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是日本人 死為中國魂》
記日本八路——小林清
作者:小林陽吉
第一章 帝國軍人
我父親的故鄉在日本大阪府郊區。一百多年前,那里還是農村,是一個比較荒涼的村莊,只有三百多戶人家。
他們家沒有土地,小林清的爺爺在村里經營著一個小雜貨店。小林清的父親排行老大,幫助爺爺經營生意。父親是個性格直爽,脾氣暴躁,愛喝酒的漢子。他在明治天皇時期服過兵役,當過東京皇宮警衛團的士兵。他一生為此引以自豪。
母親嫁給父親后改姓小林。母親是典型的日本婦女,善良、勤勞、溫順。在日本,由于當時社會的束縛,婦女所受的痛苦更為深重。她們不僅要和男人一樣承受生活的重擔,而且在社會和家庭中還要受“三從四德”、“男尊女卑”等封建道德的束縛和折磨。母親每天除操勞家務之外,還要撫養和教育孩子。
小村和日本其它的農村一樣,人們長期受封建天皇制度的束縛,過著貧窮的生活。除了幾戶地主以外,剩下都是世世代代把血汗灑在土地上的貧苦農民。這里的氣候溫暖,屬亞熱帶氣候,以種水稻為主。在風和雨順的年成里,生活還算過得去。農民們雖然每年收獲白花花的大米,但從來也舍不得凈吃光是大米的飯,總要把稗子摻在大米里吃。遇到災年就倒霉了,人們紛紛離鄉跑到外面去做短工糊口。
二十世紀初,日本社會正處在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階段,農村自然經濟遭到了嚴重破壞,許多農民被迫賣掉土地,背井離鄉流向城市。小林家經營的小雜貨店也因此日漸蕭條。
小林清的父親和爺爺商量,賣掉了小雜貨店,湊了一點錢,帶著母親和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到大阪市區尋找生路,把小林清留在爺爺、奶奶身邊。小林清父親到大阪后,在親朋好友的幫助下,在大阪的南區千日前通大街租賃了兩間房,開了一家小飯館。這里是市中心,經營各式各樣商品的大大小小商店,毗連林立,十分繁華。每到夜晚,霓虹燈閃耀輝煌,被稱為大阪的“銀座”。小林清父親盼望著飯館生意興隆,一步一步地興旺發達,特意給飯館起了個象征吉祥如意的名字,叫“一二三料理屋”。
小林家的飯館,由于哥哥姐姐都能干活,生意還算可以。后來,因為大哥竹造外出做工,店里人手少,父母親就把小林清從鄉下接到城里來住。這時,小林清已上小學三年級,一面讀書,一面幫家里做事。那時,城里的學生上學,都背著書包,可是小林清只能用父親小時用過的毛巾、包袱皮來包課本作業和用具。下學后和同學們一塊玩耍的時候,就在包袱皮的結子上拴一條繩子,把它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為此同學們看不起小林清,常欺負他,說他是“鄉下人”。小林清也不示弱,經常和他們打架。他回家后又要干活,沒有復習功課的時間,天長日久,學習成績逐漸下降。
家中忙的時候,小林清干脆就不去學校了,但是有兩門課是不能不去上的,一門是修身課,另一門是軍訓課。修身課講的是做人的道德準則,在哪一種場合、行哪一種禮節,還學習中國的孔孟之道,以及如何做一名天皇的赤子等。軍訓課的教官是兩名陸軍軍官,主要是進行軍事訓練和身體訓練,同時也向學生們灌輸軍國主義的黷武思想。
修身課和軍訓課是十分嚴格的,只要有一次不上,學校就會找家長,家長要到學校里去賠不是,并且要保證下次不再犯。這兩門課,小林清從來沒有缺過課。
教育敕詔是一套倫理原則,旨在規范人民與國家間的一切關系,培養人民自覺敬重天皇的統治權威。敕詔中說:“咨爾臣民,我皇室之祖先建立帝國于廣大而永固根基之上,并使道德深入人心。我臣民以忠孝為依歸,世世相承,發揚光大,此即為我國教育之所本。……增進大眾福祉,促進公共利益……于危機之際,勇敢為國獻身,以保障維護我皇室基業之繁榮地久天長。”此后,天皇敕詔的道德教育,成為小學課程的必要部分,每個學校均將教育敕詔與天皇像懸掛在一起,并于每日早課時大聲朗讀。
