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陽光帶來了黎明,同時也照射在了一間掛著紅紗薄帳、彌漫著脂粉香味的房間中。
“哎呀呀…”房中大床上一個面容疲憊的中年男子揉著腦袋緩緩起身,將胳膊從旁邊尚且沉睡、面帶微紅的嬌俏女子頭下抽了出來,“昨夜又喝多了,杜十三啊杜十三,明天你可不能再這樣了啊。”
結束了一天的公務之后,杜十三條件反射一般溜達到了青樓楚館一條街,看著左邊的怡紅樓、右邊的快綠閣,杜十三頓時在原地糾結了起來,最后“嘿嘿”一笑:“明天再也不能放縱了,和我今天有什么關系?”
“小翠、春紅,我來了,倒酒啊!”
青樓之中頓時更加彌漫著快活的空氣,一旁伺候的幾個小丫頭悄聲低語:“這位杜大人連著來了半個月了吧,倒也真是不覺得膩。”
一個丫頭捂嘴一笑:“你是新來的吧,你可不知道他呢,說起來這位杜大人啊,可真是一個妙人…”
經典文人?給你一點跨時代的震撼
在中國傳統文藝作品中,一個合格的、符合人們想象的書生形象應該是怎么樣的?
杜牧便生動地演繹了這個模板。
杜牧生于貞元十九年(803年),他出身名門,爺爺杜佑乃是德宗、順宗、憲宗三朝宰相,封岐國公,父親杜從郁乃是太子心腹,官拜秘書丞,他因為在家中排行十三,所以也被稱為杜十三。
然后杜牧十歲喪祖、十五歲喪父,杜家一夜之間支離破碎,各人只顧卷錢跑路,除了一個老仆和乳母,沒人理會年幼的杜牧。
乳母為了照顧杜牧,把最后一口米湯給了他吃,自己活活餓死了,老仆見事已至此,也是帶著杜牧最后一點家傳的字畫不告而別了。
沒想到啊,我堂堂名門之后,三歲識千字、五歲背古詩、七歲精通詩詞歌賦、十歲熟讀諸子百家…二十歲連飯都吃不飽。
無奈的杜牧只能靠著自己的文筆討生活,以至于也經常給一些在青樓中從事“體力勞動”的小姐姐們寫一些唱詞詩句,不可避免地也就和她們多了一些接觸。
出身名門、家道中落、滿腹經綸、報國無門、流連風月。
可能傳統文藝作品中的風流書生經典模板就是如此吧。
不出所料的反轉情節也來了,身無長物的杜牧要上東京洛陽趕考了,伯樂慧眼識名駒的一幕即將上演。
大和二年(828年),25歲的杜牧到了洛陽趕考,但此時他已經不是籍籍無名之輩了,因為他在23歲那年寫了一篇《阿房宮賦》。
這在今天被選入了語文課本的名篇,在當時自然也是引起了文壇震動,就連無數大家們都爭相閱讀、交口稱贊,如今正主來考試,更是讓人紛紛側目,都在猜測如此大才能考個什么名次。
這次科舉的主考官名叫崔郾,在到洛陽后不久,他的前輩吳侃便來找他,向他推薦杜牧。
崔郾此時正在接風宴上,左手酒杯、右手雞腿喝的正高興,也沒聽清吳侃說什么,只是隨口應付。
吳侃見狀,也只是一笑:“既然如此,那我就姑且背誦一下這小子的《阿房宮賦》,讓崔考官評判一下他是否夠個狀元。”
說著,吳侃便開口背誦了起來。
當背到“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時,崔郾已經停住了咀嚼雞腿的嘴。
當背到“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時,崔郾的手指敲著桌子默默沉思。
當背到“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時,崔郾已經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這是什么思想?
這不就是等于在說“內部矛盾是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嗎?
不是哥們,什么年代啊,辯證法都用上了?
聽到這超前的思維,崔郾沉默了,但是他還是不能答應吳侃給個狀元。
你跟誰的?出來混要講背景
老哥,既然你都用上唯物辯證法了,那是不是也能明白歷史唯物主義?
咱現在是在唐朝,而且是在下坡路的唐朝,這一屆的狀元已經內定了,就是韋家的韋籌。
杜家是有三朝宰相,可是那已經入土了,韋家的大佬可是還活著呢,你懂我意思吧。
唯才是舉這種事情還是往后推推,相信后人的智慧吧。
吳侃也沉默了。
那既然狀元給不了,給和前三甲行嗎?
還是不太行?
那給個前五總行了吧。
這次崔郾總算點了頭,吳侃這才略有不甘地走了。
隨即就有人向崔郾舉報,杜牧才學是不錯,但他之前總是出沒于青樓之中,那里都快成他的復活點了,這樣的人是不是根本不能中舉啊。
崔郾卻是一拍桌子,你憑什么看不起逛青樓的人,逛青樓招你惹你了,我就不能…啊呸,人家就不能是隨便逛逛?今天別說杜牧逛青樓,他就算是個在青樓里端茶倒水的小二,我也保他個第五名。
果然這次科舉,杜牧中了第五,韋籌中了第一,劇本向事先確定好的方向發展著。
杜牧對此卻不以為意,不管是第一還是第五,自己總算是上岸了,終于有機會能夠一展胸中抱負,不負多年所學了。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并且給了杜牧一個大耳刮子。
一個新進進士,就想治國安邦?
