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檔的《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是一次久別重逢。

自2011年上映的《龍門飛甲》以來，江湖已多年不見徐克酒氣四溢的武俠片作品，歸來攜一部最老牌IP的改編作品，多少讓人有些意外。

《射雕英雄傳》每隔幾年就會被改編為電視劇，然而在武俠逐漸式微的大背景下，該作的改編離當下時間越近，就聲量越小。況且，原作厚重的基調看似也與徐克飄逸鬼魅的風格略有差異。

如何讓這樣一個老派經典IP煥發新的生機，徐克給出的是影迷們熟悉的答案：大刀闊斧，取其精華，以我為主。于大處寫意，卻于小處精深。

最終的成片，“徐老怪”氣勢依舊，區別只在于，過往的徐克武俠，可能或妖或狂，或不羈或瀟灑，而《俠之大者》則自是一股英雄豪氣縱橫，給徐克武俠增添了一塊新的拼圖。曾引領香港電影新浪潮的徐克，依舊在更新自我。

卷帙浩繁的《射雕英雄傳》原作，改編為兩個小時的電影自然要有所取舍。徐克只取第34章至第40章作為故事的主線，并做了大膽的裁剪。重點并不會集中在郭靖的成長歷程，而是聚焦價值觀念業已成熟的大俠郭靖，與成為丐幫幫主后的黃蓉的相互尋找，以及身處亂世之中的種種抉擇。

有趣的是，“俠之大者”這一大眾熟知的對郭靖的形容，最早其實出自《神雕俠侶》而非《射雕英雄傳》，已經成為武林泰斗的郭靖對楊過循循善誘（《神雕俠侶》第20章）：“只盼你心頭牢牢記著‘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這八個字……”從影片的命名同樣也能看出徐克的創作思路。

選擇“完成體郭靖”，固然是與篇幅有關，也同樣因他更關心人與世界（而非人與自身）的沖突，并且向來喜歡在古裝題材中注入頗具現代性的思考。其作品的主人公無論信仰為何，往往也更具理想主義色彩。之于“小青”，是欲望的自由，之于黃飛鴻，是開啟民智的主張，而到了郭靖，則是俠義為懷和“身份認同”的抉擇。

徐克向來不吝于對武俠小說原著做大刀闊斧的改編，這次雖然也不例外，但在關鍵情節與精神內核上卻出人意料地“收斂”，影片在立意上與《射雕英雄傳》原著最核心的精神是高度一致的。

郭靖在影片尾聲與大汗的對話甚至直接引用了原著中的話：“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大汗一人威風赫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兒寡婦之淚。”徐克用一種看似反高潮敘事的方式，將這段話用在制止一場戰爭上，將俠義的真正意義加粗標紅：所謂俠義，不是較量殺伐權勢，武功孰高孰低，而是“憂國憂民，永懷憐憫之心”，懲惡揚善，扶助黎庶的人道主義精神。

這種俠義道的精神，也摒棄了愚忠與同情心泛濫，加入了“國”與“民”的思辨——這與金庸原著也是一脈相承的。片中描述南宋的大臣多被金國買通，守城將領也是醉生夢死，大汗質問：“你父親當年也是被宋人出賣，為何要保護他們？”郭靖以蒙古部落的族人為例，強調“我們都有自己要守護的人”。

這種“文化共同體”的視角，則是徐克更為關注，也是片中最關鍵的“身份認同”問題。

郭靖雖在蒙古出生長大，但是根卻在宋，漢人父親的靈位與母親的養育教導是切不斷的文化基因。創作于1957年的《射雕英雄傳》，充滿了現實中的國族情結，郭靖的身世和抉擇，也投射了港英政府治下民眾的拳拳愛國之心。文藝作品的現實意義隨時代而不斷流動，放在當下，這種身份認同的討論可以投射到更大的文化圈層和群體心理。

徐克在向肖戰闡述創作意圖時就將郭靖描述為“海歸派”。而郭靖阻止蒙軍“假道伐虢”時的慷慨陳詞，正如當年《黃飛鴻之獅王爭霸》結尾黃飛鴻的演講一樣，足以彰顯徐克對時代氣氛和民族性格的敏銳。

徐克在立意上向來不含糊，而對敘事的熨帖往往樂于大而化之，他的細節控體現在更視覺的層面。具體到《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他糾結的是打狗棒的外形是否有實戰的說服力，降龍十八掌的招式究竟是怎樣的，《武穆遺書》如何排兵布陣……而影片最終呈現出的往往只是他腦洞的冰山一角（所以一定別錯過《俠之大者》的彩蛋）。

對角色的造型，徐克一向追求“在神不在形”，不是“形”不重要，而是要服務于“神”。

他認為黃蓉的靈不在于扮可愛，而是有很多有趣的想法，而且她要有“很深入的感性的內存”。于是成為一幫之主，躲避歐陽鋒追趕的黃蓉，裝束似乎看起來沒那么精致，但這卻擺脫了武俠改編的話本式傾向，也不再迎合大眾熟知人物的刻板印象。

這當然要冒一定風險，但徐克武俠世界的個性，向來不由他人的脾氣。

這種“任性”也體現在角色的塑造上。《俠之大者》中的女性形象，延續了徐克創作譜系中一貫的女性的主體性，自主、獨立、敢愛敢恨、感性卻不失決斷，用流行的語匯說就是毫無“登味兒”。

黃蓉與華箏面對感情都表現得格外灑脫——也是很久沒見過被拍得這么清爽的三角關系了。也正因為拿得起放得下，兩個女性角色之間的互助與友誼也如清風拂面。她們各自的性格也有獨特的光彩：黃蓉干練而不失小兒女的嬌俏；華箏天真卻又有著草原公主的凜然傲氣。

“俠氣”與“浪漫”是徐克闡述本片時最常提到的關鍵詞，這兩個詞在片中，與80年代老港劇風格的配樂一樣，有著一種復古懷舊的魅力，這是老而不失童心的徐克與金庸厚重的原著之間的化學反應。

“俠氣”之魅力，是問心無愧的“神威凜凜”，讓人能在表達日益復雜曖昧的當今可以有一時“不假思索”。而“浪漫”之魅力，則源于郭靖黃蓉尋找彼此過程中返璞歸真般不含矯飾的柔情。徐克就是有這種魔力，讓“善緣香”（天雷引火，確定位置）這種腦洞生出不由分說的浪漫。“只要你肯找，江湖就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