一九三七年(昭和十二年)七月七日,日本軍隊和中國軍隊在中國北平西南的蘆溝橋,發生了軍事沖突,開始了全面的“侵華戰爭”。日本對蘆溝橋事變的記載是:一九三七年年七月七日晚,一個小隊的日軍在北京蘆溝橋附近進行演習。突然響起了一陣槍聲,日軍小隊長立即進行點名,發現少了一名士兵。日軍小隊長聯想到剛才的槍聲,以為該士兵已在剛才的槍聲中被打死,于是小隊長下令向中國軍隊進行還擊,形成了軍事沖突。但詭異的是,20分鐘之后那個失蹤的士兵又回來了,說當時是因為鬧肚子去解手而沒有趕上點名,而這一消息未向上級報告。于是,二十分鐘的開小差,直接觸發了戰爭。現在看來,即使沒有這二十分鐘,日中雙方也會有別的借口發生沖突。當時南京的中國政府第一次表現出它已做好與日本作戰的準備。
對于一個早就被肢解的中國來說,在承受了多年的屈辱和痛苦之后,整個民族積壓的憤怒,到了一點即可熊熊燃燒的程度。因此,任何時間任何地方,在現實大背景下都隨時可能爆發小磨擦、小沖突,而突發的小磨擦、小沖突也必然引發全面的對抗。舞臺背景早就由日本方面搭建起來。在這一舞臺上,中國歷史性的時刻到來了。(《時代》,1937年7月19日)
不過,當盧溝橋的槍聲剛剛響起時,全世界還沒有意識到這一次發生的中日沖突,就會是中國全面抗日戰爭的開始。這也難怪,在過去幾年里,中國北方的局部抗戰從來沒有停止過,綏遠抗戰、長城抗戰都曾以激烈的戰斗令世人關注,但都沒有發展為全面抗戰。因此,美國《時代》首次報道盧溝橋沖突時,將之放在“遠東”部分,而不是像以往那樣單獨列為“中日”部分。同時,“遠東”部分突出的也不是中、日戰爭,而是在西伯利亞發生的另一場蘇、日軍事沖突。
蘆溝橋事變發生后,日本國內的輿論界對蔣介石一片惡罵,指責蔣介石有意挑起事端,應該對蔣以及他領導下的南京政府進行軍事懲罰。
“七月七日晚上,我皇軍在蘆溝橋附近進行夜間演習之際,該地中國駐軍突然向我方開炮。當時,我當局曾用盡一切辦法,想把問題就地解決,不使之擴大。然而南京政府卻一味自負于自己的軍備,不接受我方的誠意,始終對我方采取挑戰行為。迫不得已,我皇軍為了保護在華僑民和東方的和平,最后不得不采取自衛手段……”
但在日本軍部內卻分成“事變擴大派”和“事變不擴大派”,兩派進行了激烈的爭論。不擴大派的代表人物就是九一八事變的主謀石原莞爾少將作戰部長,他根據“勝利的極限點”的理論,堅決反對日本“得隴望蜀”,再繼續向華北進擊。石原認為一旦和中國發生全面戰爭,日本將陷入無法自拔的戰爭泥潭,絕無取勝的希望。而軍部中的大部分卻是事變擴大派,他們無視中國團結一致抗日力量的形成,還以為中國軍隊會像以往一樣一打就跑。他們提出“對中國一擊”論,以為只要給中國一個強大的打擊,中國政府就會屈服。
陸軍大臣杉山元曾經放下豪言壯語:“3個月以內解決中國事變”,參謀本部也妄稱“只要在塘沽附近登陸的話,中國一側就會舉手投降”。
日本軍部一次次挑起的事端,多是狂熱的軍國主義軍官膽大妄為之舉,事后經官方確認照準,推波助瀾之下,竟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波及數億人的全面戰爭。
當時,父親因為受過長期的武士道精神教育,再加上這樣的宣傳影響,對中國的確抱著敵意和仇恨。父親覺得蔣介石這家伙實在是個傻瓜,日本這樣處處為中國著想,為什么還要向日本挑戰呢?如果沒有日本,中國恐怕早已成為英美俄的殖民地了吧!不過,日本可憐中國是有限度的,如果反抗的話,就非徹底地把蔣介石搞掉不可。總之,父親對中日戰爭的看法,是和日本輿論界一樣的,認為日本方面進行的戰爭是自衛行動,是為了東方的和平,膺懲中國的神圣戰爭。
戰局在不斷地擴大,日本無敵的皇軍節節勝利。人們每天都聽政府和軍部發布的連戰連勝的捷報,高興得不禁跳躍起來。大批青年應征,開赴戰場。看著一批批掛著紅布條出征士兵的雄姿,父親也夢想成為一名天皇的士兵,到戰場上去作戰,并期望平安地立功回國。
