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西方文化中最具長久影響力的怪物,吸血鬼在當代流行文化中依然魅力不減。
無論是在上世紀50年代末至70年代,克里斯托弗·李在英國漢默恐怖屋制片公司出演的一系列吸血鬼電影中的德古拉伯爵形象——高大瘦削、面容蒼白、發絲服帖、黑袍筆挺;
克里斯托弗·李出演的德古拉伯爵
還是加里·奧德曼1992年上映的《驚情四百年》中塑造的高禮帽長卷發、墨鏡西服的雅痞版德古拉;
《驚情四百年》
抑或當年好萊塢兩大靚仔湯姆·克魯斯和布拉德·皮特在《夜訪吸血鬼》(1994)中強化的美麗與詛咒并存的“美強慘”形象;
《夜訪吸血鬼》
直到經典“瑪麗蘇”青少年文學改編系列《暮光之城》(2008-2012)將吸血鬼流行化的浪潮推向頂峰,觀眾們似乎早已忘記這個嗜血魔鬼最初是以怎樣猙獰可怖的嘴臉面世的。
《暮光之城》
擅長神話新編的新一代風格家導演羅伯特·艾格斯在經過《女巫》《燈塔》和《北歐人》的職業歷練之后,試圖通過翻拍同名默片經典,重現這一類型作品最初的樣貌,讓電影吸血鬼開山鼻祖在銀幕上以無比寫實的風格復活——
《諾斯費拉圖》
影片既有對影史經典的忠實延續,在關鍵形象和情節上,又有自己大刀闊斧的改編,而其影像格調之復古唯美堪稱當代電影藝術品,從而獲得了爛番茄86%好評率的超高評價。
毫無疑問,對于如何延續吸血鬼神話的魅力,艾格斯提供了一個精彩范本。
在剛剛公布的2025年奧斯卡提名名單中,《諾斯費拉圖》獲得了最佳攝影、最佳藝術指導、最佳服裝設計、最佳化妝與造型設計共4項奧斯卡提名。
前不久,影片終于登陸流媒體平臺
2024版《諾斯費拉圖》翻拍自德國表現主義大師F.W. 茂瑙拍攝于1922年的同名默片。
1922年版《諾斯費拉圖》
默片版《諾斯費拉圖》是對愛爾蘭作家布拉姆·斯托克的經典哥特小說《德古拉》的非授權改編,不僅將故事背景從英國倫敦改到了德國邊陲小鎮,還將吸血鬼伯爵的名字從“德古拉”改成了“奧洛克”(在古德語中可能意味著“戰爭”)。
“諾斯費拉圖”本意取自古羅馬尼亞語,意為“侵犯者”或者“令人厭惡之人”。
正因如此,斯托克的遺孀對《諾斯費拉圖》可謂窮追不舍,甚至試圖通過法律途徑銷毀影片的全部拷貝。不過該片的殘片最終存留且得以修復,并且發展出了自成一派的影像風格。
1992年版《諾斯費拉圖》
筆者曾經在倫敦查爾斯王子戲院看過該片的現場配樂版本,鋼琴師在兩架鋼琴之間切換:以古典鋼琴配合影片的正常敘事,而當奧洛克伯爵出現時,則變為如銀鈴般尖銳又詭異的電鋼琴,讓人聯想起1979年另一位德國導演沃納·赫爾佐格翻拍的版本。
默片版《諾斯費拉圖》中,由馬克斯·施雷克飾演的光頭奧洛克伯爵有著尖尖的耳朵和突出的門牙,十指又長又尖宛如利爪,成為影史恐怖經典形象。
由克勞斯·金斯基飾演的赫爾佐格版諾斯費拉圖基本延續了這一視覺形象,在某些光影下頗像有鼻子的伏地魔。
赫爾佐格版《諾斯費拉圖》
而在2024版《諾斯費拉圖》里,羅伯特·艾格斯在引介奧洛克伯爵(由《小丑回魂》中的“小丑”比爾·斯卡斯加德飾演)出場時,長時間使其處于逆光的位置,壁爐的火光勾勒出他身著皮草大衣的輪廓,嘶嘶的粗重呼吸聲營造出壓迫感,反打赫特冷汗津津的不安表情,以及局部特寫伯爵的長指甲、剝落的頭發和龜裂的皮膚,具象地提醒著觀眾這具不死之身的腐壞和丑惡。
奧洛克伯爵形象的成敗,2024版《諾斯費拉圖》的關鍵。作為默片版《諾斯費拉圖》鐵粉的艾格斯深知這點,因此影片直至上映之前,都未對比爾·斯卡斯加德的奧洛克伯爵做任何正面曝光。
與默片版《諾斯費拉圖》不同,2024版《諾斯費拉圖》中奧洛克伯爵正面鏡頭并不多,而且平心而論,在特效化妝和電腦特效突飛猛進、見怪不怪的當代,造型也不及默片版那般夸張駭人。?
