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子口水庫義務勞動
月子口水庫在嶗山腳下,山水流經此處的山谷呈月牙狀。1958年6月,青島市政府在此開工修建水庫給城市供水,取名月子口水庫。
我們山東大學的老師和同學們來到月子口水庫工地,參加一個星期的義務勞動。我們來到時,只見工地上紅旗招展,人流攢動,各行各業的人都來參加義務勞動,這是一項民生工程,大家的工作熱情高漲。
月子口水庫火熱的施工場面(源自《青島大事記》)
我們歷史系有80個學生,有三分之二是調干生,就是從各部門選拔的優秀干部來大學讀書的。他們已經是成年人,有的還經過戰爭年代的洗禮,身強力壯,負責挖土、打夯等重體力勞動。女教師、女同學、年邁的男老師、體弱的男同學便裝土抬筐。
我在班里年齡最小,身體瘦弱、眼睛近視,便同年邁的男老師一起抬框運土。同我搭檔的老師陳同燮已是60多歲的老人,我們的任務是把筐土抬到100米外的堤壩上。
負責給框里裝土的是一位姓廉的女老師,20多歲,大眼睛,中等個,瘦瘦的,人的模樣很是和善。她每次給我們裝土盡量少裝,有時還替陳老師抬上幾趟,讓陳老師休息片刻。
我和陳老師抬筐時,我在后面,他在前面。我總是把筐繩向我這邊拉一拉,減輕陳老師的負擔。這時,陳老師總是很客氣地說一聲“謝謝!”。
陳同燮
陳先生在天津南開中學讀書時和周恩來總理是同班同學,后來陳先生到歐洲留學十多年,通曉五國語言,回國后講授歐洲史。
陳先生講話輕聲細語,京腔京調。他問我家是哪兒,家里有什么人,哪個中學畢業,為什么要學歷史專業等等。
我則問陳老師在中學與周恩來關系如何?歐洲哪個城市美麗?歐洲國家的語言最喜歡哪個?
陳先生委婉地回避了與周恩來的關系,說到歐洲的城市他眉飛色舞,他告訴我“倫敦像一個老人,古樸莊重。巴黎像一個年輕的姑娘,美麗浪漫”。歐洲的語言他喜歡法語,法語結構嚴謹,邏輯性強,難怪法國人浪漫。拉丁語最難學,但是研究歐洲古代史必須要精通拉丁語。
月子口水庫義務勞動有一周的時間,這段記憶我至今保留。
二
大煉鋼鐵的日子
1958年5月,中共八屆二中全會上通過了“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總路線。隨著春末的暖氣吹來,在中國大地上就像氣溫逐漸升高一樣,人們的頭腦也越來越熱起來。大躍進、人民公社、大煉鋼鐵這三面紅旗在熱風中乎乎拉拉地刮起來,其中大煉鋼鐵的小高爐在城市、農村、機關、學校、廠礦企業等各部門樹立起來,為實現年產1070萬噸鋼鐵而奮戰。
1958年10月,山東大學由青島遷濟南,師生搬運遷校物資。(源自山東大學)
1958年下半年,山東大學從青島的八關山下遷到濟南的洪家樓。這年的仲秋節我和父母一起在家里過的,誰想這是我和父母過的最后一個中秋節。我從此以后在異地求學,畢業后在異地工作,再也沒有在中秋節和父母團圓過。
山東大學遷來的地方當年算是濟南的東郊,原本山東農學院。山東農學院搬去泰安,山東大學臨時落腳,第二年就在南面三畢里落成了新地校址。
我們搬來不久學校就停課了,校園里各系都用耐火泥、耐火磚砌成四米多高的煉鋼爐,準備大干一場。我記憶中學校大煉鋼鐵的生產情景描述:
資料照片,源自網絡
高爐用耐火泥糊的爐膛,外面砌成耐火磚。爐灶點火程序是這樣的:先用易燃物將爐瞠燒熱,然后再加入潑上柴油的煤點燃,爐火旺了再加煤。鼓風機一直在吹風,煉鐵時也一直在吹風。高爐下有流鐵水口,用耐火泥封住。高爐上有個觀察口,當礦石爍成鐵水,用鋼釬和鐵錘把耐火泥砸開,鐵水流到事先放置好的槽里,冷卻后開模,產出的是鐵坨子,不中看也不中用。