8月13日,中國軍隊向上海的日本海軍陸戰隊發起進攻,日軍倉促應戰,并緊急從國內派兵增援,揭開了第二次上海事變的序幕。由于蔣介石一改以往忍辱負重的態度,竟主動在上海開辟新戰場。當時日本在上海只有幾千人的海軍陸戰隊,沒有什么準備。日本軍部的“事變擴大派”當初只是設想把蘆溝橋事變擴大到華北地區,并沒有在中國全土展開全面戰爭的計劃。可是蔣介石的上海攻勢,使日本軍部對戰爭的指導發生了混亂。
日本軍部剛開始還不想擴大上海戰線,8月15日只派出了最低限的2個師團(3萬余人)的增援部隊,但蔣介石將其精銳部隊70萬投入上海,使用人海戰術給日軍造成極大的傷亡,迫使日本不斷增兵。由于現役部隊的人數不夠,日軍不得不緊急臨時召集預備役部隊參戰,最后日本投入上海的兵力達30余萬人。
蘆溝橋事變后,日本軍部并不想把戰火擴大到整個中國,只設想打一場短期的、局限于華北地區的速決戰,在短期內一舉摧毀中國軍隊的主力,迫使中國人屈服。戰后的1946年,美國戰略調查團對日本的侵華戰略進行了調查,該調查團的調查報告中說:“對于日本的侵華戰略,本調查團對多數日本將校進行了訊問,這些日本將校均表示當時既沒有侵占中國全土的必要,也沒有侵占中國全土的欲望……沒有料想到1937年的華北事變,會引發與中國的全面戰爭。”
這個報告比較客觀地說明了當初日本沒有發動全面侵華戰爭的戰略動機。當時日本人以為蔣介石在蘆溝橋事變后,會派主力軍隊前往華北保衛北平、天津等大城市,和日軍進行軍事決戰。但蔣介石并沒有直接派兵去保衛華北,而是轉而進攻日本在上海的租界,將日本拖入了全面戰爭的泥潭。因此一些日本人聲稱日本原本不想和中國進行全面戰爭,中日間的全面戰爭是中國人挑發的。然而中國取勝的唯一出路就是與和日本進行長期持久的,不以爭奪領土為目的的消耗戰,將對手消耗拖垮。如果當時蔣介石在華北跟日軍進行一場爭奪領土的決戰,中國不僅必敗無疑,還要使華北變成滿洲國第二。
戰局的不斷擴大,戰線越來越長,政府頒布了“國民總動員法令”,加緊了國內的征兵工作。一九三七年(昭和十二年)冬初,小林家突然接到了印在紅紙上的“征召令”, 父親被征入伍了。當時,他正在大阪實業學校釀造專業讀二年級。
那天,小林清一回到家,妹妹就向他鞠躬,道賀說:“祝賀你,征召令送來了,你成為帝國的軍人了!”
當時,受軍國主義思想的熏染,人們把參軍視為榮耀,因此,全家人都為小林清入伍而感到高興和光榮。小林清成了為天皇出征的戰士,小林家也就成了忠于天皇的愛國家庭。
入伍的前一天,家里賀客盈門。家里買了很多的酒招待親朋,鄰居和親友們送了很多的餞別禮品和旗幟。送來的旗子都掛在門口,家里正廳上掛著一面很大的太陽旗,上面密密麻麻地簽滿了親友們的姓名。
小林清父親高興得眼睛閃著光,他一面招待著跪坐在“榻榻米”上的親友們,一面對小林清說: “你在軍隊里要好好地服務,效忠天皇,不要給我們家里的人丟臉。”
小林清很驕傲地回答說:“爸爸,我知道從軍是為國爭榮,為家爭光,我真高興得不得了。我一定在戰場上榮立戰功回來見你。”
媽媽把她親手做的、上面寫著“武運長久”的紅布佩帶系在他身上。
新兵報到的那天,小林清肩上斜披著“武運長久”的紅佩帶,頭上裹著印有太陽旗的毛巾,在手里拿著一面自制的小太陽旗的父親、母親、弟妹們及十幾個親友簇擁之下離開了家。
小林清所在的同一個町會中,有二十多個青年和小林清一同應征入伍。有些貧苦人家的孩子,雖然還不到年齡,也入伍參軍了。這是因為,參軍一則是光榮的事情,二則可以減輕家里的負擔。當時的日本無論任何家庭,都熱衷于送子參軍,如果不這樣的話,就會被認為你喪失了做國民的資格。正是這股潮流,鼓舞著年輕人去當兵。
他們穿過擠在街道兩側圍觀的人群,在鼓聲伴送下到了兵營。兵營在大阪市的西北方,占地面積很大。當小林清們到達時,寬大的院里早已擠滿了新兵和送行的家屬們。
報到之后,每人領到一身新軍裝。他們興致勃勃地穿上軍裝,站在大鏡子前一看,衣服很合體,心里不覺驚喜;“唉呀,真精神!真成了威武的帝國軍人了!”
