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出圈的綜藝人物思考其背后的社會學意義,這不僅是對一個娛樂文本的文化分析,更反映了它背后的社會心理與社會趨勢。
生活需要點“passion”;職場上“除了承重墻,其他都在逞墻(強)”;“職場如道場,除了陰陽就是八卦”;華語樂壇“五旬老太守國門”;在“愛蕭條”的時代,離婚綜藝里的“NPD人格”成為顯學,“熏雞事變”引發大量討論……
2024年,當世界逐漸走向“不確定”,時代情緒越來越難以捉摸,綜藝與影視似乎越來越成為觀察社會風潮與年輕人需求的絕佳窗口。《新周刊》與中國傳媒大學副教授、資深節目策劃人周逵,聊了聊對當下綜藝與影視的觀察。
以下是周逵的自述。
那些不容易被看見的人,
通過綜藝被看見
2024年我參與了很多綜藝的共創和田野工作,包括上半年幾檔喜劇綜藝《喜人奇妙夜》《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喜劇之王單口季》,還有2023年就已經完成錄制的《喜劇大會》。《歌手2024》第一期那英“五旬老太守國門”上熱搜之后,我還去現場參與了彩排與錄制。此外,我還參與了張藝興主導的一檔綜藝《百分百出品》,用國際舞臺交流賽的模式觀察中國Z世代對話國際Z世代;參與共創了第七季《火星情報局》。
下半年,我在一檔人文類綜藝真人秀《閃耀吧!大運河》中擔任總策劃,并在其中擔任飛行嘉賓。在中國大運河申遺成功的第十年,(節目組)請來馬家輝、劉擎、周軼君等文化學者,以及閻鶴祥、徐志勝、呼蘭、劉旸、劉宇等藝人嘉賓,當時我們設想做一個“雜學詞典”,找不同學科的人碰撞出不同的化學反應。
我覺得喜劇綜藝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讓那些在社會媒體中不太容易被看見的人得以被看見。綜藝關照到每一個個體,也幫助一個個具體的人被看見,這是超越綜藝本身價值的部分。
眼下,一個新的綜藝邏輯正在到來。在選秀時代,喜劇類綜藝雖然做得很熱鬧卻并不好招商,但現在,無論是觀眾喜愛程度,還是廣告投放邏輯,都發生了變化,喜劇綜藝正在變得越來越主流。
菜菜。(圖/《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
各大平臺都開始做喜劇類綜藝節目,這是非常好的現象。與此同時,喜劇綜藝里涌現很多新鮮的素人。以往,素人在綜藝賽道里是一個很另類的存在,在主流綜藝中很難出頭,但2024年很多素人可以通過綜藝脫穎而出,尤其是女性,譬如唐香玉、菜菜、Echo等。
女性話語權在傳統父權制敘事當中,一直處于比較邊緣的位置,但2024年很多女性脫口秀演員,正在通過自身的講述,不斷拓寬公眾議題的邊界。譬如在過去,月經似乎是一種文化禁忌,但2024年可以被大大方方地講出來,而且在討論的過程中,并沒有把男性作為對立面。
菜菜段子里講到的外賣小哥,思想負擔很重地催促她“我不能在這兒(衛生巾貨架前)待太久”,還說“早知道接那個桶裝水的單了”。這些表達都在一定程度上創造了情感對話的機會,讓不同性別的人能夠對話交談,這是非常新穎的表達。
其實2016年傅園慧在巴西奧運會的賽后采訪上,就曾做過有關月經的表達,女性的私人經驗正在成為公共話題,不斷在公共場域引發討論,我覺得這是社會進步的非常明顯的標志。