我們在高爐上負責裝料的是兩個人,高爐上面是平頂,中間是進料孔。裝料時用轱轆把料石搖上來,上來打開鐵蓋,倒進按比例配好的鐵礦石和石灰石。蓋好鐵蓋,搖響鈴鐺,通知爐下的人開始加熱。爐前工有五個人,負責加熱、觀察、打釬出鐵、澆鑄、脫模、出鐵砣子。
鐵礦石運來有拳頭大小要再次破碎,砸礦石的是弱勢群體,有老教授和女學生,還有特殊群體是來自越南的留學生。
砸石工具除了鐵錘還有套環,套環形狀就像一個大號的放大鏡,用一寸寬的鐵皮帶彎一個盤子大小的形狀,多余出一部分拼在一起作為手柄。把礦石子放在石墩上用套環罩住,防止鐵錘砸石子時碎石迸出來。砸石子也很累,一天下來手磨破了,胳膊抬不起來,手腕子還腫起來。
1960年,山東大學師生在農村學習勞動。(源自山東大學)
我們系里有位女同學在爐前工作,是我們學校唯一的女爐前工。她是上海人,身材胖胖,自告奮勇,吃苦耐勞,名揚全校。她準備火線入黨,可是家庭原因,政審未過,成了笑柄。
2007年我們返校紀念入學50周年,舊事重提,她搖頭說自己傻,我們都搖頭,我們都傻,那個年代沒有人家清醒,誰能不傻,誰敢不傻呢!
小高爐的火燃到1958年深冬在凜冽的寒風中熄滅了,大煉鋼鐵結束了,校園又恢復平靜了。
三
義和團運動調查
1960年的春天,路遙作為課題負責老師,組織我們歷史系學生實地考察義和團運動。
路遙原名吳松齡,1927年12月2日出生于福建福州。1947年福州省立高級中學畢業后考入國立山東大學,畢業后留校任教。
1960年擔任大學講師的路遙先生開始義和團與民間宗教關系的研究,并且在這一領域走田野調查與歷史文獻相結合的路徑,在長期調查研究的基礎上,對義和團運動組織、源流、思想、信仰等方面出了許多研究成果,2010年,獲聘為山東大學終身教授。
2024年12月31日,路遙先生在濟南逝世,享年97歲。
我們參加調查的同學分為兩路:一路由路遙老師帶領去北京查閱歷史檔案,另一路去魯西南等地進行實地考察。
我屬于實地考察這一組,我們一行七人去的地方是濟寧地區的巨野、嘉祥、金鄉、魚臺,還有近鄰的江蘇省沛縣、豐縣。
考察組唯一的女生和我同桌,比我大6歲,我喊她姐姐。我們班80個人,有8位女生,姐姐長得還算好看,好看在她那又黑又明亮的大眼睛。姐姐是南京人,書香門第,氣質高雅,有江南女子韻味。
我們那位組長1930年生于濟南郊區的一個農民家庭,1948年濟南解放進城參加工作,1956年被保送進入哈爾濱俄語專科學校。姐姐在南京市政府當打字員,也被保送到哈爾濱俄語專科學校,和組長在一個班里。
據姐姐事后對我說,她在班里和一個男生談戀愛,不料想來山大入學前那個男生被打成右派,未能跟姐姐一起來山東。組長趁機追求姐姐,兩人就這樣湊在了一起了。班里同學們都看出二人在性格上、氣質上根本不是一路人。但也許是組長是黨支部委員有政治資本,再加上追的又緊,姐姐這才答應下來。
1958年大學實習生活(資料照片,源自網絡)
1958年春天姐姐得闌尾炎在山大醫院住院,本該由組長白天去伺候,系輔導員讓其負責系里辦的一個叫“球磨機”的工廠,又考慮到其她女同學對青島人生地不熟,便派我去伺候姐姐,我這個小弟弟去會讓組長放心。
對組長這個人我只能這樣說幾句,這個人以工農黨員干部自居,很瞧不起我們這些高中畢業生。組長對我另眼相看,一是我年齡小,他說他看過我的入校檔案,家庭出身、社會關系良好,比其他高考入校的學生出身都好。那些人有的是資本家出身,有的是地主、富農出身,較好點的也是小業主家庭。二是我從不與他頂嘴,他說的再怎么無理,我不吭聲,他很滿意。組長那套理論在班里經常會遭到反駁,他馬上就把眼一瞪說,你瞧不起工農干部!