想什么桃子呢。
想治國?行啊,先解決一下目前最大的政治問題——牛李黨政吧。
牛僧孺、李德裕,兩個神仙斗法,你想跟誰?
誰都不跟?那一起揍你。
在這唐朝有名的政治斗爭之中,杜牧家和李德裕家是世交,但杜牧卻很欣賞牛僧孺的治國理念,和其私交甚篤,這就導致了杜牧兩邊不是人,最終被排擠出了長安,到了江南開始了幕僚生涯。
沒想到就是這仕途失意的悲劇人生,打開了杜牧放浪形骸的詩詞天地,或許世界上少了一個名叫杜牧的名臣,但文學史上多了一座名號樊川居士的高峰。
在江南的日子里,杜牧首先結識的是江西觀察使沈傳師,并且由此也認識了他弟弟沈述師。
沈家兄弟都是愛好文學之人,和名聲在外的杜牧自然是一見如故,三人經常飲酒作樂、吟詩作賦,并且沈述師家還養了一支“歌舞團”,美麗小姐姐的大膽舞蹈令杜牧大呼精彩。
其中有一人名叫張好好,美麗動人、身姿苗條,讓杜牧十分喜愛,剛想開口向沈述師討要張好好,卻之見張好好款款坐進了沈述師的懷里。
原來張好好已經被沈述師納了小妾,無奈的杜牧只能喝了杯酒,嘆了聲可惜。
直到六年后,杜牧才又在長安見到了張好好,原來沈家也早已落敗,張好好流落他鄉,只能在長安酒鋪中沽酒為生。
頗有同病相憐之感的杜牧,當即寫下了一首《張好好詩》來抒發自己多年的感情,而這首長篇的五言詩,也成了杜牧的代表作之一,堪稱是他為女子所作長篇五言詩中的“雙絕”。
令一絕則是杜秋娘。
換一批吧,我來給你選個秀
杜秋娘本是金陵一歌女,年紀輕輕便艷名在外,最擅長演唱的詩詞竟然是《金縷衣》: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這歌姬演唱勵學詩詞,破有一種“小弟弟你一定要好好讀書,以后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這樣的感覺。
但她也就是憑借著這首《金縷衣》演唱的好,被鎮海節度使李锜看中,收為了小妾。
后來李锜起兵作亂,被平定之后他的一切都成了唐憲宗的戰利品,杜秋娘自然也被發現了,一眼之下唐憲宗也拜倒在了杜秋娘的石榴裙下,將她收入后宮。
哪怕宰相李吉甫勸唐憲宗要雨露均沾,哪怕選點新的妃子呢,皇帝干這種事很正常,但唐憲宗卻就是獨寵杜秋娘一人,還對李吉甫笑道:朕有一秋妃足以。
在唐憲宗駕崩,唐穆宗繼位后,杜秋娘也是失了勢,被趕回了金陵。
當杜牧再次看到杜秋娘時,她已經是面容憔悴、人老珠黃,和當初光彩照人的判若兩人。
心有所感的杜牧再次提筆,為她寫下了長篇五言詩《杜秋娘詩》,這次讀者的反響更是強烈,哪怕是李商隱都來寫詩給杜牧回應,首聯就是“杜牧司勛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
開成二年(838年),35歲的杜牧終于調任宣州團練判官,不再寄人籬下,但多年以來養成的生活習慣卻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改變的,喜好美女已經成了杜牧的本能追求,并且杜牧也是非常遵循“遠樂近玩”的規矩,沒事就去湖州找朋友崔君玩。
崔君乃是湖州刺史,自然是吃喝玩樂一條龍給他安排的明明白白,但杜牧卻就是不太開心,因為這些陪酒的小姐姐讓杜十三總想說聲“換一批”。
那你老弟到底想找個什么樣的,你開口,這湖州境內我就能給你找來,咱說話好使。
杜牧一聽,竟然就有了個絕妙的點子——這就快到五月端午了,你給我舉辦一個龍舟比賽,把全湖州的人都引來觀看,我從這些人里慢慢挑。
崔君聞言也是舉起了大拇指,行,還是你會玩啊,既然你開口了,那就整。
到了端午這天,果然湖州河流兩岸人滿為患,大家摩肩接踵,爭相觀望,杜十三瞪著眼看了半天,果然眼前一亮,讓人上前帶來了一對母女。
阿姨,你家女兒多大啦?