寬闊的操場中央,有一座高高的閱兵臺。臺上飄揚著日本國旗和軍旗。聯隊長站在臺上給新兵訓話。訓完話,他從臺上走下來,“嚓”的一聲,拔出指揮刀,喊道:“立正!”他的聲音很大,也拖得很長。他那把高舉著的指揮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新兵們自然而然地挺起胸膛,站得十分整齊。嶄新的軍裝、紅色的步兵領章,顯示出武士的精神和軍人的風度。
操場雖然很寬廣,卻寂靜得連根針掉下地都能聽得清。送行的親人們,都睜大眼睛看著他們,好像是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兒子這樣威武,這樣精神似的。有的人的臉上還掛著淚痕。小林清發現了在人叢中的父親。他咧開嘴笑著,好像是說;“瞧!我的兒子多光榮,我們臉上多光彩啊!”
整齊而威武的新兵隊列在聯隊長的指揮下,圍著操場走了三四圈。大家都盡量地走好,要走出皇軍的威風來。這也是為了讓家里親人們看了高興。
入伍的第二天,又重新檢查了身體。這一次檢查是非常嚴格的,眼睛、耳朵、鼻子、牙齒都進行檢查,手腳有毛病都不行。小林清被檢查出盲腸有問題,經軍醫鑒定,認為他的病不適于行軍作戰,就叫小林清回去治療。
小林清回到家里,家里的人見了他都很驚奇。“你怎么又回來了?”父親問。
“檢查身體的時候,查出了我可能有慢性盲腸的毛病,不適合行軍作戰,叫我回家來了。”
父親聽他這么一說,驟然變了臉色:“這叫什么事?又不是三歲孩子,盲腸嘛!又不是大病,為什么不早早把它治好?”
“沒有時間啊!我每天上學,下了學還要幫家里干活,忙得喘氣的時間都沒有,再說也沒有錢去治療。”小林清回答說。
父親生氣地說:“收了人家那么多餞別禮品,熱熱鬧鬧地給你餞行,你倒真好意思厚著臉皮回來了,我呀,沒臉見人了,真丟人!”
父親簡直不讓他進屋了。母親左右為難,在一旁說;“你快進屋吧!老站在外面,給人家看見更不好了。”
小林清縮頭縮腦地走進里屋,悄悄地垂著頭坐在那里。那天晚上,父親不高興,又多喝了酒,不睡覺,一個人坐在外面,沒完沒了地說;
“沒出息的家伙!不中用的廢物!”
小林清在里面聽著這些話,心里又是難過,又是氣憤:他哪里知道軍隊體檢是這么嚴格,要知道這樣嚴格,他早就去治療了。不過,現在要去治療也還來得及。想到這里,他猛然站起來。
“怎么啦?”母親問。
“我現在就去醫院治療。”他一面說,一面往外走。
母親也跟著站起來說:“你等會兒,我給你做點吃的。”
小林清只說了一句:“不用了,我什么都不想吃。”他邊說邊往外走。當母親跟在小林清后面追出了門時,小林清已經消失在黑暗中了……
小林清在醫院里做了手術,痊愈后,就直接到軍隊報到。他被編入大阪師團第三七聯隊第一中隊第三小隊,并領到一支三八式步槍。
正式的軍事訓練是非常嚴格的,長官和老兵對他們的態度也和剛入伍時不一樣,變得十分嚴厲了,連對他們說話都變成命令式。
新軍裝不許穿,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床上。每人又發一套舊軍服,這都是以前老兵們受訓時穿過的,不光是褪了顏色,而且還有很多窟窿。
軍隊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緊張起來了,白天是軍事訓練,晚間是帝國軍人精神教育課。