除了女性話題,還有很多草根身份的脫口秀演員有機會站到臺前,付航的“passion”有多出圈,在此就不贅述了。拿脫口秀演員王繼業來講,他在節目上分享自己高考200多分,參加節目本以為能獨占學渣賽道,卻發現三本學歷的自己遇到那么多大專生、中專生。這些表述在以往綜藝中是很少見的。以往主流語境中,人們聽到的內容通常是“海淀媽媽如何雞娃”。這些聲音的出現,不僅可以將表演者學歷上的劣勢,轉變成話語場上的優勢,還會讓人反思教育的目的。
另一位脫口秀演員小佳會拿自己的身體開涮,用一種類似于“地獄笑話”的方式來消解自己經歷過的不幸,“三年了,所有人都在等我好起來,做夢吧,我是不會好的”;視障脫口秀演員黑燈在脫口秀舞臺上吐槽盲道,“不銹鋼下完雨之后和溜冰沒有任何區別,就這么愛吃,路上都是蝦滑(瞎滑)”。最重要的是,黑燈講完之后,深圳市福田區很快作出響應,連夜拆除不銹鋼盲道。我覺得這些都是非常好的社會互動。
2024年11月12日,山山大爺在北京三里屯進行脫口秀表演。他原名為李文山,退休前主要負責導彈的維修保障工作。(圖/IC photo)
山山大爺60多歲開始講脫口秀,調侃自己是“老登”,很好地打破了以往的刻板印象。一個公共話語里理想化的社會角色該是什么樣的?一個體面的老年人應該是什么樣的?二者實際上是大相徑庭的,總要有人站出來表達自己的看法。以往,我們總是希望老年人保持一副德高望重的樣子,就像眼下的流行說法“積極老齡化”,類似于廣告片里出現的那種慈眉善目的理想化老年形象,但實際上,老年人在生活中會遇到各種問題,無論是身體機能上還是心理層面,都不可能絕對理想化。
可以在看綜藝時分析人格,
但不能對其進行道德審判
2024年旅行類真人秀真的非常卷,似乎十分流行“混齡旅游團”,就像《花兒與少年》那樣;還有馬上要播出的《一路繁花》,一群姐姐帶上兩個弟弟出游;熟人局出門旅游的綜藝還有《現在就出發2》。
沈騰的喜劇功力很強,他屬于傳統戲劇表演科班訓練出來的演員,能在很多綜藝橋段中恰到好處地嵌入幽默,這些都屬于即興喜劇的范疇。很多時候,我們所謂的“綜藝咖”(沒有任何貶義與調侃),都是那些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迅速做出搞笑反應的人,這考驗的是這個人過往所有經驗的積累,很見功力。
2024年,《再見愛人4》非常出圈。在我看來,它不太像綜藝,反而更像一部紀錄片。當成紀錄片來看的話,很多事情就非常合理了。我感覺整部綜藝的紀實邏輯和前幾季相比也有一定的變化,很多觀眾都覺得綜藝有劇本,其實不然。
《再見愛人4》如果有劇本,人際溝通中的天然信息量不會這么高。綜藝劇本里經常有一個詞叫“發酵”,即設定好情境之后,看真人如何在環境中釋放情緒。最好的真人秀劇本,從來不會規定故事該怎么走,而是提供一個培養皿,讓各種可能性在培養皿里自然發生。
《再見愛人4》是 2024 年最具人氣的綜藝節目之一。(圖/《再見愛人4》)
據我觀察,《再見愛人4》里的很多名場面應該是在減少干涉的情況下拍攝的,甚至有些場景中嘉賓的面部表情都沒能捕捉到。譬如在超市里買熏雞那一段,只有錄音,沒能記錄面部表情。實際上,哪怕是中國最好的編劇都沒辦法編出這樣的細節,這就是這檔綜藝的好看之處。
至于在節目中比較出圈的幾個人物,我覺得楊子可能更像某種“奇觀”。這類人在某些圈子里非常常見,但對于大眾而言,可能有些新奇,甚至稱得上奇葩。麥琳則是以一個非常日常化的形象出現。我覺得每個人身邊或多或少都會存在麥琳這樣的人,我不想將其稱為“麥琳式人格”,實際上,這樣的人廣泛存在于社會的各個層面,只不過以往很少有鏡頭能把這一面捕捉并完整記錄下來。
