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北京涮鍋

黎荔

在我年輕的時候，曾經在北京這座大城生活過好幾年。這座四季分明的城市，給你春的暴烈，沙塵暴與柳絮同時奔跑在城市空氣中。給你夏的適意，看一眼老槐樹下穿破洞背心乘涼的大爺，已經足夠擁有整個夏天。再給你秋的沉醉，那是北京最美好的季節，“一層秋雨一層涼”，郁達夫筆下“故都的秋”的各種韻味浮上水面，且不說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光是那抬頭處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青天下馴鴿的飛聲，還有色彩斑斕的果子市，吃不完的棗子、柿子、葡萄，還有高架橋下，胡同巷口，開始彌漫一整條街的板栗香、紅薯香，八九月真的是北國的清秋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 Days。直到冬天悄聲無息鋪蓋，從屋外如刀子刮臉的寒風竄進屋內熱烘烘的暖氣，這個時候，炭火銅鍋涮羊肉成了北京寒冬最大的快樂。

現在中國城市高度同質化，東來順這樣的老火鍋店開遍了中國的北方城市，想吃涮羊肉隨時隨地都可以，銅鍋已經不再是只有北京和冬天才可以見到的風景了，但一說起銅鍋涮肉，總覺得不配上窗外的風雪和嘴里哈出的熱氣，就沒有辦法真正吃到老北京銅鍋的精髓。記得那些生活在北京的日子，同學師長，二三知己，隔三差五的，彼此就相約著去吃一頓銅鍋涮羊肉。想想看，在雪虐風饕的漫長冬天，生一爐炭火，一桌子團團圍坐的人溫和而從容，紅紅的炭火映著紅潤的臉色。屋里暖暖的，在人們的低低絮語聲中，炭火不時發出輕微的“噼啪”跳躍聲，和著炭鍋里不緊不慢“咕嚕咕嚕”的冒泡聲，讓人心里是那樣安靜、溫暖和踏實。

老北京傳統涮鍋，以清水為湯，只加入幾段蔥白、數片生姜、少許枸杞、紫菜等調料，能提出鮮味又不搶了羊肉本身的味道。厚實豐盈的手切羊肉，一層肥一層瘦宛如云霞一般，紅白分明且紋理清晰，吃在嘴里豐盈感來襲。幾片羊肉片入鍋，在沸水里一番歷練，只需輕輕涮上兩下，待顏色一變就可吃了，吃起來味道極其鮮嫩，肉質口感剛剛好，沒有一點兒膻味，再配上個燒餅，一口下去，滿嘴酥香。最地道的北京味道，當數麻醬小料，香菜、蔥花在下，韭菜花、醬豆腐、鹵蝦油、芝麻在上，香氣難擋，要是沒它，這涮鍋可要遜色不少！

最好的冬天，無非就是和同學朋友家人，一口銅鍋，幾盤羊肉，和涮鍋熱氣融為一體。有時閉上眼睛，還能回憶起當時的情形：在凍瓷實的未名湖、后海湖面上溜冰，被西北風吹個透心兒涼后再鉆進胡同找家老店涮鍋子，不知道誰發現的胡同旮旯的寶藏老店，在巷子深深處的平房中，老式桌椅前一群人團團圍坐，守著熱氣騰騰的銅鍋子，吃著、喝著、聊著，溫暖而又溫馨。

吃到一半，不知為什么突然安靜下來，大家看著氤氳的熱氣在屋中彌漫，迅速在玻璃上形成一層水霧，有人脫下眼鏡在擦拭。在店伙計往銅鍋里添炭火的間隙，大家不由得同時望向窗外，外面正是大雪紛飛、地凍天寒，屋內卻煙霧繚繞，鍋里的開水滋啦滋啦冒著聲響，牛羊肉下鍋，各種凍豆腐蘿卜丸子大白菜緊隨其后，燈火之下，大家臉色泛紅，漫不經心地吃喝、閑聊，不時碰杯、發出大笑，幸福的感覺就這樣一點點漾開，空氣里氤氳的全是溫柔與沉醉。

一回頭，發現窗臺上養著的那盆兒水仙，雖然還沒開花，但是那抹綠色顯得格外養眼。突然，老板的蟈蟈小籠子里傳來幾聲清脆的蟲鳴，陡然為這個萬物凋零的寒冬增添了無限的生機。眼前的一切，早已超脫了一鍋涮羊肉帶來的味覺體驗。在炭火紅紅、光影躍動中，寒季被點綴得趣味橫生，這份悠然、這份自得、這份享受、這份愜意，不就是老北京人一直以來所追求的嗎？

