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是中國自由攀登的厚積薄發之年。5月,川西春雪尚且厚的時候,遙遠的喜馬拉雅山域早早拉開了攀登的序幕,整個夏秋季,從傳統的川西到重新熱鬧起來的西藏,再到萬里之外的歐洲和巴基斯坦,都活躍著中國攀登者們的身影。
在川西秋冬攀登季的末尾,社交媒體上突然流傳出大量日烏且西壁上神秘光芒的照片,有人說是冰雪的反光,有人說是無人機,還有人說只是星星,大家不敢直說出心中那個大膽的猜想:自2018年劉興登頂日烏且,但在下撤途中不幸遇難后,終于有人再去嘗試這座山峰、這條線路?
▲ 圖片來源/網友:川西領隊-紀梵希#37
好幾天過去,依舊沒有消息。大家互相詢問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遠在北京的攀登者也發來消息,明天如果還沒人出來,就要準備救援了。
5天4夜的攀登之后,當可愛多(王帥)和Ken(何銳強)重返大本營,手機的電量已經耗盡,充電寶還沒用就壞掉了,還好剩了些燃料和食物,所有的羽絨裝備從頭到尾也都保持著干燥——這次攀登,還是相對有冗余的。
在劉興的衣冠冢前,可愛多和Ken放下一顆新鮮的橙子說,“兄弟,來看你嘍!到目前為止我們三個人應該是登頂日烏且的三個中國人了!”可愛多以前上過劉興的課,而Ken是曾經住在他上鋪的兄弟,多年過去,山峰依然是紐帶,跨越時間、穿越生死,讓熱愛攀登的人們重新緊密連接在一起。
至此,登頂日烏且成為了可愛多和Ken的“代表作”——以前,他們的身份大約是高山向導、攀冰教練員、高山攝影師。下山后,可愛多在自己的網名前鄭重地加上了“Alpinist”,意思是采用阿爾卑斯式風格的攀登者,他希望日烏且的攀登,是自己成為一名真正攀登者的起點;而Ken的生活并沒有因為登頂日烏且而產生太多漣漪,他很快便重新回到原有的生活節奏中,甚至沒有發一條朋友圈,因為考慮到微信好友里有劉興的父母,他不想勾起老人家的悲傷。
這是可愛多和Ken攀登的第十年。他們走出了一條自己的路:作為愛好者和從業者,他們已經有了不錯的攀登能力,心態和經驗也相對成熟。在更進一步之前,他們曾經猶豫、思考,最終選擇安頓好那份平常生活里的責任,在極限的攀登中實踐過往的積累。在中國阿式攀登爆發之年,兩人的攀登故事不失為一種新的成長畫像。
撰文|陳柯芯、孫斐凡
編輯|了了
設計|Manny
圖片來源|(除特殊標注外)受訪者提供
· 本文為「戶外探險OUTDOOR」原創內容 ·
01
“看看!這難道不美嗎?!”
2024年10月29日下午五點,終于收到信號的可愛多打開微信才知道,約好一起爬日烏且的搭檔Ken帶著物資進山了。在這之前,他已經度過7天沒有網絡的生活——參加了川登協的高山向導培訓,在海拔5000米出頭的烏庫楚C1營地呆了一周,也順便為之后的攀登進行海拔適應。
培訓結束后,可愛多聯系不上Ken,跟當地朋友打聽了才知道原來Ken帶的衛星電話壞了。有了確切消息,可愛多直接“殺”到當地商店買了一部能衛星通話的手機。接近7千的價格并不便宜,他之前其實猶豫了挺久,老衛星電話還能湊合用,但這次他下定決心了。
這樣的決心在可愛多攀登第六年就早有跡象。2020年,他辭掉家鄉舒適又高薪的工作,陸續賣掉三輛車和一套房,開始“流浪”,他春天在黎明練習傳統攀巖,夏天在西部山區考察山峰,秋天在陽朔攀巖,冬天在四川雙橋溝攀冰,在車頂的帳篷一住就是三年。可愛多訓練起來挺狠,有年冰季他幾乎天天掛在冰壁上,不想休息,羅彪看不下去,勸他說:“你必須強制自己休息,爬兩三天休一天。這和身體累不累沒關系,你要維持你的攀爬欲望”,他才罷休。
