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萍這個人，是《繁花》里爭議頗大的一個小人物，表面來看，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汪小姐被外灘27號懲罰，是她告的密。

所以事后，當梅萍去金科長那里委婉地討要科長這個職位時，就被簡單粗暴地，直接拒絕了。

之后，當梅萍去爺叔那里訴苦。

得知她沒當上科長的爺叔，不但沒有安慰梅萍，還很嚴肅地責備了她一番，之后又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順手寫給她一張紙條，并特意叮囑她：

“出門之后到新華書店買本書看看，再做決定，急事要慢做。”

結果，梅萍就從外灘27號辭職了！

在劇中，王家衛導演給爺叔的那張字條，給了一個將近5秒鐘的特寫鏡頭，然后我們就很清晰地看到了書的名字：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大家好奇嗎？梅萍只是想當個科長啊，她又不是想跟誰鬧革命，爺叔為什么會推薦這么一本書給她呢？

新奕評《繁花》系列文章，今天就講講這其中的奧秘：難怪金科長不讓她當科長，你看爺叔是怎么不露痕跡地消解她的？

一、

咱先捋一捋汪小姐被舉報這事兒。

首先，導火索是玲子讓寶總送的那對珍珠耳環。

本來東西不貴，進貨價只有260塊，凌紅第一次是把它拿給玲子的，意思也很明顯，想賣熟人。

結果，玲子嫌棄那耳環，沒要。

后來范總的三羊訂單大爆，中間卻因為滬聯商廈徐總的參與，給汪小姐和寶總之間埋了顆可有可無的干雷：

寶總覺得大事未成，不便向任何人說任何自己的計劃。

汪小姐覺得，既然兩人是合作伙伴，那寶總就不應該有事情瞞著自己，于是鬧起了小脾氣。

以至于，為了三羊的爆單，玲子在夜東京擺桌子慶賀時，汪小姐的脾氣還掛在臉上，寶總說啥她都懟回去。

為了給寶總解決麻煩，玲子便招呼凌紅拿了那對珍珠耳環，當時凌紅給玲子的報價，是2600元，到了玲子這里，一個轉身的功夫，到寶總那里，報價就飛升至26000塊。

從寶總那里拿到耳環的汪小姐，怒氣全消后，特地還去玲子那里打探耳環的價格，為了不讓寶總在汪小姐面前掉價，玲子報的就是最高價，兩萬六。

事后，爺叔跟汪小姐捅破了窗戶紙，說耳環沒那么貴，頂多也就五百塊云云，汪小姐丟給爺叔五百現大洋，讓他轉交給玲子。

爺叔呢，本來就瞧不上玲子，所以也就沒去轉交那個錢。

結果就是，這副耳環如一顆定時炸彈一般，被不知不覺地埋下了，直到后來汪小姐被人舉報，大家才又想起來。

只不過，因為這事兒，夜東京大亂斗，玲子出走，所有人也都無暇顧及舉報汪小姐的那個人，真正是誰了。

可外灘27號并不那么好糊弄。

二、

汪小姐被組織部審查，被問及明知道違反紀律為什么沒有上交珍珠耳環時，汪小姐才猛然回想起來收到珍珠耳環那天的情形。

在辦公室，看到她拿著珍珠耳環在玩弄時，端著水杯走過來的梅萍，跟她有過一段對話：

“你想過別人會怎么想嗎？”
“想什么？不管什么東西，我都要上交的。”
“那我問你，你上交過這么貴重的東西嗎？”
“沒，也沒收到過。”
“人家會想，寶總不曉得送過多少東西給你，你為了交差就交了這一件，那其他的呢？”
“那你的意思是我不要上交啊？”
“我就是提醒提醒你，剩下來的，你自己看。”

所以，汪小姐為什么沒有直接上交珍珠耳環？聽明白了吧？

其實說到底，她還是自己心虛了。

梅萍跟她講的話，本來就是個套兒，這一點確實很小人。

可問題是：直接向上級舉報汪小姐的，是梅萍本人嗎？

根本不是，真正的舉報人，是金科長自己，為什么？

有過體制內工作經歷的人都懂，在管理上，下屬犯原則性的錯誤，作為直接主管領導，若明明知道了還不處理，事情一旦爆發，領導是要承擔瀆職責任的。

作為官場老手，金科長從梅萍告發的珍珠耳環那里嗅到了危險，也嗅到了威脅。

所以她很聰明地，借主動舉報這個杠桿，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凈，還落到一個不徇私枉法的美名。

