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他身上日漸散發出的禪宗式魅力稍感懷疑:真的存在一種如此簡練的智慧嗎?在這個人類日漸受困的世界,存在著這樣一種輕盈嗎?”
許知遠在坂本龍一最后一部署名著作《閱讀不息》里,找到了答案。
在這本閱讀筆記中,音樂人的身份暫時退隱,坂本先生用細膩的筆觸帶領我們走進他的內心世界,他“閱讀”過的那些導演、作家以及作品,都對坂本先生有不同程度的影響,閱讀本書就像閱讀坂本龍一的人生。
或許,他在閱讀中所追尋的世界與我們沒有太多的重合,卻在界限之外悄然建立起一種鏈接,一種溫柔的、細碎的、超越時空的連結。一切由書開始,引發思索,獲得確信。
“不被任何人束縛,也不從屬于任何人。”
當我們困于生活的墻角,在沉悶的現實中無法喘息時,不妨走進坂本先生的私人圖書館,你會感受到精神的豐盈和清澈,洗滌靈魂的疲憊,獲得前行的勇氣。
本文摘選自《閱讀不息》。
夏目漱石
“剎那為百年,百年亦為瞬間“
夏目漱石:1867年出生于東京(1916年逝世),小說家。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現東京大學)英文系。自1905年發表首部長篇小說《我是貓》起,陸續發表了《少爺》《草枕》《三四郎》《從此以后》《行人》《心》等多部杰作。在寫作《明暗》時辭世。
《草枕》
夏目漱石著 新潮文庫
《文鳥·夢十夜》
夏目漱石著 新潮文庫
目前,我和高谷史郎先生一起制作的歌劇正在一步步進入完成階段。在歌劇的制作過程中,我對夏目漱石的《草枕》和《夢十夜》深深著迷。我和高谷先生都想擺脫傳統戲劇的線性結構,所以感覺這兩部作品為我們的創作提供了重要的啟發。
世人皆知漱石除了小說還寫過和歌和俳句, 但據說他還練習過撰寫能樂的歌謠,《草枕》就是用世阿彌創立的夢幻能的結構寫就的。
9年前我發行的專輯Out of Noise里面的Hibari這首歌,其實就是取材于《草枕》一開頭主人公在山路上行走,聽到云雀(hibari)鳴叫的段落。
此外,我極為欽佩的格倫·古爾德也很喜歡《草枕》這本小說。據說他在書頁上勾畫紅藍兩種線條,思考了許多事情,想必應該是構思了類似廣播劇或歌劇的東西。
古爾德是一個邏輯性強,擅長思索架構的人,但也被《草枕》所吸引,說明他內心也有著對非線性事物的偏愛吧。
《夢十夜》里,我最喜歡的是第一夜。一位仿若故事主人公“我”的戀人的女性臥床不起,隨后香消玉殞。她死后變成了白百合花,而“我”醒來發現已經過去了百年。
正是一個關于夢境的故事。這個故事美到讓我想直接把它改編成歌劇。死后變成植物輪回轉生,也是生態系統的故事。剎那為百年,百年亦為瞬間。夢沒有線性時間結構,所有的事物都凝聚在了一起。
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它和音樂也有著非常深刻的關聯——或者說,我就是想創作這樣的音樂。如果是按照因果邏輯、問題對應答案的線性方式編織故事,故事的時間便是線性的。
在現實社會中,我們總是生活在這種時間之中,但是在夢和藝術中,這一切都會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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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在某種意義上“發現”了夢,而超現實主義者挖掘出了夢這個寶庫。一個像漱石這樣極具邏輯性的人,會在夢中拋開邏輯,描繪出線性邏輯無法適用的世界——我喜愛《夢十夜》的理由真是數也數不清。
在我的人生中,讓我購買過作品全集的作家只有兩位,就是太宰治和漱石。
上大學的時候,我打工存錢,在舊書店買下他們的作品全集,從頭到尾通讀了一遍。20世紀70年代,江藤淳和柄谷行人也寫過關于漱石的評論。那時我讀漱石的作品不僅是單純地欣賞小說,更像在閱讀一種思想,可能也因為我深受吉本隆明的影響。
但是現在,我希望像欣賞山水畫那樣去對待漱石的作品。而同樣地,在過去10年中,我也一直在研究能樂。其實我認為,布列松導演的電影也與能有著某種聯系,我還想要創作一部類似夢幻能的歌劇。
從近代到當代,笛卡爾式的機械唯物主義世界觀占據了主導地位。例如,人們把生物也看作像汽車部件那樣的集合體,從口中輸入燃料,燃燒產生能量進行活動,部件壞了就去更換。
我認為那是錯誤的,那應該只是出自人類自我臆測的世界觀,而不是真實的狀況。如柏拉圖所說,真實存在的理念世界不可見,我們只能看到它的影子。
不僅如此,人類總是迫不及待地想用語言表達一切,并且只用邏輯思維的方式思考。遺憾的是,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