由聯隊長或政治教官進行武士道精神的教育。聯隊長聲嘶力竭地教育他們,必須學習武士“忠君”、“愛國”的精神。他說:“我們大和民族,需要全民族的紀律和軍隊的名譽。武士時代的那些規矩,應該重新發揚,重新發揚全民族的紀律。而紀律是建立在對天皇的忠心上面……作為一名日本的軍人必須效忠于天皇、效忠于大日本帝國。在戰場上要拼死作戰,若是負傷或無法逃脫的時候,你們必須盡可能地多殺死敵人,然后剖腹自殺,保持大和男兒的氣節,為國捐軀……”
他還要求新兵們嚴格恪守士兵之天職,要嚴格守法奉公,遵守紀律,絕對服從指揮,以養成真正軍人之作風。
政治教官也向他們灌輸軍國主義思想,大和民族對一切其他民族的蔑視。他說現在為了解放東亞民眾,建立大東亞新秩序,日本皇軍擔負著進行“神圣戰爭”的使命。而且日本皇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有天照大神(日本神話傳說中的創世神)的保佑,任何敵人都不是皇軍的對手。如一八九四年的日清戰爭;一九O四年的日俄戰爭;一九一四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向中國東北進攻等,都是以皇軍獲得全部輝煌勝利而宣告結束。目前在中國戰場上,只要攻陷太原和占領南京,就可以結束這場在中國的戰爭了。
按照日本軍隊中的慣例,老兵對新兵有統治教管權,老兵是軍官的得力助手。新兵入伍都交給老兵教管。新兵向老兵學習軍事技術和基本知識,學習怎樣利用地形,怎樣作戰,怎樣行軍等。
新兵要給軍官、老兵執行勤務,伺候軍官和老兵們。小林清最討厭的就是伺候他們。一天的軍事生活已累得暈頭轉向,但還要給他們端飯、洗衣服、擦武器、擦皮鞋等,還必須集中精力抓緊干,不然就要挨他們的打罵,給你苦頭吃。
早晨六點鐘起床,只有十五分鐘的穿衣、洗漱時間,然后跑到操場上集合。操場離他們小隊的營房有三四里遠。整個軍營駐著一個聯隊的部隊,有騎兵、炮兵、步兵和工兵等諸兵種。
集合時誰要遲到就要挨打,誰的軍容不整齊也要挨打。要是小隊長看到誰的綁腿裹得不結實,就叫你全副武裝在操場上跑,一直跑到綁腿散了,等裹好后回來再挨打。
吃飯也是十五分鐘,他們新兵輪流用大桶去領飯。吃飯時,要伺候士官們和老兵先吃,然后新兵才站在一邊抓緊時間狼吞虎咽。雖然是大米飯,還有肉菜和大醬湯,他們卻吃不出飯菜的香甜。吃不飽飯也是經常的事,因為吃飯時間一過,就得放下碗離開食堂。
上下午是軍事訓練時間,訓練形式有中隊教練,小隊教練,單兵教練。訓練內容有兵器、射擊、刺殺、搏斗、投彈等個人項目。也有軍事演習,包括戰術演習等集體項目。
日本軍隊的訓練是以非常嚴格而著稱于世的。隊列訓練就十分嚴格,一個“立正”動作,就要做數百次,甚至上千次。
隊列訓練有中隊訓練和小隊訓練,最難的是整個聯隊訓練,如果有一個人的動作不準確,精力不集中,都要重做。
八月的大阪,盛夏的驕陽照射著整個營房、操場,曝曬在太陽光焰下進行隊列練習的新兵變成了一片黃褐色。
整個聯隊齊步前進,軍鞋象咀嚼著的牙齒,緊緊的咬住大地,發出嚓嚓的響聲。聯隊長把拔出來的軍刀緊靠在右胸前,用聲嘶力竭的聲音,使勁地喊著口令:“右轉彎——走!”縱隊作軸的士兵隊列,準確而迅速地把淌滿汗水的臉轉向右邊。在靠內側的小林清,最初幾步是踏步走,等待外側的隊伍大步轉彎。在轉彎時,縱隊的排列,象一排透亮的籬笆,轉彎后又象扇子似的折疊起來了。
“向左轉——走!” 聯隊長的口令剛剛喊出,隊伍又一齊轉了方向。就這樣,縱隊變成橫隊,向橫的方向繼續前進。
“向右轉——走!” 聯隊長威嚴的口令聲在盛暑的天空中回蕩,軍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小林清盯著前一排士兵那濕透了汗水的后背,極力控制著由于跑步變換方向引起的氣喘,邁出越來越沉重的腳步。
“解散!”