可是，同在一棟樓里處事，辦公室又距離那么近，汪小姐被審查，彼此同事一場，大家總會好奇那個舉報人是誰吧？

當所有人都在猜的時候，從六樓回來的汪小姐，二話不說，便氣勢洶洶地指責和暴打梅萍，然后當不明所以的吃瓜群眾沖過來拉架時，金科長才直接沖出來冷漠地說了一句：

“這兒是辦公室，要吵出去吵。”

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其實變相地跟所有人公開了一件事——汪小姐被舉報，是梅萍害的！

這個舉報鍋甩的，夠高明吧？

三、

年輕的時候我們一直以為，職場的勾心斗角，就是非黑即白的，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真正坐在沾染著些微權力的位子上，被百般的現實版灰色宮斗爆錘過才懂，姜還是老的辣這句話，重點講的根本不是辣，而是姜。

所以，《繁花》里，梅萍后來被孤立，真正的始作俑者，是金科長。

得知汪小姐收受了一對兩萬多元的珍珠耳環之后，在徒弟和官帽之間，她放棄了徒弟，同時選好了背鍋俠。

這叫明哲保身。

梅萍覬覦科長職位的心思，金科長早就知道了，一直沒戳破是因為她壓根兒就沒瞧上她。

她了解自己的徒弟汪小姐，也知道她不會收受賄賂，但梅萍已經跟她告發了，她就不能不管。

若管，也不能給梅萍那種人徒留機會。

所以她拒絕梅萍也很不留情面：

“...我本來是看好你的，但是你太心急了，沉不住氣。所以還需要鍛煉鍛煉，科長這個位置，你現在還做不了。”

對此，梅萍既顧不得面子也不裝蒜了，直接說出了金科長自己馬上要外派的事。

金科長聞言，很理直氣壯地把梅萍給懟回去了：

“這件事情你用不著操心，既然沒人，這個辦公室我再待段時間。”

說完，還坐回椅子，居高臨下地挑釁式地看了梅萍一眼。

正是這一眼和那句話，讓梅萍倍感委屈，甚至非常不甘，憑什么啊？

梅萍不懂，但金科長太懂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因此，汪小姐被審查時，寶總來找金科長，在那個茶水間，金科長特地關照寶總說：

“公司內部的事情，有明確的消息我會講給你聽的，我多說一句，你們兩個最近少接觸。”

這是什么意思？

說白了，就是提前通風報信——當時的外貿總公司屬于國營行政單位，受賄的被審查，那么行賄的呢？

咱懂的都懂。

四、

在和平飯店，跟爺叔哭訴金科長懟自己的事時，梅萍說，自己比汪小姐到27號的年頭長，資歷也比她深，憑什么科長的位置不應該她當。

其實，另一件事，梅萍不知道。

在這之前，因為金科長的那個告誡，爺叔從寶總那里早就猜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所以他才命寶總火急火燎地去夜東京解決問題。

不巧的是，外灘27號組織部的干部比寶總先到，也比爺叔的電話先到，26000塊的珍珠耳環，假假真真，最后被坐實，成了真事。

汪小姐被停職寫檢查，還被安排了下放。

一個最強勁的競爭對手走了，梅萍以為自己當科長的機會終于來了，所以興沖沖地跑去找金科長，結果碰了一鼻子灰。

說到底，導演在這里其實很隱晦地講明白了一個即使今天也仍然成立的事實：

汪小姐的爸爸是外灘27號提前退休的老員工，在他退休前，汪小姐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在輕工局工作，爸爸提前退休，她女承父位，到了外灘27號紡織部。

