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唐探1900》不算那種令人“如坐針氈”的電影。因為它的信息密度很大,大到倒逼觀眾不斷在腦海里產生一些與歷史或其他文化模因的聯想,甚至可以因此全情投入兩小時。
只不過,投入的前提,是要放下對“人”的較真和關注。比如角色夸張的戲劇化的表演。比如探案過程更多依賴超自然的人體機能而非邏輯推理。比如投喂觀眾以淚點和笑點,而非交給觀眾自己尋找。以及,偵探迷必須忽視影片對福爾摩斯和倫敦開膛手杰克的魔改。
從2015年開始到2021年的三部“唐探”,包括導演陳思誠在場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如此。
陳思誠掌握純熟的好萊塢商業片的劇情節奏,懂得如何將觀眾留在影院座位上。皺眉或是咒罵都無所謂,總會在一個合適的節點,他仿佛撓癢癢似的讓你發笑,又叫你在環繞式背景音的侵入下眼眶濕潤。
導演陳思誠
雖然這些往往會犧牲掉部分電影的藝術性,但商業成果又不斷證明,這些東西恰好是春節檔觀眾期待和需要的。
也像陳思誠在《唐探1900》里用一個馬戲團觀眾之口不經意喊出來的:“有笑有淚才是藝術”。
靠“笑”和“淚”將觀眾留在影院,已經成為近幾年來春節檔無一例外的冠軍密碼。從2021年的《你好,李煥英》,到2024年的《熱辣滾燙》,就像一句“新年快樂”一樣,用喜慶、包容和合家歡籠統涵蓋所有細膩的情緒。這是一個集體的狂歡,因此,電影主題先行,會比聚焦個體來得更“有效”。
《熱辣滾燙》劇照
這次的《唐探1900》同樣,它有著自己鮮明的受眾群體。就像用品鑒牛排的方法去評價燒烤攤上的牛肉串是不合適的。
(下文有劇透
精裝舞臺和粗糙機關
春晚小品式的笑點,情景喜劇式的表演,以及密室逃脫般的架空情境,是貫穿陳思誠電影體系里大部分作品的特點。
他讓主人公們進入一個高度提純的環境,雖然用外圍文本傳達出故事發生的現實主義元素,但表演和劇本,無不充斥著簡單粗暴的架空感。亮堂、干凈的畫面,簡單直接的畫面調度、大量大場景鏡頭。簡單搭建的人物關系和愛恨情仇,以及毫無意外的情感轉折和主題升華。
如同一幕布景精良的游戲場景,設定一個終極任務,人物是為達成這一終極目的的NPC,只需跟著緊張的劇情步步闖關,中間穿插一些最淺層的、且在劇作層面最為穩妥的人性的沖突,就完成了一部“有笑有淚”的電影。
近幾年幾部陳思誠在演的賣座電影,《消失的她》《誤殺》系列,以及歷時數年的“唐探三部曲”,都擁有類似的特征,而且相當鮮明。電影討論的似乎是現實議題,但看完后其實感受不到與我們生活的現實世界有多么密切的關聯。整個故事,就像發生在聚光燈下的一出舞臺劇,走出這片限定空間,演員臉上的浮夸妝容就會露餡。
《誤殺3》劇照
而與以往又不一樣的是,《唐探1900》不再僅僅是將空間放置到泰國、日本等真實地點,而是在時間上也與真實歷史有著千絲萬縷的勾連。
電影將背景放置在1900年的美國舊金山,試圖交代主角兩人團唐仁和秦風的來源,“往回講”。而這個時間點,注定了故事背景的混亂與復雜。
二十世紀初,整個世界處于巨變與革新之中,中國社會延宕著封建舊朝殘疾而頑固的慣性,西方列強則在完成第二次工業革命后脹大了吞噬東亞的野心,舊金山匯聚了世界各地的移民,政治勢力也盤根錯節。
電影開篇,就是慈禧太后令清政府捉拿遠在舊金山的“亂黨”。與此同時,大洋西岸的舊金山,一名白人女子在唐人街被害,嫌疑人既是彼時流傳于英國倫敦的開膛手杰克,也被媒體宣揚為華人男子。兇案燃起民憤,舊金山唯一的華人聚集地唐人街面臨水深火熱。
舊金山華人聚集地唐人街面臨水深火熱 /《唐探1900》劇照
原為晚清中醫、陰差陽錯代替福爾摩斯赴美的青年秦福(劉昊然飾),以及印第安裔的華人阿鬼(王寶強飾)卷入此案,在風起云涌的世紀末舊金山尋找真相。
工業革命、晚清革命、民族戰爭、民主與自由……種種要素糅雜,拼盤式地粘貼在背景板里,讓整部片顯得匆忙且臃腫。但不可否認,它們又的確雨露均沾地把喜劇、懸疑、愛國主義等類型和元素一一帶到,對于被短視頻內容喂慣味覺的觀眾而言,整部片是“滿”且“值得”的。
雖然電影在開始一個小時后才正式進入破案流程,但它其實不乏一些巧思。比如將中醫文化與偵探推理結合起來,二人用“望聞問切”的方法尋找線索。比如片中多次槍刀對決暗喻的中西、新舊勢力對峙。又如,岳云鵬飾演的費洋古,竟罕見地擁有了較為有力的人物形象折疊面。