有時我會想,倘若生活中有一臺攝像機一直對著人拍攝,很多人身上暴露出來的人格缺陷是不是會更多?所以,我覺得從人格上來講,麥琳的確具有某種典型性,正因為她是那種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有可能會碰到的類型,才會激發大眾那么多的討論。
我不喜歡給一個人隨便貼上標簽,我覺得大眾可以在看真人秀的時候分析人格,但不能對人格進行道德審判,因為人格不是道德,這一點要非常清楚。在我看來,沒有任何一種人格是完美的,或多或少都會存在缺陷。做人格分析,不要等同于判定其有道德瑕疵。
(圖/《再見愛人4》)
至于劉爽,我覺得(這種人)就更常見了。“性”本來就應該是婚姻家庭關系的重要部分,但之前在公共話語里卻很少見到。我甚至覺得他代表了性蕭條時代的某一類人。關于他和葛夕婚姻的話題,如果單純引申到私人層面似乎有些索然無味,就不多作展開了,但我會因此想到日本“失去的30年”里不斷涌現的“食草男”。另一方面,我們還在看劉曉慶如何充滿生機。生機勃勃的老年人和生無可戀的中青年,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與反差。
我經常用綜藝社會學來概括我的視角,我很喜歡通過出圈的綜藝人物思考其背后的社會學意義,這不僅是對娛樂文本的文化分析,更反映了它背后的社會心理與社會趨勢。
一個好的藝術作品,
一定是一個非標準化的東西
2024年我看的電影不算多,進電影院的次數都很少了,最近剛看完《好東西》,確實很不錯。此外,我印象比較深刻的電影還有方勵導演的《里斯本丸沉沒》。
電影創作者肯定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切中社會情緒(也就是制造爆款),但有時難免適得其反(也就是暴雷),甚至很多時候成為爆款或暴雷都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只不過是正著走、反著走的原因:與社會情緒并肩同行,那就是爆款;與社會情緒迎頭相撞,那就是暴雷。這二者之間的轉化十分微妙,就像徐崢的電影《逆行人生》,可以被貼上“消費窮人”的標簽,但我們是否可能從另一個角度看待問題,比如明星通過他的表演給底層敘事以能見度?我覺得這是一體兩面的事情。
(圖/《逆行人生》劇照)
娛樂文本在生成過程中,經常會發生明明是同一個事實,卻形成截然相反的兩種理解的情況,這很大程度上說明我們當下正在陷入一種敘事危機,原本我們是想通過一個好的敘事把社會觀念黏合起來,盡可能多地減少社會分歧,但現在似乎走向了另一面,不但不能黏合,反而制造出進一步撕裂的可能性。
這是一種惡性循環,創作者擔心自己的表達被曲解、產生誤讀,表達變得越來越謹慎,越來越謹小慎微地去處理和理解社會情緒,甚至以最壞的情況來推論創作引發的反面解讀是什么。對創作者來講,這是一種非常大的束縛,倘若處理不好這些,很容易走向討好型敘事,變成一種情緒討好式電影,拍成很刻意的爽片,抑或作一些溫吞沒味道的表達。
很多電影從業者必須要承認,一個好的藝術作品,一定是一個非標準化的東西。但眼下很多人仍在用標準化的流程去尋找確定性,找一堆明星、流量進來提高聲勢,讓各種投資人加進來提供指導意見,最終(電影)就會變成一個龐然大物,且轉身緩慢。我覺得在未來電影一定還是要回歸非標準化的,畢竟決定權在觀眾手里,他們會用投票(的方式)來決定他們最終想看什么。
編輯 波魯克 題圖《再見愛人4》 校對 遇見 運營 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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