他對我唯一不滿意的是我在政治上不求上進,大會小會都不發言,開會坐在旮旯里且手不離書。
其實文革中,他被揭發I7歲時在鄉里當過一年鄉丁,他哥哥是國民黨軍官逃臺,這些情況他入黨時全都隱瞞了。
畢業后組長留校,姐姐因他的關系也留校了,不然也會和大多數人那樣被分到西北。我們班的團支書也留校,他說姐姐和組長婚后經常鬧矛盾,二人婚后一個月便開始吵架,男人甚至把做飯的爐子都踢了。
姐姐專心學術研究,后來作為訪問學者被派往加拿大,組長因為沒有學術成果留在國內。后來姐姐在加拿大定居,組長是否前去團聚不得而知。我和姐姐畢業后再也沒有聯系,而是經常見到姐姐的學術著作,姐姐的生活如何卻無從知曉。
資料照片,源自網絡
我們的考察過程很辛苦,從這個縣到下個縣一路徒步,走到哪里歇到哪里,有時住大車店睡地鋪。組長對姐姐照顧有加,睡地鋪時讓我靠著姐姐,因為我年齡小,可能是別人他不放心。
我們調查的對象是各村的70多歲的老人,在那個饑餓的年份,70多歲的老人很少了,我們又去敬老院找。這些老人提起當年殺洋鬼子、燒教堂還都講的十分詳盡。我們在那一帶真切的看到了農村、農民的真實狀況,如今回憶起來讓人心疼,那不是天災,那是人禍,是人為釀成的人間悲劇。
1960年,山大歷史系義和團運動科學論文討論會。(源自山東大學)
我們這個小組工作了一個多月返校了。
我們下鄉的路線全由組長決定,大家本來想先去巨野,也不知道組長怎么想的先去金鄉、嘉祥、魚臺等地,在這三處又發現蘇北豐縣、沛縣有線索便又去了那里。經費花的僅剩下返程的錢了,原打算最后一站的巨野去不成,便急忙趕回學校。
1958年,巨野縣“鋼鐵姑娘團”的小組成員。(資料照片、源自網絡)
路遙先生說還得去巨野,于是又讓我和另一個同學返回巨野。我們倆先去的巨野縣政府,在縣里開了介紹信,我倆來到了敬老院。敬老院里的老人寥寥無幾,當年參加義和團的老人只剩下一位,年近80歲。他躺在床上全身浮腫而且耳背,我們講話也聽不懂。敬老院的人幫我們問他,“這是省里大學的人,來問你門上的事(當地話就是過去的事兒)。”
“么事兒?"老人問。
“你當年當大刀會時打洋鬼子燒教堂的事。”
他眼一亮斷斷續續地說:“殺鬼子、燒教堂……大師兄、二師兄都死了,抓起來了。”
接下來一陣咳嗽,再也不說話了。我們等了好大一會,結果他閉上眼睛迷糊過去了。
敬老院的人搖了搖頭無奈的表示:“老人不行了,看樣子也就這幾天的活頭了……。”
我和同學看問不出什么結果,也就只好返回了。
后來路遙老師出了幾部集子,在國內影響很大,他本人也成為山大的終身教授。2007年我們返校聚會,路遙先生親臨現場,還專門對我們調查組成員表達了謝意。
關于義和團運動的性質及其歷史意義,史學家們曾有不同的定性和結論,我不敢妄言。我只能這樣說,義和團運動是一場反對西方國家文化侵略的樸素的民間團體組織運動,后來被清政府利用又被出賣的一場歷史史實。其功過是非,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青島這座城市是因為發生巨野教案,德國的軍艦開進了膠州灣而建立的。我作為一個青島人,一名歷史系的大學生,能夠在當年親眼見到德國教案的參與者也算是幸運的。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巨野教案,德國也會有其他的借口把軍艦開進膠州灣,因為德國早就覬覦這里,圖謀已久。
歷史的發展途徑是這樣的,有時順直,有時曲折,但是歷史的發展方向上一致的,社會不斷進步,人類不斷文明。
祝愿我的家鄉青島越來越好!
2025年元月15日于泉城濟南
作者:蔣同,男,1939年出生,青島人,原山東警察學院教授,現退休生活在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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