但哲學家柏格森和只關注昆蟲的拉封丹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我認為塔可夫斯基也注意到了這些。他們意識到這個世界的真實狀況并非由線性時間軸所串聯,它更像是一個夢。我認為漱石也知道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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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安二郎
“只是接受現實”
小津安二郎:1903年出生于東京(1963年逝世)。1927年以《懺悔之刃》開啟導演生涯,創作了多部以二戰前后的日本家庭為題材的作品。代表作有《東京物語》(1953 年)、《秋刀魚之味》(1962年)。他獨特的低機位拍攝等風格在全球電影界有著重大影響。
《我是開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
小津安二郎著 日本圖書中心
電影導演小津安二郎關于自己一生和電影創作的隨筆集。在隨筆集中,讀者能看到他一直在真摯地思索在自己的人生旅程中,何為電影,何為表現——甚至在發生激烈槍戰的戰場上,他依然在思考著表現的問題。書中也多處提及彼時的日本電影和演員,作為了解戰后電影界和社會風俗的資料也彌足珍貴。同時書中還收錄了他在戰時從中國寫給友人的信件,是深入理解小津安二郎其人的重要著作。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很像莫霍利-納吉的照片。
我是在高中時有這樣的想法的,那時候我喜歡上了新浪潮電影、安迪·沃霍爾和杜尚,以及包豪斯。包豪斯有一位來自匈牙利的攝影師,名叫莫霍利-納吉。
當我看到他的作品時,我覺得它們和小津的電影風格很像。小津不就是包豪斯嘛——我感受到兩者在極簡和抽象構圖上有高度近似的美學。從那時起,我就開始覺得小津的電影是藝術作品。
20世紀90年代,我在倫敦與武滿徹先生重逢。因為知道武滿先生也非常喜歡小津,我對他說:“您不覺得小津就是莫霍利-納吉嗎?”他非常贊同:“沒錯!”“那就是包豪斯!”“構成主義!”我們意氣相投,最后還興奮地說:“電影畫面那么出色,為什么音樂卻那么普通啊!”
“我們倆一起把所有的配樂都重寫一遍吧!”
但遺憾的是,這最終沒能實現。現在我倒覺得沒有實現也好。我認為黑澤明電影中的早坂文雄先生的配樂聽起來有些稚拙,而小津電影中的音樂則是平庸的。但我現在認為小津是有意如此的。
在那個時代,他本可以請像芥川也寸志或黛敏郎那樣更前衛的作曲家來撰寫配樂,但他刻意給自己的電影配置了平庸的音樂。
誠然,那時人們觀看小津的電影,更多的是當成一個全家團聚的娛樂活動,而非鑒賞藝術作品。
但我想小津選擇這樣的音樂,應該源自他對電影整體統一性的考量。小津電影中出現的那些煙囪、大廈、標志性的插入鏡頭,以及人們的位置和視線的方向,當然還有那些在家中拍攝的對稱畫面,我都感覺到它們與超現實主義、包豪斯、構成主義存在緊密的聯系。
這可能也是我會反復觀看小津電影的原因之一。與執著于重復呈現家庭故事的故事情節相比,我更在意小津電影中的構圖、氛圍十足的連貫畫面,有種像是在聆聽極簡音樂的舒適靜謐。
無論看多少次,它都像一本極致的攝影集,永不乏味。故事情節之外的構圖本身就讓我流眼淚。電影不是一幅畫,也不是一本書。在電影所特有的延續性中,光與影交織,情感和音樂在其中流動。我由衷地熱愛只有電影才能夠描繪的情感和愉悅。
小津說:“我是開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意思是他沒有什么要說的,也不想進行社會批判,只是在拍電影。然而,他卻一直在描繪家庭的崩潰——這是二戰后的日本的象征性景象。
他并不言說這景象是悲哀的,也沒有流淚,只是帶著一種寂然接受的態度,平靜地繼續刻畫下去。所以小津的電影沒有說教的味道,有的只是接受現實。這很可能也是受到他本人的戰爭體驗的重大影響。
圖 | 《閱讀不息》實拍圖
小津的電影中很少出現與戰爭相關的畫面,但在《秋刀魚之味》中,有一個驅逐艦的前艦長(笠智眾飾)和下士官(加東大介飾)久別重逢的場景。
這是酒吧女主人(岸田今日子飾)播放著軍艦進行曲的時候,眾人行軍禮的有名場面。兩人談到了戰爭,艦長淡淡地說了一句“啊,我們輸了真是太好了啊”。在這里,我們似乎難得地聽到了小津本人的真心話。巧的是,《秋刀魚之味》也是小津的遺作。
在小津的電影中,人們分離、死去,但仍然默默地接受著這些事實,日常生活繼續。我們能隱隱聽到隔壁傳來孩子練琴的聲音,風鈴聲響起,鄰居在打招呼——這是戰后日本人生活的聲音風景。