▲ 可愛多
好幾天過去,依舊沒有消息。大家互相詢問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遠在北京的攀登者也發來消息,明天如果還沒人出來,就要準備救援了。
在這之前,可愛多是需要周末來回開車500公里到寧夏、靠討好當地攀冰圈大哥帶他玩的愛好者“小王”,后來,他在領攀登山學校認識了一批國內的頂級攀登者,古古、阿左、劉峻甫……冰雪技術不斷成長,心理上卻沒有堅定的目標,“一是不想承擔風險,二是沒考慮好是不是要在這個行業往下走”。
▲ 可愛多在寧夏攀冰
轉折發生在2024年7月,在與一度差點步入婚姻的女友分手后,可愛多卸下了那份責任感,他把嚴冬冬當年寫的《免責宣言》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在手機備忘錄里,簽上自己的名字,并在朋友圈長期置頂,配文“長期有效”。可愛多想好了,他要給自己三年時間,“水泥封心,一心只‘摟’山”——意思是,他要去嘗試那些幾乎逼近極限的攀登了。
兩個月后,可愛多和劉峻甫搭檔在西藏的木納卻我峰開辟了新線路。
尋找下一個目標時,可愛多無意中翻看到一本《戶外探險》雜志,那是2022年9月刊,其中有一篇講貢嘎山域登山史。在看到日烏且峰西壁的巨幅圖片后,他愣住了,仿佛一下入了迷,“這張照片拍得非常好,中間這條線特別明顯,白色線條就和一條‘高速公路’一樣”。直到采訪時,翻到這一頁時他依然很激動,“看看!這難道不美嗎?!”
之前在小貢嘎帶隊,可愛多就注意到了日烏且,站在小貢嘎頂峰,日烏且峰北壁就像一堵墻般地靜靜佇立在旁邊。下山后,可愛多跟其他攀登者聊起,他們都覺得北壁的懸冰川和冰崩太過危險,無疑是自殺。與西壁這條潔白中央溝槽的邂逅無疑重新點燃了他攀登日烏且的心,可愛多無數次在“溝槽上”反復摩挲,思考可能的bivy點和難點,不知不覺間,紙頁上都留下了指甲劃過的清晰痕跡。
可愛多決定了,他要去攀登日烏且。只是還需要一個搭檔。
02
“你來吃川菜的嗎?”
很快,他打起同是自由攀登者Ken的主意。上一個冰季,他們一起在四川和內蒙古旅攀,平時也經常一起訓練,對彼此的水平有了解,原本8月就想約著在西藏登山,只是因為Ken的拍攝工作沒能成行。
▲ 可愛多、Ken等人相約旅攀
熟悉中國登山圈的人對Ken的名字一定不陌生,他是夢幻高山的向導和攝影師,是已故攀登者李昊昕、Stanley(吳茄榤)在巴基斯坦攀登時的搭檔,是睡在劉興上鋪的室友和好兄弟。大多數時間里,這名40歲、性格內斂的香港攀登者一直是精彩的攀登故事中的配角,圍繞在他身邊的幾乎都是有品牌簽約的國內頂級攀登者,在一群耀眼的星星身旁,他似乎有些暗淡。
10月,可愛多向Ken發出一起攀登日烏且的邀請。面對他的主動,Ken有些意外,“比我爬得好的人多得是”。
見面當天,可愛多向Ken展示了那張讓自己著迷的西壁中央溝槽的照片,Ken看了一眼,嘴上說了句:“理論上可行”,但他還是保持著一貫謹慎的風格,既沒當場答應,也沒拒絕。兩三年沒正經登過山了,雖然中間想過要去爬諸如婆繆等山峰,但總會遇到沒有合適搭檔、瑣事和工作纏身的“現實理由”,他自己也覺得:“沒有這么大的決心、動力”。對于這份信任,Ken很驚喜,但也擔心“萬一他也只是說說呢?”
