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后湖看蠟梅的路上

符力 /詩

都是一種敗落、結(jié)束或死亡，都是

一種黯然謝幕、灰飛煙滅、人走茶涼。

地涌金蓮的枯萎，

小麥花的凋謝，不是

二百多天跟半小時那樣的差別。

想到草木無常，我的

整個身心，就被繩子勒了一下，

看到光禿禿的桃樹、杏樹、

海棠樹，我

又被勒了一下。

離后湖還有一段路。我經(jīng)過一叢叢月季，

見了一張張枯焦的容顏。

她們不是為了見我而等在那里。

她們不知哭過多少回，卻沒有告訴誰。

再不去看蠟梅，就只能

等到明年了——出門前，我這樣告訴自己

經(jīng)過那些月季的時候，我停下來，

輕撫其中的一朵。

見到蠟梅的時候，我知道

該怎么做。

2025.03.01

作者簡介：

符力，1970年代生于海南萬寧，《詩刊》社中國詩歌網(wǎng)副總編輯、中國詩歌學(xué)會副秘書長。著有詩集《奔跑的青草》《故鄉(xiāng)千萬里》。文學(xué)評論刊于《當代作家評論》《詩探索》《星星（詩歌理論）》。參與主編詩集《21世紀詩歌精選》（2011）、《新時代詩歌百人讀本》（2019）、《新詩（2000-2018）新中國詩歌史料整理與研究?作品卷》（2019）、《明月滄海的高蹈腳步——在1980年代寫詩》（2023）、《這一夜，碧溪潮生兩岸——在1980年代寫詩》等。曾獲2012-2013年度“海南文學(xué)雙年獎（新人獎）”。現(xiàn)居北京。

薦書 | 符力《故鄉(xiāng)千萬里》：在時間的風(fēng)飛花中追尋

登爛柯山

石梁之上，陰冷尚未磨出切膚的鋒利。

風(fēng)涌著我身心的船只，也涌著

五彩群山的海洋。

青松減卻三成顏色。楓樹用最后的力氣，

撐開明艷本身。

水杉舉著紅褐葉子，舉著熊熊燃燒的

火把——我見過山間各種樹木，

記得林下諸位詩友：他們

縱論閑談，在水邊直行，在雞爪槭旁轉(zhuǎn)身，

在石臺上眺望，做手勢。

當我扶欄下山，遠方景象恍然閃現(xiàn)：

陰霾又起。白蠟樹片葉不剩。

忍冬樹叢在風(fēng)中顫抖。

濃煙騰空。男人被脫去衣服。

婦女、老人踉蹌走著，三歲女孩帶著弟弟

也是踉踉蹌蹌地走著。逃離家園的

途中，哭聲壓不過槍炮聲。

這個冬天，我還要繼續(xù)走著，

但做不到再次來衢州。

今日此時，從頭走一遍這座矮矮的山頭，

也難以做到。我用幾分鐘時間

折回去，看了楓樹、松樹，撫摸了

水杉——這燃燒的

世界的本體。

2023.12.10

阿勒泰印象

向高處延伸的砂石路上，盤旋著我們的旅行車，

還行走著一大群牛羊。

牧民騎著摩托車，不時發(fā)出吆喝聲。

幾束天光在礦井里移動，亮光

并不投在我們和牛羊所走的這條路上。

那是可可托海的九月，還沒有人為流水和

樺樹林，抹上飽滿又明亮的油彩。

我們的車子無法加速——即使連續(xù)按響喇叭，

牛羊照樣踏著牛羊的步子，

搖晃著牛羊的身體，走自己的路。

行旅中的那些日子，我把那群牛羊的狀態(tài)

理解為：慢悠悠。

當我從北疆歸來，當我回想高山礦區(qū)，

回想額河村民和小鎮(zhèn)上的生活，

回想遙遠的阿勒泰，我對牛羊們的認識，

已經(jīng)換了一個詞：

安詳。

2023.09.30

草坡（節(jié)選）

3

少年追野兔，追鷓鴣，追夕陽

追進夜幕的另一邊

前半夜，雷聲帶來雨點

后半夜，風(fēng)在漫游，驚醒草葉上沉睡的

一萬顆星星

4

我在凌晨醒來。大海

在心里激蕩，從音樂中伸出詩歌之手

撩撥未眠人的心弦

我摸黑走到草坡上等日出——

天亮了，云層仍然沉重如群山

如歷歷往事

我看到了我不愿看到的遠方。我走下草坡

踢樹葉，丟石子

野花笑意盈盈，瞬間

開放成眼前暖意融融的一大片

5

在一片野花面前

我停住

在一堆褐色碎石旁邊

我再次停住

我注視，凝思，微笑致意

我花了一些時間

——不為獲取，只為償還

我的努力，是細線穿過針眼

不是江河入海，不是群星飛回大地

我要自己只字不提，卻把細枝末節(jié)寫進

長長短短的詩句

6

第二年，我又出現(xiàn)在那片草坡上

剪了披肩長發(fā)

