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樹
講究一點的傳統居舍大略是這樣的:先選一塊空地,將北邊部分墊高,用來建房子,房子與下剩的空地有臺階相連。這種高差除了雨雪天防潮,也具備某種身份意義。下剩的空地就是庭院,庭院外面有圍墻,院門開在南面圍墻上。房子有堂有室,主人住在室內,堂是起居和待客的地方。能登堂的人不一定有機會入室,入室表明與主人的距離更近,也代表來人身份尊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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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是怡紅院的主人,他住在室內。大丫鬟如襲人、晴雯、麝月、秋紋她們通??梢源谔蒙?,小丫頭碧痕、春燕、芳官、四兒的活動范圍主要是庭院……大家的核心就是主子寶玉,更靠近主子就代表人生更成功,大家都在努力成為一個很哇塞的人。
大丫鬟因為工作需要當然可以進入室內,小丫頭也可以登堂,但一般沒有機會入室。這是規矩。婦女和婆子們伺候的地方是院門之外,有事的時候可以進到庭院,再往前基本沒有可能。
傳統中國人的世俗空間概括起來就是四個地方:室內、堂上、院里以及墻外。它們合起來就叫做家,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本關于它的“使用手冊”——如果以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概括《紅樓夢》,就是:誰應該呆在哪兒,誰可以到哪兒去。
也有例外。寶玉生日那天,大家一起喝酒鬧到夜深,然后便橫七豎八胡亂睡下了,早上醒來發現芳官和寶玉竟然同塌而臥……這樣的景象賈府別處沒有,兩千年的中國民居史上都不可能有。
因為這嚴重違反了怡紅院的“使用手冊”。芳官的正確位置是“院里”,進入“室內”就已違規,同榻而臥則屬于大逆不道了。
賈寶玉當然不是“手冊”的制定者,他身后還有一個更龐大的力量。賈寶玉可能只是一個無視規則的人,但這個問題很復雜。他的無視是建立在他的一票否決權之上的——比如關鍵時刻他既可以踢傷襲人,也可以攆走晴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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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部分人在心里都認同這本“手冊”,并自覺遵守。有一次襲人不在家,晴雯病了,臨時請了個醫生進來看病。付費時寶玉麝月拿著一塊銀子卻都不認秤,這時候領醫生進來的婆子指點他們:你們手上這一塊至少有二兩呢!換一塊小的吧。
此時,婆子是“站在外頭臺磯上”,就是連接房與庭院的臺階。這個婆子是懂規矩的,她知道臺磯就是她身份的天花板了。
小紅當然也知道自己的天花板在哪里,所以她很清楚自己只是給寶玉倒了一碗茶,為什么會被別的丫頭罵那么難聽……當時其他丫頭都不在身邊,寶玉要喝茶,小紅在后院,聽見寶玉要茶,她就從后院經“室內”的后門進來,給寶玉倒了茶。
從外面催水回來的秋紋和碧痕是從前院進來的,小紅連忙出去接水……秋碧二人立即就警覺起來。進房后發現只有寶玉在里邊,就開始罵小紅: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
遞茶遞水不是重點,走進了寶玉房里代表的是身份的改變。跟秋紋在一起的時候,碧痕的活動范圍基本不受限制——就像警察在場的時候協警也可以執法,小紅自己進到房里就屬于破壞規矩了。
通常情況下,碧痕也是不能獨自進屋的。你在哪個位置上,直接決定的是你與主子之間的關系。同為怡紅院里的丫頭,賈寶玉竟然沒見過小紅。見是肯定見過,沒留意罷了。寶玉“留意”的肯定是那些遞茶遞水的女孩子——有資格進到他房里的人。