如果不算帶商業隊和攝影項目,Ken上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攀登得追溯到2020年11月。他和阿左、楊小華完成了達多曼因衛峰新線路“再見快樂”。如同這條線路名,對Ken來說,那次的目標與其說是攀登本身,不如說是為了“放下”。這之前,Ken接連遭遇身邊好友離開的變故,攀登的信念一再遭受沖擊。
2019年6月,Ken和李昊昕、Stanley遠征巴基斯坦喀喇昆侖山6410峰,這大概是中國阿式攀登者第一次海外遠征。遺憾的是,李昊昕、Stanley不幸遇難。而半年前,曾經睡在Ken上鋪的兄弟劉興也永遠留在了山里,他那次攀登的正是日烏且西壁的中央溝槽。
▲ Ken(左)和李昊昕(中)、Stanley(右)
面對Ken的猶豫,可愛多不意外,但也不擔心,甚至可以說他覺得說服Ken簡直“信手拈來”。平日里,Ken戴副黑框眼鏡,性格靦腆,說話慢慢地,而可愛多的語速極快,一段話里充斥著笑點和網絡熱梗,情緒上來了還會時不時拍桌子。兩人每次見面,總是可愛多一頓猛烈輸出,“雞毛……給我摟哦!”“走,兄弟,開摟!”Ken連插話都難。可愛多的爽朗和熱情一步步感染了Ken,兩人一起攀巖、攀冰,可愛多在Ken心中很快就從初識時“話多、很煩的男的”變成“小太陽一樣的王哥”。
可愛多也慢慢摸清楚了Ken的性格,他知道自己需要充當那個push的角色。就像2023年的冬天,他向對方發出去北方攀冰旅行的邀約,Ken因為掛念家中小貓猶豫不絕,可愛多立即push他把小貓安置好,直接拉著他走了,這才有了一次愉快的旅行和升華的友誼。
至于這一次又如何被“洗腦”去了日烏且,Ken已經想不起細節了,只記得這是一套“連環招”,可愛多在夢幻拍檔的辦公室問他、在巖館問他、見面就問他:什么時間有空?什么時間準備好?“每次都在問同一個問題,每天每日都在說服我去”。
有一天,可愛多把日烏且西壁的照片懟到Ken的臉上,大聲地問:“你看,我們一起攀冰這么長時間,訓練的難度遠遠高于這個,是不是應該去?”Ken當然相信可愛多的能力,但缺的是自己那份決心。最終擊中他的是可愛多一串靈魂四連問,“你為什么從香港來成都?你放棄面朝維多利亞港那么好的工作干嘛?收入縮水到1/10是為了什么?你是為了來吃川菜的嗎?”
為什么呢?直到今天Ken也沒有答案,但被拷問的當下,心虛的感覺是真實存在的。
十年前,Ken是名香港的網絡工程師,每周至少工作80小時,辛勞的工作換來了豐厚的報酬,也換來了焦慮和壓力。為了放松心情,他利用假期在世界各地背包旅行。2014年,Ken無意在公眾號看到四川的某商業隊在招募攀冰,好奇之下就報了名,之后便一發不可收拾,之后的三年,只要一有假期,他就飛去四川學攀登技術。
▲ ken在香港上班
▲ Ken背包客時期
▲ Ken背包客時期
▲ Ken在領攀上課?
Ken說他心中有桿天平,“越來越喜歡攀登,就越來越不喜歡工作,到某個點后就完全拜拜了”。2017年中,他離開了工作五六年的公司,帶著一些存款,準備到成都gap一年。結果,一年又一年,這已經是他在成都的第八年了。
Ken先在領攀上完了除高山廚師之外的所有登山課程,花光積蓄后,偶爾兼職帶隊賺點外快,后來又加入夢幻高山成為高山攝影師,他在成都的生活變得忙碌起來——進山拍攝、回成都剪片子。對于攀登,Ken自認比不上身邊的朋友們,他覺得自己“不是當運動員的料”。他也有自己的邏輯:“至始至終攀登只是我探索世界的方式之一”。但折騰了這些年,Ken對自己目前的狀態并不滿意,他自嘲”要什么沒什么“,接點攝影、帶隊的活維持生活并不是他來成都的初衷。
可愛多的四連問擊中了Ken的內心,盡管想不通答案,但生活的確需要一些變化。國慶下過大雪,有一段不錯的天氣窗口,或許冰況也很好,之后可能很難遇到了……最終,Ken接受了可愛多的邀請。
出發時,倆人收拾了整整四個大馱包,香蕉、棗、橙子……光是水果就帶了五種,他們做好了要打持久戰的準備:花時間適應海拔、花時間等待好的天氣窗口。可愛多拿上了那本《戶外探險》雜志,還帶了米克福勒的《如履薄冰》,在大本營日夜翻看。Ken把自己55+10L的登山包全部裝滿,將1300g的睡袋、羽絨褲帶上了山,這并不輕量化,但Ken希望自己做好萬全準備。
▲ 在大本營看日烏且
03
“那是星星還是人?”