走過的小徑已經(jīng)分岔

斜坡沒有更斜，只是不遇細雨

不聞鷓鴣

在那里，我代替一個人

那些草代替另一些草。我們不是歸來

是初到，是似曾相識

需要重新認識對方，為對方

痛哭一場

7

如何認識這草坡？如何理解

這遼闊又荒蕪的故國

我放下背包，蹲下去，趴下去

把整個身體埋進草叢中，像一只野兔

一只蚱蜢、一粒細沙

從一滴露水到一面水泊，從一片枯葉的脈絡(luò)

到一棵老樹的根系，查找

一首歌的血緣、一個詞的族譜

我要重來，重生，把家搬到這里

在時間的風(fēng)飛花中追尋

迷途，耗盡一切

12

大伯埋在這里，二伯也在這里安息

年輕時，他們用石頭磚塊

砌墻，建筑房屋，隔開彼此

現(xiàn)在，月光日影填補他們之間

幾百米距離的溝壑

青草帶領(lǐng)沙土，把他們連結(jié)成浮云下的

整體——風(fēng)吹不動

雨也沖不垮

13

想起晨光放牧的牛羊

想起童年的玩伴、黎明的星辰

秋天的落葉

我的悲傷，突然洶涌起來

——很多事物，很多事物啊

悄無聲息地散去，像逃課的孩子

從教室的后門消失

2018.05.25-2023.08.01

把手伸進海水里

從礁石群上走下來，把手伸進蕩漾的海水里

才摸到南海的心跳和體溫

越南的婦女、菲律賓的孩子

馬來西亞的漁民，把手伸進蕩漾的海水里

也會有相似的感覺。正如恒河兩岸

身披灰袍的僧侶、大象，把腳踏進渾黃的流水里

才知曉，世上消逝的事物曾經(jīng)

親近每一顆心靈

正當我這樣想著，一群飛魚

紛紛躍出水面。遠處的海鳥慢慢巡行

伴著浪濤中慢慢趕路的船只

晨光橘黃，照著我手心里的海水，也照著

海上的每一朵浪花

2015.06.14

如果灰雀不叫喊

從交叉路口到我寓居的小樓

十多分鐘，那只灰雀轉(zhuǎn)身，跳躍，抬頭

唧唧叫喊，都在我的腦殼中

當我拾級上樓，洗菜做飯

當我在夜深時合了書本，熄了臺燈

灰雀仍然在腦殼中唧唧的叫著

如果灰雀不叫喊，我就不會注意到

他也是一個謀生者：

小個子，小膽子，小小地抬頭

小小地跳躍，小小地轉(zhuǎn)身

如果那個家伙不叫喊，我早就忘了：

剛出小樓門口，我就把幾只灰雀嚇飛了

——他們在枯葉間覓食

我急于上班

他們嘴里的食物被嚇丟了

他們眼中閃過的黑暗，亮得像一道光

那是早晨，十二月

處處殘雪

2023.02.02，02.06，02.20

春風(fēng)錯

春風(fēng)吹。春風(fēng)吹黃河

黃河就解凍了；春風(fēng)吹華北平原上的柳林

柳林就成排成片地飄飛嫩黃的新芽

春風(fēng)吹故宮墻外的玉蘭，吹迎春、吹海棠

吹櫻花、杏花、梨花，整個京城

就蕩起一座鮮花的海洋

今天，團結(jié)湖地鐵站旁，春風(fēng)又一次吹拂我

吹我開裂的嘴唇

吹我內(nèi)心角落里的枯枝。春風(fēng)吹啊

信心百倍地吹，像一個不服輸?shù)?/p>

孩子，以為我真的還能

開出花朵來

2021.02.25

《故鄉(xiāng)千萬里》

作者：符力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