剛剛喊完口令的聯隊長又跑到另一處,突然停下來喊:“集合!”當他們跑過來集合的時候,看到在陽光下,聯隊長的鼻梁和嘴唇也淌著汗水。
聯隊長是背向他們站在那里的,所以爭先恐后從遠處跑過去的士兵們,還必須繞一大圈。很快地,在聯隊長眼前站好了十列橫隊,聯隊長指出整隊中的缺點后,忽然又大聲喊:“解散。”
隊伍剛解散,聯隊長又喊集合。隊伍剛集合,聯隊長卻又喊解散。
他們提著槍,在灼熱的大地上來回地跑著。“解散”、“集合”,不知反復了多少次。操場上揚起塵土帶著他們的汗臭、槍支的油味和皮革氣味向外擴散。汗水在干燥的大地上留下了點點的黑色痕跡。連聯隊長背后的軍衣上也出現了汗水濕透的大塊汗跡。
操場周圍的樹叢和茂密幽靜的樹蔭顯得格外清閑。在營房主樓正門上,高高地掛著象征天皇權力的皇室菊花徽章,在烈日下閃閃發光,仿佛俯瞰著正在操場中跑來跑去專心操練的他們。
突然,一個士兵沉重地摔倒在地上,昏迷了過去。但是隊伍并沒有因為他一個人的倒下而有絲毫的變化,仍整齊地前進著。
不一會兒,又聽到有人栽倒和槍支掉地的聲響。毒辣辣的陽光就像一只巨大而無形的火爐,直向他們逼來。
小林清覺得嗓子在冒火,頭腦發脹,身上的汗水好像流干了,眼睛也看不清東西,突然眼前一片白,頃刻間他便失去了知覺……
然而訓練最嚴格的,要數實彈射擊。在一次實彈射擊的考核中,小林清和另外一名新兵射擊成績比較差,有幾發子彈沒有中靶,受到非常嚴厲的青木教官的處罰。他說他們平常不用心練習射擊,在戰斗中就不能打死敵人,有辱皇軍的榮譽,要他們對槍陪罪。他們把槍放在槍架上,一邊立正對槍行軍禮,一邊大聲說:“三八式步槍,我對不起你,因為我沒有努力練習射擊,所以未能槍槍命中,沾污了皇軍的榮譽,請原諒我,下一次一定努力命中。”
對槍陪罪完畢之后,青木教官還罵他們:“你們將來在戰場上不能打死敵人,敵人就會打死你們,為了使你們永遠記住這次教訓,每人再對打十記耳光。”
按照日本軍隊中嚴厲的處罰辦法,小林清和另一名士兵筆直地面對面地站立著,互相用力抽對方十記耳光。對方打得小林清很痛,他瞪了對方一眼,用眼光示意著;“你怎么真用力打我?”
對方也用眼光回答:“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實在對不起啊!”
在教官的監視下,他們都不敢不用力,結果他們倆的臉都被打腫了,火辣辣地發燒,眼淚在眼眶里轉,就是不敢讓它掉下來。他們知道要是眼淚流出來的話,還要挨教官的打,他還會說你們這是軟弱的表現,不配做一名日本士兵。沒法子,他們只能硬挺著把眼淚往肚里咽。對打完畢后,青木教官還嚴厲地問:“你們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實在對不起,謝謝你的教育。”
小林清和那個士兵口是心非地回答。因為小林清給全小隊丟了人,晚上睡覺時,小隊長又命令全小隊人都躺在被子里,讓他一個人立正站在中間,大聲背誦“步兵操典”、“軍人敕諭”等,等他背誦完畢,全小隊人早巳入睡多時。
晚上背誦“軍人敕諭”、“典范令”,是小隊長懲罰新兵的一種手段。平時若是他不高興,就叫新兵立正站好,大聲背誦。如果誰背不出的話,就得在“榻榻咪”上爬,從他的胯下鉆過去。如果是兩個人都背不出的話,他就叫這兩個人互相廝打或學狗叫,他在一旁開心地看著。
“我們犯了什么過失?受到這種侮辱人格的虐待。”大家心里在暗暗地想,有的人在暗暗地哭,可是表面卻要強裝笑臉,不然又要挨打。
刺殺是勇氣與沉著相結合的軍事技術。小林清第一次練習刺殺時,完全被教官穩如泰山般的氣勢壓住了。他慌亂地把槍刺過去,一次次地連連失誤,在教官沉著而兇猛的進攻面前,他只能勉強招架,而不知不覺地向后倒退了,在那—剎那間,從教官的護面罩里傳來怒吼;
“混蛋!就是死了也不能后退!”