漫長的海拔適應之后(可愛多20天,Ken10天),倆人終于等到天氣預報上顯示出一段長長的天氣窗口,“那就出發吧!”
11月8日,倆人到達ABC(前進營地),抬頭遙望這條沿著巨大山體中央筆直而上的雪白線條,可愛多更有信心了,之前在照片上只能看到冰雪的多與少,很難看出來厚薄如何,當真正站在線路底下,他興奮地拍了拍Ken的肩頭說,兄弟,今年的冰況相當好哦,僅次于刊載在《戶外探險》上的那年冰況。此時,可愛多的心態是“完全樂觀”,他覺得自己等到了“絕好時機的一年”。
相比可愛多的信心滿滿,Ken有一絲憂慮,尤其在他看到頂峰下方的大片雪檐時,他想起在巴基斯坦的攀登里,自己最后一眼看到昊昕和Stanley,他倆就是正在翻雪檐,然后,雪檐不見了,人也再沒有回來。他跟可愛多說:“要不咱們別直上了,稍微繞一繞吧。”
次日,第一個正式攀爬日,起步就是60-65度的厚雪坡,“去之前我們都不知道起步有 300 米的雪坡,一張照片都沒見過”,可愛多說。這有點出乎意料了,不過倆人各自solo,狀態不錯,他們還分神出來討論了一下,認為就算后面很難、爬不了,從這300米倒攀下撤也“完全沒問題”。爬過雪坡后,他們用分段的方式又繼續爬了350米。
第一天總共爬了大約650米,倆人決定停下來找bivy點。挖雪的時候,Ken說,從這里開始,就不太好原路下撤了。可愛多同意了他的觀點。倆人突然意識到,也許他們正在經歷當年劉興經歷過的事情——“開弓沒有回頭箭”——因為難以原路下撤,所以繼續爬變成了唯一的選擇。
天將黑盡的時候,他們清理出一塊約50公分寬的臺階,斜斜的,剛好能容納半個屁股坐下。簡單吃過東西后,難熬的第一夜開始了,倆人把bivy袋罩過自己的頭頂,蜷縮在里面,為了省錢,他們買了一款很便宜的國產bivy袋,從外面看,這就是個粗糙的白色麻袋,只不過在封口處加了一圈松緊條。那晚,時不時刮起的風,揚起前一晚下的薄雪,像花灑一樣從倆人的頭頂澆下,Ken用雙手緊緊攥住袋口,盡量不讓雪流進袋子里,左手攥累了換右手,右手累了再換左手。
▲ bivy第一夜??????
“冷!好冷!”bivy袋只能起到隔絕風雪的作用,并不保暖,而睡袋拉到腰的位置后就再也拉不上去了。倆人覺得時間過得好慢,想完全睡著是不可能的,只能時不時打個盹兒,有時候一二十分鐘,有時候四五十分鐘,然后睜開眼睛透過袋口的縫隙看看外面,依舊是漆黑一片。
夜晚實在太漫長了,可愛多把反應堆拿出來燒水,臺階是斜著的,反應堆放不穩,可愛多就雙手捧著,在水快要沸騰起來的時候小心地調整火候,避免開水燙傷自己,也避免打濕干燥的羽絨裝備。把燒好的水灌進帶有保溫套的水壺里,先揣在懷里,暖和之后又放在腿上,每燒一次水能帶來一個多小時的溫暖。
可愛多和Ken不知道的是,當他們在寒冷中煎熬著的時候,勒多曼因營地有一群人在疑惑地互相詢問,“那是星星還是有人在攀登?“。那片營地因為勒多曼因徒步的火熱而熱鬧起來,常有人來往,從那望去,斑斕星空下,日烏且西壁上覆蓋著冰雪的位置在熠熠閃光,而中央溝槽上的那一團亮光格外耀眼,有人形容那光芒“照亮了半山腰”。不過馬上有其他人站出來否定了,“那應該是無人機吧”,還有人說“不可能,沒人能爬這么高,那是星星”。
終于熬到天亮,忍耐一夜的獎賞是漂亮的日出,可愛多松開攥了一晚上的手,舉起手機,拍完日出轉過去朝身邊的白色麻袋喊,Ken哥,你還好嗎,遲疑了一會兒,一個悶悶的聲音傳出來,“哦,我還在”。后來,可愛多把這段視頻加上字幕發在社交平臺上,他笑著說自己聽了大概30遍才聽清楚Ken說的是什么,“風聲還是太大了”。
第二個攀爬日被可愛多和Ken稱為“難點攻關日”,從bivy的地方能看到難點,前一天可愛多凝望已久,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就想著怎么爬。出發前,Ken正在平靜地收拾,可愛多猛地一拍Ken的肩膀,“兄弟,摟哦!”
