怖，頃返欲墮，不可久留。旱宕水不甚勝，而意不在水，多留隙地。此松放其山，而山反親暱；以疏宕其水，而水反縈回。造屋者只為叢林，不為山水，有廚湢而山水以廚湢妙，有回廊而山水以回廊妙，有層樓曲房而山水以層樓曲房妙。”這是寫吼山中的石宕之水形成各種不同的景觀，相互關系，以及游人對其的鑒賞。

吼山石景奇觀

東湖水石景觀

六、對越中園林精心考證

《越山五佚記》的“怪山”對其為“飛來山”之傳說進行了考證并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想此山飛來，必其上尚有居室人民，述其來處，后人遂傳有是名。”這一說法應是較為客觀的。

在《古蘭亭辨》中，則對蘭亭古址進行了考證，認為天章寺之前的一塊平整之地，符合右軍所謂崇山峻嶺者、清流潺湍者、茂林修竹者等描述環境，認為此地是古蘭亭地。

七、理想中的園景

“瑯嬛福地”是傳說中的神仙洞府，張岱的散文多有此字句，有散文集《瑯嬛文集》，有散文《瑯嬛福地記》《嫏嬛福地》，在《快園》文中，他稱快園之景“如入瑯嬛福地”。由此可見他對“瑯嬛福地”的憧憬和向往。他在《嫏嬛福地》中寫自己“欲得一勝地仿佛為之”：

郊外有一小山，石骨棱礪，上多筠篁，偃伏園內。余欲造廠，堂東西向，前后軒之，后磥一石砰，植黃山松數顆（棵），奇石峽之。堂前樹娑羅二，資其清樾。左附虛室，坐對山麓，磴磴齒齒，劃裂如試劍，扁曰“一邱”。右踞廠閣三間，前臨大沼，秋水明瑟，深柳讀書，扁曰“一壑”。 緣山以北，精舍小房，絀屈蜿蜒，有古木，有層崖，有小澗，有幽篁，節節有致。

又：

大沼闊十畝許，沼外小河三四折，可納舟入沼。河兩崖皆高阜，可植果木，以橘、以梅、以梨、以棗，枸菊圍之。山頂可亭。山之西鄙，有腴田二十畝，可秫可粳。門臨大河，小樓翼之，可看爐峰、敬亭諸山。樓下門之，扁曰“嫏嬛福地”。緣河北走，有石橋，極古樸，上有灌木，可坐，可風，可月。

此中所記或許是張岱自以為百年之后，或得道成仙之后理想中的園景，以自然生態為主，人工略有點綴。

而現實中的園林可比作瑯嬛福地的是他《快園記》中的景觀：

余幼時隨大父常至其地，見前山一帶有古松百余顆（棵）,蜿蜒離奇，極松態之變。下有角鹿、麀（yōu）鹿百余頭，盤礴倚徙,朝曦夕照，樹底掩映，其色玄黃，是小李將軍《金碧山水》一幅,大橫披活壽意。園以外，萬竹參天，面俱失綠；園以內，松徑桂叢，密不通雨。亭前小池，種青蓮極茂，緣木芙蓉，紅白間之。秋色如黃葵、秋海棠、僧鞋菊、雁來紅、剪秋紗之類，鋪列如錦。渡橋而北，重房密室，水閣涼亭，所陳設者，皆周鼎商彝，法書名畫，事事精辨，如入瑯嬛福地……

可謂人居環境園林景觀的極致之地。從張岱的造園思想和理想中的園景也可以看出，張岱有一種超越常規和一般技巧，超越一般邏輯的思維的優越資質，思維馳騁于天地之間，充滿浪漫色彩。

（本文載于邱志榮著《紹興風景園林與水》

學林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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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志榮書 “迎春納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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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程 丹

審核：戴秀麗

總期：83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