女子看著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杜牧問自己,小心翼翼地說道:剛剛十二。
十二?好年紀,我要娶她。
女子一聽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大人啊,她才十二啊,這怎么娶啊。
杜牧笑道:我不是現在就要娶她,而是十年之后再娶,我給你把聘禮留下,十年后我肯定回來當刺史,到時候再晚婚,如果十年我回不來,那這女孩隨你家嫁人就是。
女子一聽,這個對賭協議對自己家完全沒害處啊,當即便答應了。
從此杜牧也開始了奮斗之路,果然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個女人。
錯過的愛,總是那么刻骨銘心
四年后,杜牧升為了黃州刺史。
值得一提的是或許黃州的娛樂行業不是那么發達,以至于杜十三經常思念起自己在揚州救濟青樓中可憐小姐姐的事情,以至于也寫下了很多紀念此事的詩。
例如《遣懷》: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再例如《寄揚州韓綽判官》: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可見揚州真的給杜牧留下了一段難忘的粉紅色的回憶,讓他流連忘返。
后來杜牧又先后擔任池州、睦州刺史,在這些位置上,杜牧也是能夠做到愛民如子、改革弊政,官績考核幾乎沒有下來過上等。
宣宗大中二年(848年),杜牧的好友周墀已經當了宰相,他調任杜牧進了京城為吏部員外郎。
這可幾乎等于“中央組織部”的司局級干部了,說一句前途無量絕對不為過,杜牧也對自己的未來重拾信心,雖然已經到了和當初湖州小女孩的十年之約,但杜牧卻依舊想先試著實現自己開始讀書時的治國抱負。
但唐朝的疾病難返,又豈是一個小小的員外郎能改變的,在三年時間多次上書之后,朝廷依舊還是那個爛樣,失望的杜牧在一次經過驪山清華宮時有感,留下了三首七言絕句,其中以第一首最為出名: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算了算了,放棄救國觀念,尊重國家命運,我還是回湖州找我的小妹妹去吧。
于是在三次上書請求外放之后,杜牧成功被調為了湖州刺史。
但當他找到當初的那戶人家時,卻發現那個小女孩早就嫁人三年了,孩子都快打醬油了。
人家母親也是理直氣壯,大人啊,你說十年回來,這可都十四年了,我們家女兒可是在十一年的時候嫁的人,這可不算是違反約定啊。
杜牧看到女孩幸福的樣子,和自己當時想象的一樣,果然是人間絕色,但可惜自己來晚了啊。
無奈的杜牧也只能留下了一首《嘆花》:
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
如今風擺花狼籍,綠葉成蔭子滿枝。
便轉頭離開了。
之后的杜牧也是徹底放飛自我,開始四處游山玩水,而每到一地必打卡的地點就是當地的青樓楚館,甚至經過杜牧這種“大V認證”的歌姬,身價也是一時暴漲,而如果當地有杜牧的朋友,那氣氛就更加歡樂了。
一次杜牧到了淮南,恰好他的朋友張祜就在這里,兩個“狐朋狗友”立刻到了當地的知名青樓中一醉方休,席間二人都看上了一個女子,但雖然唐朝風氣開發,可也還沒到那種地步,于是二人便決定扔骰子定勝負。
前兩次扔二人都是平局,于是換了一副骰子繼續,這骰子就是那個歌姬送過來的,纖纖玉手捏起骰子放在杜牧手里,讓他都看的愣神了,當即開口吟道:
骰子逡巡裹手拈,無因得見玉纖纖。
張祜聞言也是不甘示弱,接了一句:
但須報道金釵落,仿佛還因露指尖。
二人聞言相視大笑,誰能擁有這個女子似乎也是不重要了。
大中六年(852年)冬天,五十歲的杜牧在老家樊川的田園中,他似乎感受到了自己已經不行了,多年來的縱情聲色已經掏空了他的身子,他似乎看到了他爺爺杜佑在向他招手。
臨終之際杜牧給自己寫了一篇墓志銘,但這篇墓志銘卻是平平無奇,遣詞造句著實不像是齊名“大李杜”之人所寫的。
看著自己這篇墓志銘,杜牧呵呵一笑,隨即將自己多年來收集、撰寫的詩詞文稿付之一炬,留下來的只不過十之二三,這個在脂粉堆里泡了半輩子的男人,似乎在和自己的一生告別。
杜牧二十歲入世以來,或許是為歌姬寫詞,或許是自己喜歡柔軟的小姐姐,或許是因為想逃避這個紛亂的世道,因不能一展抱負而放縱自己,但不可不說的是這個男人對于青樓女子并不是完全的當成宣泄玩物。
他有過“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的美好回憶,也有過“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的自怨自艾。
但從感情上來看,他和這些賣笑為生的女子是真的有同病相憐之處,這些女子缺少一個愿意照顧他們的良人,杜牧缺少一個愿意接納他的明君,當真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參考文獻: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對杜牧“風流才子”形象的再認識 趙非; 77_80《河北旅游職業學院學報》,2015年.01期
杜牧的“青樓薄幸名”是怎樣贏得的? 伍大希 51_54·《哈爾濱師專學報》,1994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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