“摟”是那幫四川年輕登山者們常說的語氣詞,意思跟“干“差不多,喝酒的時候說“摟哦,兄弟“,上山也說”摟哦,兄弟“。可愛多是西北人,之前他一直不習慣說這樣帶有四川地方特色的語氣詞,這次他脫口而出,可能是因為這次攀登難度上來了,他也需要用些語氣詞來幫助自己興奮起來。
其實從可愛多準備離開保護站開始,Ken就開始緊張了,“我們都能清晰看到冰后面的巖石,冰很薄,很難做保護,我一直盼望著他能快點、順利地找到一個好的地方打錐”,Ken看著可愛多,他能為搭檔做的,僅僅只是握緊繩索的制動端,然后祈禱。
相比Ken的憂慮,可愛多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狀態,離開保護站后可愛多開始攀冰,這是他最為熟悉和自信的地形,他把胳膊拉得直直的,然后輕輕地上腳,他忘卻了5700米的海拔、難以下錐的薄冰,仿佛回到在雙橋溝訓練的時刻。第一套動作做完,一直說話很少的Ken在一旁驚呼,“你的動作好像古古!”Ken見過幾次古古攀冰,覺得古古爬得很放松、很輕盈、很優雅,看到可愛多的動作,感嘆這一刻“他簡直古古上身了”。
可愛多更來勁了,古古是他的攀冰老師,也是他一直仰慕的攀登者,“聽到Ken說完,我把胳膊拉得更直了,踢冰更干脆了。”但這并沒有完全打消Ken的緊張,他盯著可愛多的每一個動作,一絲也不敢分神。
Ken沒有告訴可愛多的是,在他看到難點的時候,其實已經有了放棄的念頭。“可愛多表現出來的自信感染了我,我看到他的攀爬動作時,就知道他的狀態很好,這點反而給了我安慰。如果是我領攀,我肯定會跟他說下撤吧。”Ken說。
Ken甚至在腦海里預演了一番:如果領攀的人掉下來,保護站不一定承受得住,不是說保護站設計得不好,而是線路上實在很難找到好的錨點。雖然原路下撤很麻煩,但是跟掉下來相比,下撤只是麻煩,而不是沒命。
沖在前面的可愛多可沒有想這么多,他一口氣爬了25米,終于找到能做保護的地方,他在冰和巖石的夾角里放進塞子,心流狀態還在持續,便緊接著往上爬了兩步,出現了小仰角,他意識到,難點就是這里了。仰角上看不見自己的腳,運氣不錯的是,盲踢幾腳之后浮雪掉落,出現了一個小坑,能把大半個腳都放進去,“穩得地震都搖不下來,我趕緊叫Ken哥給我拍照,一路上我們一直在高強度的攀爬和保護,沒怎么拍照,難點處還是要留照片的”,Ken把手機掏出來后連按了十幾張照片,另一只手一直緊緊拉住制動端。
后來,可愛多回想起這一段,他感到自己進入了完全的心流狀態。可惜這種心流狀態被越來越窄的夾角打破了,可愛多忘記背包上還掛著個體積頗大的防潮墊,他被卡在縫兒里了,一頓折騰之后才終于掙脫出來。
很快又遇到第二個難點,這是一大片凸出來雪面形成的仰角,可愛多打了幾鎬,覺得不靠譜,雪太軟了,幾乎沒有支撐性,他倒攀下去,試圖尋找別的路徑,未果,只得又回到這里。“我也是脾氣來了,判斷認為斷崖上面猛的凸起背后大概率有巖石,拿起鎬就在雪上各種敲,大范圍地敲,直接把凸出來的大雪面給敲掉了,雪掉下來的時候差點把我給推下去,呼的一下,我面前直接出現了一條2號縫”,這條縫被可愛多稱為“神奇的2號縫”——他的掌縫正好能放下1號機械塞,戴上手套后,掌縫就變成了2號的大小。
難題就這樣解決了,有了穩定的手點,仰角能翻上去了,保護也能做了。在這之前,他已經有15米沒有保護了。
轉眼又到了夜晚,這一晚宿營的臺階比前一個晚上更窄、更陡,bivy袋和睡袋不停地往下滑,可愛多估計他一晚上可能起來了八九次,把滑下去的睡袋給重新拉起來,不知道是在第幾次,羽絨飄了出來,睡袋破了。