可這也不能掩蓋那些匪夷所思但經不起推敲的細節漏洞。比如,英國警察竟能對重要議員之女的尸體不做認真尸檢,而那些在專業層面顯而易見的漏洞,卻逃過了所有人的眼睛,唯獨被兩個江湖游民捕捉到。比如,秦福阿鬼兩人竟能靠三兩句忽悠進入停尸房。至于“望聞問切”更多體現為王寶強的超凡身體機能,就更不可細究了。
王寶強飾阿鬼 /《唐探1900》劇照
不僅破案像是過家家,革命事業和愛情也像過家家用鬧劇的方式拍喜劇,嚴肅議題里也要強行穿雜插科打諢,難掩忸怩和雜糅感。
電影里喜劇性最少、畫風最“出離”的兩個角色,華人幫堂主之子白振邦(張新成飾)和他在英國的醫學生同學鄭仕良(白客飾),也在這種錯置下暴露出這種拍法的局限性。
兩個心求革命,拳拳救國之心的青年人,卻竟能絲滑融入這場鬧劇。無數個緊張沉重的時刻,忽然冒出來的情景喜劇式的臺詞與表演,大大打散了主題的凝聚性。
此前,曾有媒體人評價陳思誠的電影就像位于底端的馬戲團雜耍,用熱鬧代替沉思,用量壓倒質。而《唐探1900》里,魏翔飾演的劇團當紅魔術師金老板,地下身份疑似是參與革命的同盟會成員。通過“逗樂場地下的玄機”這一設定,陳思誠似乎在向外界喊話:看似市儈甚至是低俗的東西背后,可能內藏著你意想不到的玄機。
魏翔飾金老板 /《唐探1900》劇照
不過,就像片中魔術舞臺背后那草率的機關,這些玄機,更像是為了氣氛生成的裝飾。而那些席下的歡笑和喝彩,則更多是一種獵奇和應景的本能。二者的共同點,是都不需要“帶腦子”。
游戲里的人
人的缺席,是《唐探1900》里另一并不新鮮的特征。
在這場看似盤根錯節的冒險歷程里,人物只具備一些最基本和淺顯的特性,比如正義、勇敢、貪欲和求生本能。
由于人的復雜性有限,片中的信任、愛情、友誼,也都交代得匆匆草草。或者毋寧說,創作者并沒有深度闡述它們的意圖。
秦福與阿鬼之間的信任,依然是在寫好結局的故事里填補一些鬧和笑的過程。觀眾知道他們注定會成為同行者,因此,二人之間的機緣巧合、信任的建立,幾乎不需要再作其他思索和構置。
秦福與阿鬼 /《唐探1900》劇照
華人青年白振軒和白人議員女兒之間的愛情,也具備明顯的功能性:先是輔佐證明自由戀愛受政治影響,烘托出“排華法案”之荒唐,以及革命之必要性。
在這些橋段里,人雖然看似是行為的主體,其實卻是作為推動故事往前走而存在的輔助。
在陳思誠的電影里,幾乎所有主人公,都在劇情開始不久后拿到了自己的主線任務,然后開始朝著這個任務進擊。從開始到抵達是敘事重點,過程中捎帶一些對淺顯的、對人性的呈現,比如對正義、親情和愛情的渴望,比如一個理性人所具備的基本的同情心和虛榮心。
哪怕只是作為監制,陳思誠在演的影片,這方面也顯得尤為突出。去年不同時間上映的兩部懸疑片《默殺》與《誤殺3》,都是將一個核心冒險任務的主角,放置在極端情景之中,再激發出他在這個極端里的一些基本面。復仇、黑化、反轉,這些商業片里屢試不爽的元素,在陳思誠的電影里總不會缺席。
《默殺》劇照
但它們都太毫無意外、不假思索了,觀影的時候,其實只需要跟著主人公走過一道道關卡,而毋需關心他們的內心世界發生了何種轉向。
包括歷史題材的《解密》,雖然將敘事重心集中在唯一主角、劉昊然飾演的容金珍身上,但哪怕身為“大男主”,容金珍也更像是被奇觀和游戲設定牽引著往前走的NPC。人物一生的故事,本質上是導演的意志呈現。
陳思誠最擅長以親情作為情感主角。血親是所有情感關系里,可以被呈現至最極端、最不需要理性,也不會讓人難以接受的一種。為了至親的營救、復仇和犧牲,是最可能廣為中國人所接受的、具有最大公約數的情感共識,甚至是常識。
陳思誠最擅長以親情作為情感主角 /《唐人街探案2》劇照
但藝術是反常識的,是反直覺,甚至是某種程度的反人性,以及最后再回旋滲入另一層更鋒利的人性深處里。
類型性強烈的偵探推理片,的確需要強情節及緊湊的反轉作為敘事依托,但這與呈現“人”并不相沖突。
就拿作為《唐探1900》設計基底的福爾摩斯來說,距離現在最近的一版《神探夏洛克》(2015年)里,福爾摩斯的性情與破案并不是彼此脫離的,而是嚴絲合縫結合。他尋找真相,不僅為了利他,也為了滿足自己近乎變態的某種嗜好。孤獨和傲慢成就了作為天才的他,也差點奪去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友情。
《神探夏洛克》劇照