小林清猛地一驚,被教官嚴厲的怒斥給嚇愣了。結果,他被教官重重地刺中胸部,敗下陣來。訓練結束后,教官命令小林清和其他兩名刺殺缺乏勇氣的士兵留下來,罰了四個小時的訓練,直到天黑看不見為止。訓練完后回到營房,已經很晚了,連晚飯都沒吃上,餓了一夜,饑腸轆轆,整夜都沒有睡好覺。
他是個學生出身的人,對于這樣嚴格、機械、屈辱的軍隊生活是很不適應的,加上接二連三的受到處罰,使他感到十分苦悶。
在學校時受的教育,都是講皇軍如何如何光榮,帝國軍人都是無與倫比的勇敢,所以他都向往著做一名光榮的皇軍,而真正成為一名皇軍時的感受就大不一樣了,難道這樣的生活就是帝國軍人的生活嗎?難道這也是武士的精神?哼!什么帝國軍人!……
思來想去,沒有辦法,只能摸著被打腫了的臉暗暗自嘆,最后自己得出一條結論;
“咬緊牙關好好干!我也要當一名軍官!”
在軍隊生活中,每兩個星期放一天假。這一天規定他們必須穿上入伍時發的新軍裝,由曹長帶著集體外出,可以看場電影,買點東西或大吃一頓。長官們在這一天中對他們的態度也好一些。在街上,看見那些過著自由生活的市民們,小林清非常羨慕他們。可是,他們卻向他們投來尊敬的目光。
入伍五個月后,軍營訓練結束了,接踵而來的就是山地野營訓練,還要進行軍事演習。
他們全副武裝,背著幾十公斤重的背包急行軍。頭上烈日炎炎,腳下是雜草叢生的崎嶇山路,蚊子、小蟲到處亂叮亂咬。沒走多遠,汗水就濕透了衣服。曹長命令不許喝水壺里的水,等到大家的汗水出了很多,渴得實在不行的時候才讓喝一口。
他們爬山、渡河,進行軍事演習。最緊張的是夜間軍事演習,就如同在戰場上作戰一樣,又是槍,又是炮,又是急行軍,折騰了一夜,到天快亮的時候,他們都十分疲倦了,可是按照預訂的計劃,還得趕到指定的一條大堤后面隱蔽,準備阻擊從這里經過的“敵軍”。
天亮了,下起了小雨,不一會兒,衣服就全濕透了。這時,從蒙蒙的雨中出現一支和他們帽子顏色不一樣狼狽不堪的隊伍,從泥濘的地里艱難地朝大堤走來……
中隊長一聲令下,他們就從大堤后出其不意蜂擁而下,端著上了刺刀的槍,大聲喊叫著, 向“敵軍”沖去。
“敵軍”面對著突然出現的沖殺,來不及應付,就立刻潰亂了,慌忙向旁邊逃遁,往正在抽穗的稻田里竄。眼看著稻子在皮鞋下遭到踐踏,誰也顧不得了。
“噯呀!噯—呀!”
在遠處干活的兩個農民,揮動著手拼命向這邊跑來。
“喂!稻子,稻子!”
可是農民們心疼的叫聲,被軍隊的“哇哇”的喊殺聲壓得聽不見了。長官雖然聽見農民的叫嚷,但他并不下令停止部隊的行動。兩個農民除了叫喊一陣外,什么辦法也沒有,只是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稻苗被踩踏。
好容易停止演練的喇叭響了,士兵們才注意避免踏著稻子,從田里一跳一跳的走出來。 中隊長一面擦著臉上的雨水,一面對農民說:“軍需官過一會就來了,你們向他申訴吧!” 但是誰都知道,如果農民把受的損失申告了,回答一定是:“你是想借口來賺一筆錢吧,一個日本國民,一點小小的損失還要申告嗎?”
老百姓里,當然也有甘愿為帝國皇軍作出犧牲的,而不去申告。
他們站在比較遠的地方,看見農民跑進稻田里,小心翼翼地把被踩倒的稻莖扶起來。
聯隊長和教官都說這次野外軍事演習,是對以前軍事訓練的總結,表現好的升為一等兵。 這次野外軍事演習中,聯隊長和教官認為小林清表現還不錯,所以小林清也被晉升為一等兵了。
就這樣,父親在這兵營中,逐漸磨煉成為一名“真正”的軍人了……
一九三八年夏天,陸軍參謀本部命令,將這些經過一段軍事訓練的新兵,全部開赴中國戰場。
一天早晨,全體士兵穿著嶄新的軍裝,全副武裝,集合在操場上。師團長下達出征的命令后,全體士兵群情激奮,熱血沸騰,齊聲高唱:
“千夫莫移磐石志,為國效勞義為重;
存亡危急臨敵日,舍身槍林彈雨中;
為我皇國齊前進,男兒天職是效忠!”