有好幾次,在打盹醒來的時候,可愛多產生了一種幻覺,他看到劉興了。“劉興就站在我面前,提醒燒水、燒水,不要掉下去、不要掉下去,真的,他就站在我的面前,穿著那套他喜歡的黑色軟殼,一模一樣,但我看不見他的臉。”可愛多感到冷的時候,劉興的這句話就一直在他耳邊回響,那晚,可愛多起來燒了好多次水,給自己和搭檔的水壺灌上熱水揣在懷里。
▲ Ken和可愛多在攀登前去看望劉興
Ken沒有“看到”劉興,但他“有一半時間都想著劉興、想著劉興的意外”,他不斷地提醒著自己,不能出任何錯、不能滑墜、不能在這個山上出事。Ken能感受到,攀爬的時候,很多時候可愛多都處于心流狀態,而自己“有一半的時間在擔憂,邊爬邊擔憂,沒有進入那種狀態。”
入夜后,勒多曼因營地再次變得熱鬧起來,他們不知道正在攀登的人們經歷了怎樣艱難的攀登、內心又如何煎熬過。當看到前一晚半山腰的燈光上升到了快到山頂的位置時,大伙兒沸騰了,沒人再說那是無人機、是星星,他們確信見證了有大佬在攀登,甚至有人稱自己“見證了人類群星閃耀時”。
許多人拍下日烏且山壁中央的光芒發在社交媒體上,人們紛紛猜測這會是誰。往年的十一月底,大家關注著幺妹峰南壁的燈光,戲稱幺妹峰南壁中央溝槽”自由之魂“線路的攀登者是“幺妹修路燈隊”,今年,幺妹南壁沉寂了,路燈在貢嘎山域重新點亮,社交媒體上有人激動地回憶道,那晚,“‘太牛逼了’響徹整個營地”。
不過對于可愛多和Ken來說,這一夜的bivy和之前沒什么不同,循環往復地燒水、灌進水瓶里抱著,在醒來和睡去之間把往下滑的睡袋和bivy袋扯起來,寒冷又痛苦。海拔6000米之上,行動變得遲緩,喘氣更加粗重。唯一的變化是,他們在燒水的時候不再需要開兩個頭燈,營地的方向總是有光照過來,那是住在營地的徒步者們在給他倆打招呼,“我不敢回應他們,怕他們擔心,怕他們理解成我們在求救”,Ken和可愛多關掉一個頭燈,只留了一個頭燈用于照明。
11日,他們繼續往上爬了六個繩距,選擇了一個裂縫作為當晚的bivy地,這是第三個bivy的夜晚,幾乎找不到合適的保護,可愛多和Ken只能互相安慰:沒關系,我們會一直保持著清醒,不會讓自己滑下去的,就算滑下去了,底下還有個拐角呢,拐角的通道跟一人身體差不多寬,得特別巧合才能滑下去,不會運氣那么不好的……這里距離頂峰只有3米的垂直高差了。營地的燈光照不過來,一整夜的黑暗,只有頭燈能照亮身邊的一小片地方。
第四日清晨,通過冰雪隧道,上升最后3米,可愛多和ken站在了日烏且的頂峰。沒有歡呼,沒有吶喊,沒有眼淚,頂上的風很大,吹得倆人都有些搖搖晃晃,環拍取證之后,他們又看了一眼四周的漂亮山峰——嘉子、愛德嘉以及遠處的貢嘎,抓緊下撤。
04
兩杯咖啡,兩條路
倆人下撤到上日烏且營地已經是13日下午六點了,給手機充電后才得知自己差點就要“被救援”了。距離第二晚bivy時發出的微信消息,兩人已經失聯三天,阿左馬上就要組織人進山,接到消息才安下心來。
在大本營,倆人受到了熱情的款待。起因是可愛多的煙癮上來了,他拿著剩下的食物跟大本營的徒步客們換煙,對方跟他聊起這幾天看到山壁上的神秘光芒,可愛多嘿嘿一笑,“那就是我們”,徒步客們本來只打算給他一根煙,轉頭幾個人湊齊了一包遞給他。
15日早晨,在出山的路上會經過朋友們給劉興樹立的衣冠冢,墓碑前,他們使勁拍了拍印有劉興照片的黑色大石塊,又使勁摩挲了幾下,“ bivy的時候,我聽到你和我對話,你告訴我燒水、燒水,不要掉下去、不要掉下去。”Ken說:“我整個路段有一半的時間都想著你”。這時,可愛多看著Ken的眼睛,那里似乎“閃爍著晶瑩剔透的小東西“。