作為粗使丫頭,“院里”就是小紅的世界。正是倒茶事件幫助小紅徹底認清了自己的身份,她重新定位了自己,并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然后就有了那段與賈蕓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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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小紅一樣,劉姥姥醉酒后也是從后院進入寶玉房間的,這個鄉下婆婆是一個確切無疑的闖入者。賈蕓是怡紅院的另一個“闖入者”,他們都將是寶玉落難后的搭救者。
賈政驗收大觀園工程當然走的是怡紅院前門。但他很快就在里面迷路了,賈珍及時引導賈政:“老爺隨我來。從這門出去,便是后院;從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p>
這個“門”也曾進出過小紅和劉姥姥。
賈政迷失在怡紅院,表面上是因為那里的花障與青溪,實際上,那里也是大觀園中規則最復雜的地方——整個大觀園里《使用手冊》最詳盡的部分就是關于怡紅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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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程度上,五十八回是屬于芳官的。大病初愈的寶玉無意間看見藕官在園里燒紙,得知藕官祭奠的是自己舞臺上的夫君菂官后,隨引為同道知己。
這個《霸王別姬》的“大觀園”版本里還有什么故事嗎?寶玉需要從芳官那里找到更詳盡的答案。卻趕上芳官的干娘偏心,惹惱了芳官,那婆子又不依不饒、無理取鬧……接下來就是怡紅院里有趣又家常的一幕了——這樣的場景也是在復習、強化《使用手冊》。
襲人是“別人家的孩子”,有著超越年齡的穩重與成熟。她是離賈寶玉最近的人,也是最在意“使用手冊”的人——她責怪婆子在這里吵鬧,這不是欺負老太太不在家嗎?某種意義上,老太太就是“手冊”本身,她也是最堅決、有力的秩序維護者。
晴雯是一塊爆碳,她心里并沒有什么“手冊”。她天真爛漫、口無遮攔,她只是一味怪責芳官——太不省事,不知狂什么,不過是會兩出戲罷了!
晴雯一發飆,襲人就開始和稀泥——這本身就是在維護怡紅院的秩序——她嘴上強調的還是規矩:老的處事不公,小的也可惡。
寶玉是絳洞花王,“手冊”對他當然重要,但他心里那些清凈女兒更重要:她少親失眷的……并叫襲人以后照看芳官。
老婆子不甘心,并動手打了芳官,芳官開始哭起來。這是寶玉不能接受的,襲人立即說自己來處理,晴雯搶先斥罵婆子,婆子并不理會。襲人于是搬救兵——說自己不會吵架,晴雯性又太急……叫麝月去震嚇她兩句。
接著麝月上場。她先指出婆子在主子房里管教女兒,就是不懂規矩——況且又不是自己女兒!管教丫頭原是主子的事情,怎么越老越沒了規矩?等老太太回來,看怎么說。寶玉又生病,連我們也不敢大聲說話呢,你這狼嚎鬼叫的,這叫無法無天!過兩天是不是連我們也要打呀。
麝月頭腦清醒,條理分明,但她從頭到尾拿來“震嚇”對手的就是規矩——那本“使用手冊”。這也為襲人出嫁時“好歹留著麝月”的囑托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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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只是沉浸在自己定義的世界里。他開始上綱上線,發泄對老年女人的厭棄之情,他心里依然沒有什么“手冊”。晴雯也沒有,她繼續發飆:都攆了出去!這是她的口頭禪,又是她最在意的事,也注定了她自己被攆的結局。
婆子終于羞愧難當了。接著就發生了婆子搶上前要給寶玉“吹湯”的滑稽大戲——主動邀請芳官吹湯的是襲人,襲人是在破壞規矩嗎?作為怡紅院里的實際當家人,她在一定程度上掌握著院內的升遷大權……如果一切順利,芳官隨時可能成為襲晴麝秋的替補人選。
老婆子卻不明就里,幾個小丫頭盡力將她奚落了一番:這地方是分三六九等的,我們去得到的地方,有一半你老還去不到——何況連我們都去不到的地方呢!
小丫頭們自己可以去“堂上”,婆子們最多只能到“院里”,原本屬于“墻外”的婆子竟然闖進了“室內”……這是一篇深刻而簡練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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