后來得金科長提攜，把梅萍接到的三羊大單，拿到了手上，并和寶總一起做爆了，然后成了外灘27號，乃至黃河路上的紅人。

梅萍之所以覺得，汪小姐走了，那個懸而未決的科長就應該是自己的了，根本的理由也在這里。

仔細也是啊，你先搶了我的單子去做，火了之后不僅享受了所有榮譽、鮮花和掌聲，事后還沒分一杯羹給我，如今你離開了，那個位置憑什么我不能做呢？

涉及根本利益時，人都是自私的，這事兒不論出身，也不論男女。

但動用權力杠桿提攜徒弟的金科長不覺得自己該給梅萍還什么，汪小姐也從來沒覺得自己拿了別人的單子有什么不對。

為什么？

看看今天的煙草石油電力等等這些單位的員工招錄，你就懂了：子承父位，一個蘿卜一個坑，承的僅僅是這些單位的一個小職員嗎？

此處，參加過公考招錄的人，懂的都懂。

所以，金科長為什么給寶總通風報信，爺叔又為什么趕著雨夜一個字一個字地教汪小姐寫檢查？

明白了吧？

說到底，其目的和金科長是一樣的——把自己摘干凈。

為啥？

五、

爺叔城府很深，而且他原本就在外灘27號工作過，后來因為借職務之便倒賣煙，才被金科長舉報，然后進了提籃橋監獄的。

雖然表面上，金科長一直跟他在對著干，不給他面子，也不給他訂單，但他與金科長畢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姑侄。

從寶總那里獲知珍珠耳環的事后，再見到梅萍，他就沒好氣了。

若沒有梅萍有意設套陷害和臨陣告密這兩出，汪小姐就不會出事，不出事爺叔跟寶總的皮包公司就有源源不斷的生意可做。

所以，梅萍求他，根本就是拍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的——人家感謝自己侄女傳消息還來不及呢，怎么可能還幫你出主意？

可是呢，爺叔又不想提早撕破臉，畢竟即使沒當上科長，只要梅萍一直還在27號，那對他和寶總來說，就還是有利用價值的。

因此，聽完梅萍的哭訴，爺叔才帶著明顯的怒氣，很不情愿地點撥梅萍：

“不要只看到自己受委屈，沒看到自己占便宜。你在27號是朝南坐，人人都要給你面子，但是多少面子是給27號，多少面子是給梅萍，你要搞清楚。等有一天，真的面子都給了梅萍，那你就成功了。”

這段話說得很高級，也很隱晦 。

具體啥意思，大家自品吧。

可惜的是，這些話梅萍一點兒都沒聽懂。

所以，爺叔才又推薦她去新華書店買那本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俄國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成名作，也是我們小學和中學時的必讀書目，很多人上學時都讀過，也包括我自己。

只不過，那時候的我們，跟梅萍一樣，光看文字熱鬧了，其他啥也沒讀懂。

尤其沒搞懂的是，那么努力的保爾，因為醫生的一句鑒定，去了濱海療養院之后，為什么再也沒有回到他想去的地方？

其實最好的答案，n多年前，《荀子》早就說過了：

“君子性非異也，善假于物也。”

平臺的真正價值，就是關系，你有用且善用，它對你就有用。

爺叔能幫寶總從商務部那么高遠的職能部門弄來沃爾瑪大單，這足以說明，他經營生意，最根本的關鍵，是在經營人脈關系。

他給梅萍推薦《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希望梅萍能真正從自己出發，去真正讀懂外灘27號和她自己的關系，然后扎根在那里，積攢成功的法碼。

因為：科長這個職位，意味著權力，權力背后藏著人脈，人脈背后是什么，即使當時不懂，時間長了自然也會懂。

作為外灘27號的職場老司機，金科長深諳其中的深淺，所以她不可能把這么要緊的位置，給一個什么背景資源都沒有的梅萍去做的。

爺叔更懂，因此他給梅萍指導，不能把話講得太明白，點到即止。

梅萍呢？除了‘成功’那兩個字，她大概什么都沒聽進去。

她后來能義無反顧地辭職，大概是因為，讀過爺叔推薦的書之后，她覺得自己只要在困難面前堅強不屈，就能像保爾一樣了吧。

本質上，這其實挺可怕的——汪小姐有那么多人保駕護航，尚且艱難的跟什么似的。

那梅萍呢？理性地說句公道話，除去她設套告密這些小人做派外，在害人之前，她其實也非常努力過。

只不過，她懇求過的所有人，都太高高在上了，除了范總，其他的人都瞧不起她。

可是憑什么呢？真相咱也都懂。

雞湯里常說，有錢人跟你想的不一樣，究竟哪里不一樣？

我覺得在王家衛的故事中，爺叔對梅萍的指導，是一個很好的范例，值得我們一品，再品，甚至常常反復細品。

為什么？

因為，看過一本書，和真正讀懂一本書，差別實在太大了，觀劇也是。