這是一個富有禪意、達觀、寂然的世界,而小津位于鐮倉的墓碑上,刻著一個“無”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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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山大人
“住在破舊的寺院中,
生活貧困,喜歡喝酒”
八大山人,1626年出生于中國(1705年逝世,說法諸多),清初的遺民畫家(此處的遺民畫家是指對前朝仍然保持忠誠的畫家)。出身于明朝王室,明亡后出家為僧,擁有眾多弟子,后來瘋癲(也有說法是裝瘋),還俗,度過了沉溺于書畫的一生。在繪制花卉、山水等題材作品時,不受傳統束縛,確立了獨特而豐富的畫風。
《八大山人(人與藝術)》
周士心著 足立豐編譯 二玄社
生活于明末清初,在20歲左右逃離朝廷,隱姓埋名,一生中多達40次改變名號的遺民畫家八大山人。本書是對八大山人全集《八大山人及其藝術》的翻譯和解讀。書末附有譯者新編的詩選和年譜。在迄今為止的研究文獻中,這是了解八大山人的最佳讀本之一。本書收錄了大量插圖和圖版。
以前我不喜歡書畫古董,一直覺得那是富貴閑人花費閑暇和金錢去追求的東西。直到后來有一次,我通過李禹煥先生的書了解到了八大山人。
我負責原聲音樂制作的韓國電影《南漢山城》描繪的是中華帝國從明朝向清朝轉變的時期,而八大山人正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的畫家、書法家和詩人。
由于漢族建立的明朝和滿族建立的清朝的統治階層分屬不同民族,因此語言和風俗也有差異。據說在朝代更替時,不僅皇位繼承人及其家族會遭到當政者的大量屠殺,連帶傳承文化和風俗的知識分子也會受到牽連。
明朝的皇室后裔八大山人為了躲避清朝朝廷的追捕,不得不隱姓埋名,過起了漫長的逃亡生活。這也是山人的生卒年月存在許多謎團的原因。為了生存,他被迫不斷更換自己的名字,據說他的書畫簽名因此多達40余種。
但即便是逃到鄉下,天才的名聲也很快泄露,富商們紛紛前來求購書畫,這導致清朝官員也知曉了他的行蹤,迫使他不得不再次改變居所。從大約20歲時開始逃亡,直到快80歲,他便是在這樣顛沛流離的生活中留下了許多作品。
八大山人吸引我的是其畫作中極致的抽象性。大膽的留白和空間、細膩的線條、有限的色彩——八大山人的畫為我此刻的音樂創作提供了巨大的靈感。
《荷石水鳥圖》軸,清,朱耷(八山大人)繪
不是填滿留白,而是充分地利用空間,抑或是間隙與沉默。如音色變化般的墨色濃淡,樹枝、樹葉的形態,及至絕非憑借幾何學的計算所能夠得出的筆觸,都讓我對他作品的抽象性感到大開眼界。
自從接觸到八大山人以后,我便對中國的書畫產生了興趣,但在幾千年的歷史中,我懷疑是否還有別人達到了這等程度的極簡主義。中國有一個詞叫“筆簡形具”,即“筆法簡潔而形態完備”,有人說這就是中國書畫的理想狀態。
八大山人應該就是達到了這種“筆簡形具”境界的人之一吧。他躲避清朝朝廷的追捕,隱居山中,時而化身僧侶,時而化身道士,不斷改變自己的身份和名字,達到“筆簡形具”的境界。
這無疑是對清朝的強烈恨意所轉化而來的強大能量。然而,這非比尋常的能量究竟是如何化為那終極的極簡主義的呢?我想山人的情感和思維過程,是外人難以揣測的。
我有些向往山人的生活。住在破舊的寺院中,生活貧困,對穿著不拘小節,喜歡喝酒,是像武俠電影中的道士那樣的存在。他經歷了嚴酷的人生,一直保持著堅定的意志,為了達到極致的境界而竭盡全力。我不想輕率地使用像“共鳴”這樣的詞,但我真的非常希望自己也能保持那種不屈的信念。
說起破舊的寺院,我會想到白南準的家。我30多歲的時候,在20世紀80年代的一個冬天,第一次訪問了他位于紐約索霍(Soho)區默瑟街的現在依舊在使用的工作室。
工作室在建筑物的頂層,屋頂上有一個大洞。洗手間是露天的,只有透明的塑料薄膜圍繞著那個區域。適逢雪花從天花板的洞中飄下,我們看著這樣的景象,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我想白南準是現代的道家藝術家。道教是一種利用自然的神秘力量,探索自然的奧秘,近似萬物有靈論的宗教。我想白南準在創作以科技為基礎的影像藝術作品的同時,一直保持著非常具有歐亞大陸特色的道教精神。
當我思考八大山人的生存之道時,我是通過白南準和李先生來考慮的。我感覺到他們有種共通之處——那似乎是一種道教的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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