唱完歌后,聽師團長訓話:“要懷著忠于皇室之情,為國捐軀的精神,要視死如歸。大和男兒,報效國家,忠于天皇是我們的天職!”
他那激昂的聲音和侃侃不絕的言詞,使父親激動得熱淚盈眶,渾身顫抖。
日本軍人所受的武士道精神教育,只相信唯有人的生命獻給了天皇才能和櫻花媲美,像櫻花一樣純潔和高尚。他們認為作為男子漢,為天皇效忠才是最崇高的榮譽,為了天皇犧牲是最終的目的。
最后,在“天皇萬歲”的歡呼聲中,進行了閱兵式。
出征前放假兩天,回家向親屬告別。小林清回到家中,見到父母親、兄弟姐妹的時候,產生了一種難舍難分的離別心情。雖說當一名帝國軍人,到戰場上為國殺敵立功是光榮的,可是離別親人開赴中國戰場,能否回得來呢?又能什么時候回來呢?
小林清成為一名天皇的士兵后,除了興奮和光榮以外,心靈深處也籠罩著死亡的陰影。嘴里說是為了天皇陛下,為了國家,決心戰死沙場,其實如果他真戰死了,他的親人將怎樣悲痛呢!而且他自己也是絕對不愿意死的。這樣兩種相互矛盾的心情,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使他既高興又煩惱。
兩天后,全家都到大阪港碼頭送小林清。在碼頭的廣場上,每個新兵的親屬們都舉行了小小的告別酒宴。小林家也不例外,父母親、大哥和姐妹們都來了。所有的新兵和他一樣,先喝一杯離別酒,再與親人們灑淚分別。兩眼大顆的淚珠流到嘴角和酒一起咽下,這是離別還是訣別,誰也說不清……
在這難舍難分,生死離別的時刻,全家人是多么的悲哀呀!母親先是沉默不語,后是哭泣,她流著眼淚,渾身顫抖,一再叮囑他說:“要多保重啊!……”
母親再也說不出話了,用她那沾滿了淚痕的蒼白的臉緊緊地偎靠著小林清,又一次失聲痛哭起來。她把已經給他準備好的小銅佛和“千人針腹帶”系在他的身上。
“千人針腹帶”是日本人的傳統風俗習慣。每當有人參軍出征之時,親屬們拿著一尺寬,五尺長的白布,站在街頭人多的地方,請來往的人,不論是親友、生人、男女老少都行,在這白布上用準備好的紅線縫一個結,直到一千個人為止。意思是有一千個人,為祈禱你出征平安無事。
小林清父親的眼睛也濕潤了。但他是一名退伍的老日本軍人,鼓勵兒子說:
“在戰場上,不要想念我們,不要顧惜自己的生命,要為國爭光,效忠天皇。作為大日本皇軍的士兵,要有敢死的決心,希望你在軍隊中要忠誠地服務,不要被別人笑話。”
小林清兩眼含著熱淚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頭,默默地聽著。大哥和其他姐妹一個個都淚流滿面,輕輕地啜泣著,深深地陷入骨肉分離的痛苦中。此刻,他的胸中驟然升起了悲傷的情感:這次離去還能再返回他可愛的家鄉嗎?還能與家人團聚嗎?要是捐軀在戰場上,就永遠不能和親人團聚了。想到這里眼淚不禁簌簌地順著雙頰流下來,浸濕了胸前的軍衣。
集合上船的哨子響了,小林清和所有的士兵一樣,慢慢地—步一回頭地登上了六千噸的“赤城”號軍艦。莊重地像哀樂似的日本國歌《君之代》更加深了他的悲傷。在嘹亮的軍樂聲中,船上的士兵和岸上送行的人群都不停地揮著手和太陽旗。軍艦徐徐離開碼頭,他和其他士兵擁擠在船舷邊,望著親人使勁地揮手,呼喚。
軍艦越駛越快,越駛越遠,看不見大阪港了。就這樣,他悲酸地離開了日本。從此以后,他再沒有見到他親愛的父親、母親,再沒有回到過他可愛的家鄉。
軍艦在煙波浩渺的大海上航行了兩天后,他們在中國的青島登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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