之后就是那些回到人間的事情了。不過,很難想到這趟攀登之旅的結尾是兩杯香噴噴的咖啡。下山后兩人開車直奔康定市區的瑞幸咖啡,可愛多平時一天就要喝三四杯瑞幸,進山的日子里他太想念這口味道了。
在咖啡店給手機充電時,可愛多打開小紅書,驚訝地發現小紅書主頁都是日烏且的頭燈照片。他興致勃勃地翻著小紅書,看到有網友說“應該是Ken哥和可愛多在爬“,馬上有網友否定了,”不可能是他倆,你知道日烏且有多難嗎?”,可愛多樂了,在下面回復道“有可能”,他接著一條條往下翻,還有網友問“為什么現在還沒消息?”,可愛多說,“有消息,我剛充上電”。可愛多挨個兒回復了每條猜測,這是他第一次收獲到這么多的關注。
而Ken則坐在旁邊安靜地喝著咖啡。他沒有小紅書,也沒有抖音,一年只發一兩條微信朋友圈,他沒有加入這場攀登圈對于有人登頂日烏且的網絡狂歡。
兩個人喝咖啡的狀態,也像某種隱喻。下山之后的一兩個月,在朋友們的幫助下,Ken開通了一些社交媒體賬號,朋友們發文艾特他,為他吸引第一波流量,還為他剪好片子,只需要他一鍵發送就行,但這都不是Ken感到舒服的生活狀態。他依舊是那個話少、戴著眼鏡、偶爾會有點害羞的Ken,日烏且無疑是他攀登生涯里的重要注腳,“完成之后我肯定是開心的、有滿足感的,但除此之外”,Ken停頓了一下,然后接著說“對我個人的變化,應該沒有多少”。
Ken的生活平靜如昨,被他熟悉的內容填滿——和攀登相關的視覺工作。對于自己想過的人生,他想得很清楚,“登山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情想做。”Ken看得出來,可愛多跟他不一樣,“登山對他來說是90%甚至100%。”
可愛多確實走在另一條道路上。他跟Ken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外向、話癆、有著明確的目標感,說干就干。攀登日烏且之前,他已經有著較為成熟的攀登能力和心態,但依然一度對攀登之路感到迷茫,他已經36歲了,不得不考慮情感和成家的問題,另一方面,他是個極其向往自由之人,阿式攀登對他來說“是一種理想”,并且尚需機會去完成。
這次日烏且峰的攀登,是第一次由可愛多完全主導的攀登,從前期的山峰和線路選擇、全程領攀,以及下山后感到自己依然有余力,給他帶來了極大的信心。這種信心演變成更加洶涌的表達欲——下山后,可愛多開啟了直播生涯,幾乎每天都播,最長一次連續播了17.5個小時,人氣最旺的時候干到了小紅書全榜top1,在凌晨一點,他的冰爪調節課同時在線人數超過了600人。但他也有擔心,他最擔心的事情是別人將他歸為“網紅”,他給自己的定義是“攀登者“。他在直播間里強調直播只是他的業余愛好,未來三年,自己不會談戀愛,也不會直播帶貨,只做跟攀登相關的事情,“日烏且只是開始”。
▲ 可愛多直播
十年,對于兩位放棄優渥生活、為了攀登花光積蓄的中年人來說,這是一次漂亮的表達。十年磨一劍,這次攀登并非首登,沒有開創新線路,甚至在中國攀登群星閃耀的2024年里,也不是最有難度的,僅僅是他們被一條極具美感的攀登線路吸引后,檢驗自己訓練成果的一次實踐。與其說是證明自己,這更像對過往十年攀登歲月的一個交代。
(頭圖提供:善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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