說到人物的轉向,《唐探1900》里唯一可圈可點的,是岳云鵬飾演的費洋古。出場早期,他是一個典型的清廷忠臣,也是封建政府的井底之蛙,他傍權自大,目中無人。準備將“反黨”活埋的時候,忽然得知八國聯軍侵華,美國人商量著如何掠奪清廷的財物,這個忠誠的老頑固終于醒悟,清政府并非堅不可摧。王國之危讓他暴怒奮起,為最后的朝廷獻出了忠誠的生命。
他呈現了一個典型的迂腐的愛國者,迂腐是真的,愛國也是真的。他是有力的而非虛飄的,即便不討喜,也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遺憾的是,這種人物身上的矛盾性和對立統一性,卻是其他角色身上欠缺的。
流水的春節檔,鐵打的春節
在國產片領域,《唐人街探案》是一個現象。
從2015年的第一部開始,十年過去,唐探系列的評分,也從第一年的7.7,逐漸跌到了2021年第三部的5.3。可雖然分數趨低,票房卻節節攀升,第三部甚至達到了45.23億元。
除去明星效應,唐人街探案的故事,從電影到衍生網劇,也越來越自成一系。而與網劇相比,電影的喜劇性更為明顯,甚至像很多賀歲檔一樣,直截了當地把“新年快樂”借人物之口說出來。
其實,將“賀歲”作為主題拍進電影內容里,本身就是一種直白的市場意圖,是將電影作為商品的坦然承認。
《唐探1900》劇照
導演陳思誠無數次在采訪里提及,自己希望在作品里貫徹一種接地氣的市場性。希望在大年初一的影院里讓大家笑,讓觀眾輕松。他不喜歡“束之高閣”的作品,言下之意,將電影的商業性放在了藝術性之上。
不能絕對地斷論錯對,至少,陳思誠對自己的受眾和定位有著清楚的認知。至少,從結果來看,他也給了自己一份差強人意的答卷。
除了《唐探1900》,2025年春節檔,打頭陣的好幾部影片,都是系列影片或IP的續作。其中,傳統神話宇宙就占了兩部,《哪吒之魔童鬧海》與《封神》第二部。又如長盛不衰的動畫《熊出沒》《紅海行動》續集《蛟龍行動》。那些已有一定觀眾基礎的、題材和類型穩妥的大制作,方有資格進入市場的角逐。
也不僅是今年,從目前仍然高居國產電影界票房前三的《你好,李煥英》,到同一個導演的續作《熱辣滾燙》(票房34.6億),這種工業流水線式的感情彈,被一次次證實有效。而在春節檔這種競爭激烈的市場窗口里,如果不追求票房,敗局的慘重性,是很多創作者難以接受的。
《你好,李煥英》劇照
曾經嘗試過在春節檔進行思考的影片,也幾乎都被票房的殘忍教訓了一頓。比如2021年饒曉志拍攝的荒誕喜劇片《人潮洶涌》,2024年寧浩的《紅毯先生》,都可以說是慘敗。與后者同期的《我們一起搖太陽》,即便主旨基調是生命的積極向上,但用絕癥作為新春影片的主題,似乎又終究是不妥的。而即便是討論沉重社會議題的《第二十條》,也會有一個合家歡的大結局。
總而言之,那些刺痛和冒犯現實的悲劇性,天然與合家歡是相斥的。
聽過網上流傳一句話,大年初一看的電影如果讓你哭,你這一整年就會過得不順。如果它讓你笑,就更容易度過一個笑口常開的年。時至如今,還有當年被“李煥英”賺過眼淚的觀眾,玩笑似的自我調侃,那一年過得不順是因為看了“好哭”的電影。
類似話術,我們小時候其實都很熟悉,比如“過年不能哭/吵架,否則一年都要哭/吵架”。與其說這是一種迷信的傳統觀念,毋寧說這更多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意趣。一種人們為某種統一協調尋找的心靈借口,是一種粗糙而質樸的社交禮儀。
過年不能哭,更多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意趣 /《甲方乙方》劇照
因此,看受眾人數最多的電影,也可以為這幾天短暫的社交場提供一些溫和的談資和素材。
逐漸地,我們已習慣要在大年初一的電影院里期待些什么。至少不要苦大仇深,不要眉頭緊皺。而對創作者來說,如果票房不濟,大概不是拍得太現實,而是敗給了現實。
從這個意義上,《唐探1900》會否“成功”,并不取決于觀眾對它的內容評價,而是更多在于已經十拿九穩的市場鋪墊和“群眾基礎”。或許有人因為對《唐人街探案3》的失望而選擇觀望,但也有人只想逗自己開心,只想在緊繃一年后,看看劉昊然裸奔,看看周潤發風姿不減,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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