但是配合情節尤其是比爾·斯卡斯加德精彩的聲音演出,這一版奧洛克伯爵不僅擁有更為真實可信的外形,而且充滿著怪異的蠱惑力甚至是性張力。
在以往的吸血鬼敘事中,女主角艾倫一直扮演著被引誘、被附體、被掌控、被侵犯的客體角色,她是吸血鬼伯爵的獵物,在后者的邪術魔力之下,展現出身不由己的、又痛苦又渴求的欲望,從而使得“吸血鬼之吻”一直具有象征性壓抑/欲望的隱喻屬性。
赫爾佐格版《諾斯費拉圖》女主由阿佳妮飾演
而羅伯特·艾格斯此次翻拍的大膽及獨到之處,則是開門見山地將艾倫放置在敘事中心,影片第一幕就以黑白色調展現出一位備受困擾的女性形象——夢游的艾倫獨自站在偌大的迷宮花園中心,一種肉眼不可見的力量正在入侵她的夢境和肢體。畫面中一閃而過的恐怖怪物,給所有觀眾種下了不安的種子。
艾格斯版《諾斯費拉圖》
正如影片一開場便試圖建立起艾倫與諾斯費拉圖之間神秘而復雜的聯系,之后我們會得知她稱后者為自己“憂郁的原因”,會發現影片巧妙地將這一時期對于女性歇斯底里癥狀的描述(肢體抽搐、神經失常),與吸血鬼使其“著魔”的超自然力量關聯在一起。
艾倫只有與丈夫(真愛)待在一起的時候,才能中止噩夢的降臨。然而,即使預見了丈夫將要被派往吸血鬼身邊的命運,之后也不斷主動地向好友哈丁夫婦(亞倫·泰勒-約翰遜和艾瑪·科林飾)和阿爾賓·埃伯哈特·馮·弗朗茲教授(即本片中的吸血鬼宿敵“范海辛”,威廉·達福飾)求助。
威廉·達福飾范海辛
但是由于諸多原因——科學發展水平的落后、對女性身體和精神病癥認識不足等,她只能獨自對抗惡魔。艾倫最后的結局,與其說獻祭,倒不如說是一種自主選擇的犧牲和解脫。
而影片的高潮戲份,不僅注定將是2024年度最難忘的銀幕時刻之一,也將成為影史吸血鬼電影的經典一幕。
艾格斯以大膽的魄力和想象力,用恐怖、性愛和精神迷亂等元素合奏出了一段驚悚詭異又無比驚人的華麗段落,影片的最后一格畫面可謂令人刻骨銘心,甚至在凄美之中透露出一股只有借助當代電影特效技術才得以實現的影迷惡趣味。
艾格斯擅長賦予神話傳說一種復刻其誕生年代的真實質感,比如將“女巫誕生”的藍本設定在17世紀中期的新英格蘭,清教徒被種植園主驅逐的歷史背景之下(2015年的《女巫》),以及將《哈姆雷特》的故事原型還原為丹麥維京王子之傳說的《北歐人》(2022)。
2024版《諾斯費拉圖》的時代背景設定在1838年的德國小鎮,時值歐洲工業革命前夕——電力還未普及,漫漫黑夜和嶙峋暗影仍然讓人感到恐懼;無從訴諸于科學解釋的生理和心理疾病,使得宗教自然而然在歐洲民眾生活中起著關鍵作用。
在前往古堡的途中,赫特遇到了一群吉普賽人,他們說著赫特聽不懂的羅馬尼亞語,對著一具尸身舉行著詭異的儀式;樹影婆娑的幽暗小徑上,一輛無人駕駛的馬車突然停在赫特面前,邀請他走向不容抗拒的陷阱。
影片竭力為對恐怖影像見怪不怪的當代觀眾營造一種屬于前現代的恐怖感,同時也對原作的表現主義風格有諸多致敬:以扭曲的視錯覺樓梯造型和對比度極低的色彩來貼近黑白默片的媒介表達。
當諾斯費拉圖從羅馬尼亞前來踏足德國領土時,隨船而來的還有四竄的老鼠和瘟疫。一只巨大的尖爪形狀暗影蔓延過城市上空,影片將這位嗜血伯爵施加于一對情人的詛咒,擴大成了對整個社會的腐蝕和殘害。
《環球銀幕》采訪
《諾斯費拉圖》羅伯特·艾格斯
Q:羅伯特,你想翻拍《諾斯費拉圖》很久了,能否分享一下你第一次接觸這個故事的經歷和你對它的最初印象,以及這些記憶對你后來的電影事業造成如何的影響?