很多年過去，當初一起吃銅鍋涮羊肉的人們，早已少年子弟江湖老，零落星散在天涯與海角，有個別人已不在這人間了。每到風寒雪飛的冬季，還是常常會想起，當初北京城的寒冷冬日，數九隆冬，外邊飄著大雪，里面一爐滾沸羊湯也如雪般，三兩好友，臨窗而坐，圍著擦得锃亮的銅鍋坐成一圈，升一爐炭火，鍋底沸騰，一股滾燙的熱氣升騰到空中，幻化成仙女一般，轉動著輕盈的身軀向上飛舞，最后消散在空中。湯底咕嚕咕嚕地冒著熱泡，鍋中的青菜菌類在熱浪里不停翻騰。

有人用筷子夾起一片輕薄如紙、紅白相間的肉片，在鍋中停頓十幾秒，待紅白色漸變成灰白色后，讓它在醬料中翻滾入味，卷入口中，在唇齒間細細咀嚼回味。有人端上一杯篩熱的紅星二鍋頭，咂咂有聲地，呷了一口又一口。尤其看著外邊雪景，忽然外面胡同一人疾走而過，腳下不穩，仰天一跤，那就更要在窗前一聲嘆息，輕呷一口小酒，回味良久了。而其中的我，時常呆呆地看著鍋中萬物在沸水里咕嘟翻滾，起落浮沉，等待被挑選而食，有種天上人間的浮世味道，僅看白汽蒸騰就已讓人心滿意足。

那時太陽也走得慢，暖白的光照在餐桌上，又慢悠悠地向西偏去。天色漸暗，那炭鍋卻越燒越暖。銅鍋炭火，暖香縈繞，蒙著水汽的窗玻璃映出的光影里，一群人圍坐說著、笑著，面孔模糊卻親切……那些圍爐夜話的人們啊，如今早已離去，消失在人海茫茫，她們/他們都老了吧？她們/他們在哪里呀？人們就像被風吹走，散落在了天涯。

那時大家一起眾聲喧嘩說到的，這個牛博，那個杰青，某某理論，某某假說，這個評獎，那個論壇，那些豪情萬丈，那些雄心壯志，在意氣風發的餐桌上，一群人仰著年輕的面龐，眼里閃著光，相信在北京，一朵花就是在一夜之間橫空出世，啪地照亮整片夜空。只有在這些花兒面前，北京有特別卑躬屈膝，特別遷就的一面。因為，如果沒有這些花兒連續地、日夜地開放，這座城市將痛苦地面臨自己真實的衰老和死亡。誰曾在年輕時到過一座大城，奮身躍入萬千生命熱望匯成的熱氣蒸騰，切膚體驗它能給予的所有，仿佛做夢，卻格外用力、投入，誰就能明白我說的這種感覺。然而，只要鍋底咕嘟冒泡，熱鍋子一開，所有的話題便都停下了，拿云壯志、前塵舊事、幾朝煙云，全在沸湯里成了舉箸品嘗的知足常樂。

那時旁聽著隔壁桌兒大爺的臭貧和顯擺，旁邊喝高的幾位大爺里，沒準兒就有馮小剛電影中六爺那樣的“老炮兒”，北京大爺也在旁聽著我們這群愣頭青的揮斥方遒吧？那時風華正茂言笑晏晏吃涮羊肉的人中，沒有人知道背后命運的詭計，有些人將是今生今世共食的最后一頓涮羊肉。

那時時光總是過得很慢，就像那口永遠不著急沸騰的銅鍋，水不開，就永遠吃不完，就可以繼續上羊肉片兒凍豆腐，外加燒餅和二鍋頭。我們都在時間里經受著成長、歡喜、感傷和離別……人生如白駒過隙，在時間中轉徙，隔著多少年的辛苦路遙遙回望，你才明白，當初有那么一瞬間，你品嘗到的不是美食，而是人生的滋味，生活的至味也許就在翻滾的銅鍋中。

她們已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

如今我在這里鑄造超越時間的時間

而你早已走出了時間之外

在時間的星座中漫游

學習宇宙的語言，直到地老天荒

路過人間，再也沒有你

在寒風凜冽的時候

圍在暖洋洋的爐火旁

千山萬水之外，滿城風雪之夜

還記得熱氣騰騰中的廝守嗎

那些陪伴過彼此的春秋和冬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