A:當然!我第一次接觸《諾斯費拉圖》是在我九歲的時候,當時是在家庭錄像帶上看的。這部電影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注意力,尤其是馬克斯·施雷克的表演和他造型的設計,真的非常令人難忘。
《諾斯費拉圖》的整體氛圍既陰森又迷人,導演F.W. 茂瑙和編劇亨里克·加林將布拉姆·斯托克的原著改編成了一個非常簡單卻神秘的童話故事,正是這種簡約和深奧的結合讓我著迷。
茂瑙版《諾斯費拉圖》
后來,上高中之后,我和好朋友阿什莉·凱利-塔塔一起導演了一部學生舞臺劇版《諾斯費拉圖》。我們用了黑白化妝、黑白場景設計,全都是黑白風格。這是一次大膽的嘗試,但特別有趣。
當時,在新罕布什爾州有一家非常受歡迎的劇院,它以展演約翰·韋伯斯特和薩姆·謝潑德等人的經典作品而聞名。劇院老板在看了我們的演出后,就邀請我和塔塔把它搬到他的劇院,當然,以一種更專業的方式重現。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轉折點,它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也讓我決定要成為一名電影導演。
即使我沒有機會翻拍《諾斯費拉圖》,它對我的創作身份來說仍然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不僅僅是一個故事,也是我個人成長和藝術旅程中的重要標志。
羅伯特·艾格斯在《諾斯費拉圖》片場
Q:這次你選擇從女主人公的視角來講述這個故事,能跟我們談談這個決定背后的原因嗎?
A:當然可以!我覺得原版電影中有一點非常令人驚嘆,那就是它擁有從一個女性視角展開故事的潛力。
在布拉姆·斯托克的《德古拉》里,吸血鬼前往英國似乎是為了統治世界,而兩個女性角色米娜和露西只是碰巧在那里。可是,在《諾斯費拉圖》里,吸血鬼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艾倫。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故事的起因就是關于艾倫的,而她在故事結束時變得尤為突出。
所以我想,為什么不從一開始就以艾倫的視角(展開故事)呢?讓我特別感興趣的是,艾倫在劇本中被描述為一個夢游癥患者。在今天,這可能只是一個需要治療的醫學問題,但在19世紀,人們相信夢游者能夠與靈界或其他超自然領域產生聯系。
《諾斯費拉圖》
因此,我在電影里就有這個機會去探討艾倫“歇斯底里”的特質、她的憂郁問題,以及她如何作為一個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孤立人物而存在。
我在其他采訪中也提到過,艾倫既是吸血鬼的受害者,也是19世紀社會的受害者,她和丈夫的關系雖然很親密,但他卻看不到她的這一面。
《諾斯費拉圖》
唯一能理解她的,卻是一個吸血鬼。這讓故事變得非常具有悲劇性,也讓三角關系更加復雜和有趣。
Q:除了原版《諾斯費拉圖》之外,你還向演員提供了哪些電影作為參考,來幫助他們進入角色?
A:我讓演員們觀看了不同的電影。莉莉、尼克、艾瑪·科林、比爾——他們每個人的觀影清單都不同,而他們的清單又與攝影指導的不同,攝影指導的和美術設計師以及服裝設計師的又不一樣。因為我覺得,每個人在創作過程中都需要不同的養分來激發靈感。
在整體基調和鏡頭語言上,我認為對這次《諾斯拉費拉圖》最具影響力的電影之一是杰克·克萊頓的《無辜的人》(The Innocents),攝影師是弗雷迪·弗朗西斯。
弗雷迪·弗朗西斯(擔任《象人》攝影)
無論是作為攝影師還是導演,我都非常喜歡弗雷迪·弗朗西斯,他的場景調度非常出色,就算是看似張揚其實也是服務于故事本身。所以,當《諾斯費拉圖》讓人覺得像一部老電影時,我認為這種感覺來自我們的拍攝方式,包括場景調度、膠片拍攝以及一些其他因素。
但讓它更現代化的兩個元素是:我們能夠把一些潛臺詞的內容更直接地展現出來,同時聲音和音樂的呈現遠遠超出了一百年前技術所能達到的水平。
Q:在媒體場放映的時候,我沒有想到影片居然有很具喜感的橋段,好幾個場景都讓大家不禁笑出聲來,這在你以前的作品中是沒有過的……
A:我喜歡超級壓抑的恐怖片,讓人看完兩周后都不想出門的那種。我想拍一部那樣的片子,但目標是面向更廣泛的觀眾,所以有時候就需要用一點幽默來釋放緊張的情緒。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找到了幽默和黑暗的平衡點,但我很高興聽到你的反饋,大家能夠理解到片中可能只占7%的幽默……
《諾斯費拉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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